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花影的恐惧

    第二十七章　　　　花影的恐惧

    经过紧张的将近两个小时的手术，终于从泽田大脑之中小心翼翼取出了子弹，当重新合上颅骨，泽田的呼吸仍然比较平稳，情况并没有中途恶化，这让叶归蓉稍稍松了一口气，另一位军医这时也已经取出泽田腿部的子弹，伤口缝合完毕，泽田弘治的手术全部完成。

    叶归蓉将手轻轻搭在泽田的颈动脉上，脉搏虽然微弱，但是均匀地在跳动，如果三天之内都保持稳定，大概就可以脱离危险期。

    当叶归蓉转身准备走出这简易的手术室，包括加贺美在内的所有军医卫生兵都对他说了一声：

    “叶医生，お疲れ様でした。”

    “お疲れ様でした。”

    叶归蓉转身微微一鞠躬，也回了一句：“お疲れ様，ありがとう。”

    走出手术室，外面也是一片灼热，叶归蓉脱下手术服，洗净了手脸，便坐在一处树荫下，经过这样长时间高难度的手术，他只觉得大脑一阵发空，仿佛脑浆给抽干一样，这种时候或许可以吸烟提一提神，不过叶归蓉对于香烟没有太大的嗜好，另外如今香烟也很紧张的了。

    他坐了几分钟，忽然泷泽来到他的面前，递给他一杯水：“少佐给你的。”

    叶归蓉道了一声谢，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果不其然，是一杯糖水，有一次自己连续做了三台大手术，从手术台上下来之后，意外喝到了一杯糖水，当时便说：“手术后的蔗糖水格外不同。”从那以后，神门海斗便将他那一份砂糖甜食尽量节约下来，给自己手术后补充大脑能量，不过叶归蓉也并不常用他的，毕竟神门自己也很辛苦。

    泷泽这时问道：“泽田君怎么样了？”看医生的表情，应该还没有到最糟糕的程度吧。

    叶归蓉说道：“手术是成功的，还要观察几天，看是否有并发症，不过即使脱离危险，康复之后也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语言功能障碍，或者影响身体行动之类。”

    泷泽这时松了一口气，微微笑道：“能够保住性命就好，叶医生，谢谢你。”

    叶归蓉认真地说：“不必客气，作为医生，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这些天你也辛苦了。”行军的时候，泷泽有时会接过自己的物品背在他的身上。

    泷泽笑了一笑，转身回到指挥部去，赶快向少佐报告。

    泷泽与泽田的关系很是不错，泽田是一个很温和的男人，虽然不是那种特别会说话的，但是谈起话来很诚恳，平时喜欢看，看过许多日本文学外国文学，有的时候就讲起中的情节，作战的枯燥厌倦之中很能够给人解闷，让人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偶尔也会有一点幽默感，有一次自己说想听刺激一点的，泽田的厚嘴唇便扯开来笑了一笑，说：“你等等，我去找叶医生。”

    当时自己就噗嗤乐了出来，“找他干嘛？听他讲怎么给人开胸腔腹腔吗？再割个小肠之类？”

    大队长虽然一般不发表关于泽田的意见，毕竟泽田不是重要军官，对战局不是什么有显着影响的人物，不过泷泽知道，神门少佐也是十分关心这件事的，否则就不会亲自跑去宇佐川中队，在这样读过中学就已经是很高学历的时代，泽田是很珍贵的大学生，所以从联队长那里接收了泽田之后，神门少佐便再没把他下派，一直将他留在大队本部，把他安排在卫生队。

    卫生队的安全程度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大队部可能被毫不留情地攻击，但是只要对方不是完全杀红了眼，飘着红十字旗帜的卫生队总可以网开一面，尤其又是跟着叶归蓉，叶归蓉虽说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医学生，然而战场经验比泽田丰富得多，毕竟是从昭和十五年就加入军队的，长沙之战他都参加了，而且叶归蓉虽然不好战，却并不是一听到枪炮声便心惊胆战的，好像某些军医一样，一有危险就吓得堆成一团，他是十分机敏冷静的，很快能够找好掩蔽，他虽然不还击，自保的能力还是相当强的，然而这一次泽田一离开卫生队，就发生了意外。

    好在有叶医生，连这样开颅的手术都能够做，否则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

    一个多小时之后，泽田醒了过来，麻醉剂的效果是逐渐消退，又因为伤势严重，所以他虽然勉强睁开眼睛，然而目光仍然是迟钝的，只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泽田君，不要担忧，手术很成功，你要坚强，家乡的亲人还等待着你。”

    泽田弘治对这声音的方向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又疲倦地闭上眼睛。

    叶归蓉转身给检查其他伤员的情况，忽然听到有一个人轻轻念道：“我不要睡在花影里—我害怕那来世。”声音因为虚弱而愈发显得幽幽的，有一种凉意。

    叶归蓉望着那名伤兵，这是真实的战场，真实的军人，军部宣传机器将他们描绘成一心报效国家，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太冷了。

    部队不断转战，来到了清迈，泽田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叶归蓉本来想将他转移到师团总部医院，联队部的医疗力量居然还不如大队部，只有两名军医配两名卫生兵，所以还是师团总部更好一点，不过泽田说自己不想到那满是陌生人的地方去，想留在大队本部，反正有叶归蓉，总会照看他的，叶归蓉想了想，便答应了。

    其实泽田这样的情况，最好是退役回国，然而如今海陆空放眼望去团团都是盟军的身影，哪里那么容易将他送回日本呢？神门对此的意见是：“还是在这里休养吧，搭乘运兵舰回国，路上倘若遇到美军潜艇的鱼雷……那可真的是命运啊。”没有因为头部枪伤而死亡，却沉沦海底。

    到了八月十五号这一天，神门从师团本部回来，便召集全体人员聆听玉音，连轻伤员都走出病房，列队站在场地中间，只听收音机大喇叭里传来一段因为无线电干扰而有些嘈杂不清的话语：

    “朕深く世界の大势と帝国の现状とに鉴み、非常の措置を以て时局を収拾せむと欲し、兹に忠良なる尔臣民に告ぐ。

    朕は帝国政府をして米英支苏四国に対し、其の共同宣言を受诺する旨、通告せしめたり……”

    虽然数百万士兵，上亿国民都是在天皇的号召之下加入战争，然而这却是天皇声音的第一次传递到人间，叶归蓉也站在一旁仔细听着，这就是昭和天皇裕仁的声音啊，略有些尖锐，而且微微颤抖，听起来似乎有一点神经质，不过无论如何，战争终于结束了啊。

    周围的枪炮声很快平息了下来，神门大队从上到下，大部分人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叶归蓉也松了一口气，因战败而绝望的人是最危险的，冲动之下有可能会做出非常严重的行为，不过叶归蓉也没有表现出明显高兴的样子，仍然像平时一样，淡淡的。

    泽田躺在床上，见叶归蓉回来了，便问道：“叶……君……外面……”身体虽然正在恢复，然而说话很是吃力。

    叶归蓉微微一笑，对他说：“泽田君，战争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神门很冷静地联系当地接受投降的美军，没过几天，便带着自己大队的八百多人走进了战俘营，虽然已经没有了硝烟，然而周围都是带刺的铁丝网，这样的环境看着也令人心情复杂。

    这里面感触尤为纠结的便是叶归蓉，他随同卫生队，照料伤兵进入战俘营，然后要怎样呢？自己确实是英文流利，与看守的美国军人交流不会有障碍，可是要如何解释自己的经历呢？虽然自己一身平民服装，只是胳膊上带了一个红十字臂章，表明是医务人员，可是自己毕竟是在日军的队伍之中，并且为他们服务。

    神门到了这个时候，轻松了许多，他军装上的肩章已经摘掉，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拿着美军提供的给养，在酒精炉上自己动手烹调，当做一种打发时间的另类情趣。从昭和十五年之后，日军便用固体酒精来烧饭，听军队中流传的前代典故，没有固体酒精的时候，士兵们自然是找到什么烧什么，尤为有创意的是用人家的蜡烛来加热饭盒，叶归蓉一设想那种情形，就觉得很破坏情调，夜色中的灯火是何等给人以温暖希望，还有一种遥远朦胧的美感，这种情况下居然用作了料理烹饪的燃料，放在坑里点燃了，炊着上方串在树枝上的军用饭盒中的米饭。

    当然了，这种行为的另一方面，就是中国民众的财产损失。

    此时神门海斗挽起袖子，手里拿了一只小煎锅，正在那里煎午餐rou。

    泷泽见叶归蓉向这边走来，便招着手叫他：“快来，少佐在做好吃的东西！”

    叶归蓉走近前来，对着神门海斗笑着说道：“辛苦了。”

    神门煎好两片午餐rou，拿过旁边的圆面包，从中间掰开来，便往里面塞了一片午餐rou，又舀了一勺煮豆子夹在里面，然后递给叶归蓉，叶归蓉道谢接了过来，咬了一口，算是西式rou夹馍吧。

    神门又如法炮制，给泷泽做了一个。

    这时叶归蓉问道：“有味噌汤吗？”

    神门有些遗憾地说：“味噌粉已经用完了，要么你配着梅干一起吃吧，这里还有泽庵渍。”

    于是叶归蓉便在面包里又夹了两块泽庵萝卜，这样吃起来便有点咯吱咯吱的，津津有味。

    泷泽在一旁看着他吃饭，不住地笑，叶归蓉有些不好意思：“这种食物搭配真的有这样奇怪吗？”

    泷泽笑道：“看医生这样的偏好，谁会想到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呢？”

    虽然在美国学习了几年，然而叶归蓉仍然是偏亚洲的口味，不是很能吃得惯西餐，泷泽从前和叶归蓉聊天，曾经说起过这些，叶归蓉和他讲，当时在美国别的倒也罢了，餐食上实在受尽折磨，以至于每当去唐人街的小餐馆，就有一种格外的幸福感。

    叶归蓉也笑，自己对西方人文科技之类都非常有兴趣，成年之后，看西方的书比看中国的书要多，只是食物上实在难以适应，停战之后，美军提供的给养颇为充足，对投降的日军不可谓不人道，不过这些口粮却都是按照西方的口味制成，午餐rou自己还可以接受，面包果酱吃久了就会腻，饮料也不愿喝咖啡，很希望能够有一杯绿茶。

    这时加贺美大尉从旁边走过，拍了一下叶归蓉的肩膀，对他说了一句：“所以你还是待在这里，不要到美国人的地方去。”

    叶归蓉：我不是想去美国人那里，我只是想回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