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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离婚

    谢康顶着烈日酷暑上了写字楼天台,无屏无障的风穿透了从稀薄云层洒下的阳光,席卷来一股灼烧皮肤的燥热,茉莉和藿香的浓郁芬芳在这股燥热里夹缠不清,颜色迥异的花草树木都覆盖上水银般刺眼的白光,唯独鹅卵石小径上方的藤萝架子摇曳着如瀑淡紫。

    他在露台花园中瞥见了沈宁知的侧影,翘着腿,一手向后撑着木纹斑驳的熟褐色长凳,姿态傲慢地坐于那一大片垂坠落地的淡紫瀑布之下。谢康已经伸出去的一只脚下意识缩回门洞里面,他原本想上来偷听一下同事们的闲聊,自从禁烟令推行到公司的每个角落,处罚日益严苛,老烟枪们便转移了阵地,饭后聚在楼顶上赶紧吸两口,再把烟蒂按进花坛泥土中熄灭火星,然后扔出天台,完美地毁尸灭迹。他们抽烟时吹牛打屁的话题往往也像抽烟一般禁忌,聊得大多数是不敢在办公室里流传的消息,一支烟的时间过去,话题和烟雾就随着清风花香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片充满秘密的花园里偷听到最不想了解的秘密。

    藤萝轻拂,枝叶婆娑的“沙沙”声掩盖了谢康的脚步声,被沈宁知侧影挡住的男人猛地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紧捏着沈宁知单薄的肩头,鼻腔里呼呼地发出剧烈喘息,好比嘴巴对着竹筒呼呼吹气的声音。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情僵持不下,没有及时发现谢康的存在,反倒让谢康一眼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眉眼间似曾相识,气质打扮却十分陌生,长得很像闹出求婚玩笑的富二代,但绝不是本人。

    是卞博远。他来做什么?又打算教唆宁知干什么坏事吗?谢康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猫着腰向一排接近一米高的灌木丛走了几步,阳光直射着他的脊背和后脑,仿佛能闻见头发燃烧起来的焦味。

    “宁知——沈宁知!”卞博远终于开口说话,“我做得一切全是为了你,这两个月我没有一天好好地合上眼睛睡过安稳觉,你说董事会那群老头子为难你,总是否认你的决策,好,我帮你收拾他们,挑起降价的危机让他们内斗。现在那几个倚老卖老的刺头都滚蛋了,他们的股份回到你手里,剩下的也都以你马首是瞻,我做得还不够吗?”

    他还说:“许家豪发动齐家跟沈氏打价格战,你只降了不到两天的价,齐家整整半个月,亏损了多少钱他就中饱私囊了多少钱,他趁机做空齐家的证据也是我动用无数关系帮你查到的。而那个谢康呢?他做了什么?他能为你做什么?”

    沈宁知被他抓着肩膀摇晃,犹似身后随风摆动的藤萝一般飘渺无依,他却不挣扎,只是低下眼睫看着鹅卵石小径上的某处疙瘩,疲惫地说:“你挑起的危机差点让我滚出沈氏,如果陈董、聂董他们不是为了争我现在的位子起内讧,被你借力打力,哪有这么容易就输了?他们再看不上我,可到底也是公司的元老,是保护沈氏这条大船遇到风浪不会沉没的舵手,你甚至都没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决定。对,我现在是既得利益者,没有立场怪你,但是我有理由讨厌你。”

    卞博远尖声笑起来,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向董事们解释清楚?罪责在我,不在杨柳那个无辜可怜的女人身上。让她替我背黑锅既是你的决定。你骗不了自己。宁知,你要报仇,你需要我手里的证据。跟谢康离婚,我帮你扳倒齐家,扳倒许家豪。”

    “你如果真的一心为了我,想要我没有负担的好好过一辈子,你就不会拿那份证据当筹码来要挟我。你做得到的事谢康做不到,但他做得到的事……你舍不得做。”

    卞博远意味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摇头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摇完了鼻孔里忽然发出嗤地一声,然后松开沈宁知的肩膀,拿起长凳上两份纸张雪白的文件拍进沈宁知怀里。

    “我等你一个星期。”

    谢康预感到卞博远言尽于此,他即将扔下沈宁知一个人离开,于是赶在他离开之前又猫着腰先走了,以免被撞破行迹。

    偶然偷听到的秘密让谢康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就像是快燃尽的烟屁股,灼热的火星不知道何时会烧到夹着香烟的手指,又或许已经烧到了,正把皮rou一点一点熏焦。沈宁知和许家豪的恩怨他很清楚,沈宁知从来算不上善良端正的品性他也早有耳闻,但他全不在乎。谢康会在沈宁知处境最狼狈的时候爱上他,就做好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的准备,可他的心理准备里没有包括离婚。

    况且结婚的第一天起,沈宁知再三向他保证过:不会离婚,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决不可能离婚。

    那天的天气阴晴不定,白天还是炎日浩浩,一碧万顷,晚上便忽地下起了霏霏小雨。谢康站在公交站台上看马路对面半明半暗的写字楼,公司里的核心部门和属于高层的办公区灯火通明,望得见忙碌的人影投映在窗前飘忽来飘忽去,不重要的员工则早早地下班回家,他们的领地仿佛归寂一般死气沉沉。谢康莫名地想到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灯火,他的多管闲事让他做梦般得到了不敢肖想的心上人。

    而现在他后悔管了太多的闲事,企图刻意遗忘却记忆得更深。他觉得自己此刻回去也是遭罪,独守空房见不到沈宁知,他会提心吊胆,宛如脖子上悬挂着一把尖刀迟迟不砍下去。可太早等到沈宁知他也害怕,怕尖刀立即落下,很疼。

    谢康最终还是选择摊牌,他错过了几辆空空荡荡的公交车,一直站到雨停了,夜更黑了,酝酿好面对沈宁知时该如何向他发难的说辞,然后一步一步很稳健地穿过马路,走进公司,前往沈宁知所在的楼层。

    但沈宁知并不在办公室里。他似乎预测到谢康知晓了不该听取的秘密,会置场合于不顾,迫不及待地在工作场所谈他们的家事。所以沈宁知抱着手臂,斜歪歪地背靠着电梯间的门洞,摆出一派好整以暇的等候姿态。叮的一声,电梯升上来开启了两侧自动门,谢康被迫与沈宁知打了一个照面,后者的目光掺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愫从谢康的脸上散漫掠过,他说:

    “你要是不想回出租屋就留下过夜吧,有什么话可以来我的房间慢慢谈。”

    他口中的房间勉强算办公室的一部分,只是两者不在同一层。谢康跟随他乘坐办公室里藏着一间私人电梯,似乎往上升了两层,那是公司创建以来,犹如谜团一般从不对外开放的两层楼,大家都知道它的存在,却谁也不晓得是用来干嘛的,谁也找不着进出的入口。

    原来谜底是老板的家。

    房屋内部装修得一如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但功能缺失严重,偌大的空间里没有划分出应有的客厅、餐厅、厨房等基本生活分区,只有卧室里常用的家具摆放,和矗立得像墙壁一样高的胡桃木书架。工艺繁琐夸张的水晶灯从需要抬高脖颈仰望的屋顶上垂吊下来,照得室内过于明亮,颇有些刺眼,同时也看得清每一处崭新无尘的细节。谢康站在这片陌生的屋檐下,终于感受到了他和沈宁知贫富上的差距,穷极他剩下的大半辈子辛劳也买不起头顶一盏灯,沈宁知却用极其寻常的口气告诉他,这里是他爸爸工作时住的卧室,后来他哥哥接管公司,由他哥哥搬了进来,直到几个月前他住在这里,结婚后才闲置。

    谢康很想问他,那你为什么婚后不继续住着,这里的条件比阴暗逼仄的出租屋好太多了,你提出要分居,我会理解和支持的,不必跟着我吃苦。但他尊重沈宁知的选择,不想问这种无谓的问题叨扰他,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在出租屋里同居的那段日子,他也不会有那么多快活的夜晚。所以谢康识趣的当了哑巴,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沈宁知率先开口说话的,他让谢康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又分别倒了两杯红酒,一杯是自己的,一杯给谢康。他摇晃着酒杯里猩红的液体,是很名贵的红酒,形成的挂杯色泽漂亮清透,他扬起脸抿了一口,继而环顾四周道:

    “自从我哥出事以后,我住在这里,我就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我一想到脚下踩着的是我爸的心血,差点让我哥丢了命的事业,还有数不清的员工们的生计,他们背后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这些重担压在我肩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哪怕是噩梦惊醒,睁开眼看见的还是公司,还是梦里那些东西,我又恨不能一直睡着,永远不要醒过来,不要面对新的一天,看到又一次日出。”

    他说的很痛苦,但脸上看不见郁郁之色,反而是举起手掌,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时,眉目间洋溢着一丝可以称之为甜蜜的目光:“那天你在楼下找戒指,我就在上面看,你找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我那时候觉得这人真傻,傻得还叫人生气,很想下去给你两巴掌,让你清醒清醒。可我失眠了,睡不着,把你打跑了,这么黑的夜晚岂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没动,我站在落地窗前,站了整整一晚上,我整整一个晚上没睡。我第一次盼着天亮了,我的员工们将会陆陆续续来公司上班,你也会来。

    我当初不爱你,但我想见你。”

    谢康听到这儿,下意识地转了转箍着手指的婚戒,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因为他预感到沈宁知的话还没说尽,后面会有他不愿错过的剖白。

    过了寂静的几分钟,沈宁知又扬起脸抿着杯沿,这次他喝空了酒杯,腮颊边晕出一抹酒液被呛着的酡红,眼眶里也充盈着一朵将落未落的泪花,他哽咽了片刻,抽着鼻子说道:“现在我不想见你,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为什么要出现在天台上,为什么偏偏听到那番话?为什么……谢康,你告诉我,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在我做了那么多次错误的抉择以后,我唯一做对的选择就是结婚,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我不想跟他分开……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谢康我该怎么办……谢康你教教我……”

    他重复地呢喃着最后一句话,像个喝得烂醉神志不清的酒徒,从沙发椅上跌坐到铺着羊毛毯的地板上,以一种近乎于匍匐的姿势抱住了谢康的双腿,把脸深深埋在谢康的腿间。谢康感觉到湿润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裤脚,沈宁知在他脚下哭得发抖,明明狼狈不堪,形容邋遢的人不是他,谢康却像万箭穿心般疼得快喘不过来气。

    “那就离婚吧。”谢康的舌头有些打结,说出来的音调还不如蚊子的嗡嗡声高昂,“卞博远给你开出的条件比我带给你的爱还要丰厚,离婚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替你草拟的协议呢?拿过来,我现在就签字。”

    沈宁知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数秒,良久他抬起泪迹斑驳的脸庞,木着脸说:“我撕掉了。我知道只要我求你,你没有不答应的事,所以我把它撕了,你狠得下心就再请律师起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