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对此脱尘鞅:斩尘断鞅
寒霜盖萋草,狂樱挂白枝。 十几年前的腊月,斩尘和断鞅都还只是一介孩童,甚至连名字都是进平生教后由无畏起的。从那一日的清晨捱到晌午,在镇南泮家碧瓦朱甍前,他们各失了小半碗血,得来平生教教徒的频频点头: “上上品。” 当高门将数道怨恨的目光挡在外面,尚且年幼的他们步入泮家宅邸,从饱受欺凌的孽种怪物一跃成为高不可攀的无畏首徒。 当时的断鞅和斩尘不会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条不归的路途。 天际刚泛出一抹鱼肚白,斩尘就立于江南王府的层楼叠榭之上。腊月将尽,城中各处的枝桠上都挂着红灯笼,烧了一夜,还留有些许微弱的火光。 平生教覆灭数月后的今日,他消瘦不少,颧骨突显,眼窝深陷。但身着单薄道袍,手执古朴长剑,斩尘纵身跃下,如鹤落地,一招一式干脆利落,一眼一望孤傲不凡。 两名侍卫披着素缟,尸首分离,血染红了雪。 斩尘一路杀进内院,到最后已无人敢拦,纷纷作鸟兽散。 偌大的王府,唯剩鸦叫。 斩尘踏入正房,叶碎寒正用着吐蕃进贡的水晶杯饮酒,满地的金银玉石浸在酒液中,教他踩得“咯吱”作响。 叶碎寒散发敞领,颓然不已。他对这位不速之客并未感到意外,反而笑问:“本王的全部家当,斩尘大人觉得如何?” 斩尘无言,骨节发白,剑锋淌血。 叶碎寒再问:“够不够换回吾儿的性命?” 回应他的是袭上脖颈的一点寒芒。他并未躲闪,只下意识地闭眼,不料斩尘意并不在此,剑锋擦过他的发,刺向身后的宝箱。 玄铁锁应声而断,斩尘取出雪莲。 “哈哈哈哈哈……”叶碎寒目睹这一幕,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他笑得浑身颤抖,酒液四溅,“吾儿啊,你弱冠而亡,不进家,不上林,不占xue!你可知那尹狡童根本没死?” 他扔掉水晶杯,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枚佩玉,凄声道:“本王步步为营,刀口舔血,神来杀神,佛来杀佛,无人可阻,无事可挡!……怎会生下如此愚钝的儿子?这等姿色的娼妓,也值得你为他去死?” 斩尘无心理会痛失爱子而疯癫的叶碎寒,径自走过他的身侧。 门外下起了雪,盖住满地的尸骸与血迹。 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 斩尘回家的时候,正值晌午。 太阳绽了开来,煦光正好。断鞅抱着尹狡童出来透气,见斩尘浴血归来,也无多大反应,甚至都没有停下嘴里哼着的轻快小曲儿,去跟他打个招呼。 尹狡童还有一个月便要临产,肚子已经大到需要人时刻托着,斩尘和断鞅轮流照顾他,没有半分怨言。他们数月前从黑白无常手中夺回了他,在恣意楼完全崩塌的前夕,将还余一丝气息的尹狡童搂进自己的怀里。 他昏迷不醒,吃喝拉撒都经由断鞅与斩尘之手。他没有死去,也不算活着,斩尘更觉得是尹狡童不愿醒来与他们相见;而断鞅却无所谓,只要他在这里,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斩尘去农舍后面的田地里拔了几颗青菜,田地的尽头有一座坟包,上面立着花月出亲手刻的碑。 这里人迹罕至,唯见寂寥山野,生活虽艰苦,但好在朝廷追兵从未来过此处,不用终日费心戒备,无法安睡。 斩尘又去鸡窝捉出一只母鸡,割皮放血,拔毛洗净,再斩去头尾,一分为二丢入锅中。水烧开后再放入昨夜备好的葱姜和今日采摘的青菜,盖上锅盖静候几个时辰,最后淋上雪莲花瓣的细末,这锅汤才算完成。 斩尘端着碗走出厨房时,还有余晖落在篱笆上。 断鞅覆身听着尹狡童肚子里的动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宝宝动了。” 斩尘笑不出来。 断鞅接过碗,只喂下了些许。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强求,因为花月出给尹狡童吃下的药丸,或许比这碗鸡汤有用得多。 斩尘洗碗扫地,断鞅抱着尹狡童回屋,继续隔着肚皮与将要诞生于世的宝宝讲话。 等到夜深人静,三人同床而眠时,斩尘才有机会把睡在中间的尹狡童搂进怀里,抚摸他的发,闻嗅他的气息,感知他的存在。 然后告诉自己:尹狡童没有离开。 黑暗中断鞅的白发尤为醒目,他还醒着,指尖穿梭在尹狡童的发丝中。两人的关系并不似寻常人家的兄弟,他们可以为对方而死,却做不到无话不谈。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断鞅一直诉说,却甚少得到斩尘的回应。 “斩尘,童童在做梦吗?”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梦里会有我们吗?” “……” 尹狡童的梦里可以有任何人,但唯独不会有他们两个。 想来也是,让他家破人亡的是平生楼,害他众叛亲离的是平生楼,一切不幸的遭遇几乎都与“平生”有关。而斩尘与断鞅作为平生楼之主,就算其中有多少并非他们本意,又有多少造化弄人,在尹狡童不省人事的如今,再多的倾诉也无人去听了。 夜阑多愁绪,斩尘不禁追忆起自己建立平生楼的初衷,或许只是憧憬着在偌大的天地中,寻到一处容身之地,没有饥寒,得以温饱。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还会拥有一个家,西窗烛火下,尹狡童正等着他们归家。 他们定会事事顺着尹狡童,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也不令他的脸上留有悲伤。尹狡童可以无忧无虑地笑,那些大漠孤烟,千山暮雪,所有的锦绣山川都不再是求而不得的念想。 只道古来万事不称意,斩尘本以为他能够抵御光阴的侵袭,却也渐渐忘记自己为何而出发。而站在现今追忆过去,才蓦然发觉—— 其实在少时对未来的冀望里,他们从未想要凭着平生楼一手遮天,只一遍遍地描绘尹狡童那张经记忆冲刷而斑驳不清的稚嫩脸庞。 可惜,迟了。 往事成空,已为陈迹;不可更改,无法再来。 那年泮家前院,斩尘和断鞅相拥着蜷缩在角落里,身前半人高的水缸堪堪挡住寒风。 断鞅脸上还有未消去的浮肿,一只脚丫支在水缸外面,其上长满冻疮,稍一触碰便水疱迸裂,黄脓直流。 斩尘的眼皮也似重千斤,只能睁开一条线,白茫中依稀可见一个锦衣琳琅的小孩儿,模样并不怎么讨喜,但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又那么生动。 他踏着细雪,毫不介怀地凑到到两人面前,将怀里热乎乎的馒头塞进他们怀里,说道: “快吃吧。” 刻骨铭心,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