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时
10 人时 西蒙冲进森林里时，里头已经满是藤蔓的尸体，更深的地方有火光冲天，也不知是什么燃烧了起来。 他有些焦虑，但最终决定不去理会，他咬了咬牙向着远离火光的方向跑去，因为他知道——莱恩绝不可能在靠近莱诺的地方放火。 “你去找他。”那个仿生人说，“你只要找到他就好了。” 对话发生在他们冲进这片森林的前一夜，他们在弧光城闪烁的霓虹灯下，望着城市的夜景。 那地方是住处附近的民居，因为无人管理，顶楼可以供他们这样的人随意出入，他们两人偶尔会到那里去，站在天台边缘看着城市。 弧光城的夜色极美，散发着人造的甜腻感与切实的颓败，这一带也开始出现新型触手了——但相对的，新型人造人也已开始投入使用。 林中的那些人型藤蔓，多半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类其实拥有对策。 “放走莱诺是他们的错。”对此，莱恩这样说，“救出他就是我们的工作了。” 准确来说，那是西蒙的愿望。 他想救出来诺。 于是，莱呢教他方法。 再度回到弧光城，手里被塞上了莱恩递来的枪，终日徘徊于训练场里。 与莱恩同住的医生是个怪人，但却有着极广的情报网，他甚至有知道政府行动的途径，并把那些消息一一转告莱恩。 仿生人根据他的情报决定行动，在他们之间，这种模式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即便现在再加上一个西蒙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你需要实战。”跟莱恩一起行动的的第一天，仿生人这样说，“比起其它，实战能让人更快成长。” 比起其它，一旦在实战中败下阵来，迎接他的将是深渊。 西蒙于是跟随莱恩前往他选择的战场。 进入森林与藤蔓厮杀这件事仿佛没有尽头，而仿生人却像是在这之中寻找这一些什么。 在他们露营时，西蒙问起过这件事，他听见莱恩发出了一串阴沉的低笑。 “我在找人。”他说，眼睛里有火光在闪动，“他就在森林里。” 既然在林中，那么“人”显然与通常意义上的人类并不相同。 西蒙凝视着跳动的火光，鬼使神差地问道：“这件事和莱诺有关吗？” “有。”莱恩答道。 “依据呢？” “直觉。” ——只是直觉而已。 “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恩怨’这个词，前半部分是多余的。”莱恩说，“只是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人而已。” 西蒙由是不再追问。 莱恩看着他，说：“所以，到时候，莱诺就拜托你了。” 他话说得轻巧，脸上亦没有一丝一毫阴霾，西蒙看着他好一会儿，答道：“嗯。” ——答应了这件事，莱诺会高兴吗？ 西蒙在很多晚上会梦见莱诺。 梦从他们来到那座岛上时起，一直到莱诺被带走的那个晚上。 他想起有时侯莱诺会在深夜走到河中，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注视着月亮的倒影。 西蒙去叫他，他回过头来的目光穿过西蒙的身体透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他不在那里。”他对莱恩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甚至，他已经不在西蒙所熟悉的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正独自漫游在另外一个地方，他迷失在那里。 而西蒙无法抵达那处，也就无法将他带回——他偶尔会觉得，莱诺或许不愿归来。 “‘我不在人世，我在旷野’。”莱恩忽地说，“‘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见，有口不能言’。” “那是什么？”西蒙惊讶地看向他。 “旧世代的文字。”莱恩耸耸肩，“偶然间在深度学习网络上看到的。” “它听起来……”有些像莱诺。 “是啊。”莱恩叹息着，“是吧？”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说话，而后，才又再度开口：“如果他今后一直如此，你还想救他吗？” 方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问题忽地又再度浮现了，他想，莱诺会想要他这样做吗？ “你有时候真的会问一些很讨厌的问题。”他说。 “是吗？那还真抱歉啊。”莱恩在形式上道了个歉，“那么，答案呢？” “我也差不多到叛逆期了。”西蒙说。 “哼嗯……？” “之前，我一直希望他能开心。”西蒙闭了闭眼，“但是……” 但是，这次，他打算做自己想做的。 “原来如此。”莱恩笑了，“祝你们好运。” 不止祝他，也是祝莱诺。 莱恩曾说从人工国际逃跑的五个仿生人里，莱诺是最正常的一个，剩下的不是疯子就是人格系统早就坏了。 西蒙暗自想他究竟把自己归到了哪一类，每到这时，那晚莱诺的神情便会自他脑海掠过。 尽管莱恩说，莱诺是最正常的一个，但那晚的莱诺着实已经接近了后者： 他正在某种界线上挣扎，在那里不断上浮又下沉，一遍又一遍地在边界处痛苦地挣扎。 若是人类，那一定会带来崩溃；即便莱诺是仿生命人，那感觉也能够撕裂他。 ——“他原本就有一部分损坏了。” 不，西蒙不喜欢这样的用词，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那仿佛将莱诺说成某种无机物般，像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割裂了开来。 “即便你再不愿意，也无法改变事实。”莱恩说——这又是一个讨厌的问题，“你甚至不敢直视它。” 他们像往常一样无法在这个问题上取得共识，所有尝试的讨论到这里都变得无疾而终。 最后一次他们说起这话题往后一星期，各地忽地开始报道有新型触手出现，它们势如破竹地突破原本由仿生人组成的防线，一口气吞没了许多村镇。 “终于来了吗。”——对此，莱恩只有这种程度的反应。 而后西蒙才知道，从莱诺身上获取的数据最终还是以某种形式反馈给了政府，新型的仿生人很快便被投入战场。 莱恩冲进他们医生的实验室里，对他说：“分析一下它们来的路径。” “你认为这样能找到他们的出发地？”医生说。 “不认为。”莱恩眯起眼睛，露出一抹冷笑，“所以，我们做减法。” 不是根据路径寻找他们的聚点，而是反过来用它来排除。 这做法虽有些乱来，但就结论上来说着实收到了成效。 ——他们最后找到的就是这片森林。 它远离他们居住的城市，却离人类的居住区不远，虽然它现在显得相当安分，但是一旦发起进攻也能迅速抵达人口稠密区。 莱恩和西蒙悄然闯出了封锁线，他们一头扎进深林里，向着森林的中心部前行。 卫星图像显示那地方而今有着规模庞大的金属群，那是死亡藤蔓的尸体——其规模足以证明它们已经在这里盘踞了多长时日。 于是他们一进入林地里便受到了热烈“欢迎”，大量藤蔓潜伏在各个角落，伺机寻找着攻击的机会。 他们的弹药有限，目的也不是和敌人纠缠，两人从一开始便维持着高速推进的势态，休息时间被压缩到了最小、物资消耗也尽力削减到极限。 对于人类来说这着实是次严酷的旅程，但对跟随莱恩行动的西蒙来说，他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更何况他有一个重要的目标。 ——找到莱诺。 只要想到这点，所有疲惫好似都被强行压在了钢板之下。 他不断往深处行去。 接近中心部时他们停下了脚步，莱恩把武器分成两份，而后冲西蒙点了点头。 “就此别过。”他说。 他没有说“后会有期”，也没有说“再见”。 金属化丛林的面积并不大，但这里可想而知有众多触手徘徊，而他们的目标又不尽相同，所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打算分头搜寻。 走了没多久，西蒙便知道自己找对了路：空气里开始出现藤蔓浊液的腥臭味，那些味道堆积着，一层又一层，一旦吸入就好似粘在气管上无法褪下。 他忍住恶心感往里走，在经过几条蜿蜒的小路后，眼前扩展开的景象令他额角生疼。 那里——一言以蔽之—— 繁殖所。 大量的藤蔓聚集于此。 被它们捕获的人类与仿生人被捆绑在墙上，他们姿势各异地受到侵犯，空间里充斥着他们的尖叫与媾和的声响。 “嘻……嘻嘻嘻……又来了、咕啊！又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呀啊啊啊……！” “啊啊啊啊！这次……是从嘴、不……不要从那里！咕、呃、呜呕……！” “又、又进来了、zigong……zigong已经不行了、不要再进……哈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咕嘻、嘻嘻……妈、mama……啊啊……嗯……” ——人类、仿生人，男性、女性、双性人。 尽管yin靡不堪，却全然无法让西蒙提起半点欲望。 他飞快挥手斩断一根试图向他靠来的藤蔓，以工业碎钻为弹药的特制手枪立刻便瞄向了下一个目标。 “砰”，正在侵犯最近那仿生人的触手被击碎，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砰”，刚从人类男性下体爬出的东西立时便失去了生命，半个身子还卡在肛门内。 “砰”，球根被粉碎，那只合一式藤蔓在仿生人体内发起了最后的挣扎。 触手这种东西，性行为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于是就结论而言，这反而帮了西蒙大忙。 可他看每一个被侵犯的人，都觉得像在看莱诺。 “哈啊……哈啊、哈咿……呜嘻……呜、嗯……” ——即便被救下来了，也未必能够得救。 哪怕是仿生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也几乎在崩溃边缘。 不，多亏他们是仿生人，他们才得以没有像那边的人类一样彻底崩溃。 西蒙站在房间中央，四处寻觅不到他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莱诺……” “——什么啊，原来是有老鼠闯进来了。” 西蒙猛地转过身，手指同时扣下扳机，碎钻在半空撞上一根触手，被从正中央贯穿的藤蔓断裂开来掉落在地。 它的汁液飞溅到了身后人的鞋面上，后头，那独眼的仿生人眯起了眼睛。 “是你。”他说。 “不好意思，我还活着。”西蒙后退两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明明侥幸逃过一劫，却跑到这里来送死？”裘德冷笑，“愚蠢。” “——” 西蒙没有反驳，而裘德身边的藤蔓已经开始延伸。 他们向入侵者袭去，从体表流出的粘液顺着躯干流下。 少年冲它们开枪，子弹精准地贯穿目标，在半空发出潮湿的爆破声。 ——他原本就是个优秀的泪手，在莱恩的高强度训练下，即便在运动战里也显得如鱼得水。 西蒙不想要这种娴熟，但到了这个地步，他着实感谢过去的自己。 面对他的枪击，藤蔓处以了一下，接着如同受到驱使班再度袭了上来。 “啧……” 西蒙咋舌，心底却在飞快地思索。 他看到几根藤蔓向着一侧方才被解救的人游去，却又在半途刹住脚步而不得不回到与他的缠斗中来。 无论它们同伴的模样如何凄惨，它们都会不断袭来。 ——果然。 西蒙想。 像那样的触手基本不具备对人类的个体辨识能力。 比起袭击他，它们仍以尽快繁殖为目标——也就是，会优先袭击最近可寄生的母体。 它们只是受到了命令。 对这种生物来说，“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这确保了族内更为优秀的个体能够优先留下后代。 根据他与莱恩的调查，现在在它们之中，最为优先的是人形个体…… 裘德并非人形触手。 即便他是那些家伙的盟友，他也不是它们。 所以，他一定是利用了某种手段cao使着这些藤蔓。 而他们知道那方法可能是什么。 西蒙继续向后退——繁殖所出来有一条长廊，他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它给了他足够的缓冲。 他一边奔跑一边悄然掏出了另一把手枪，它是专为这个时刻而准备的，他希望它能按照预期派上用场。 脚步急刹。 西蒙猛地回头，又是几发碎钻子弹向后射出。 那是他最后的子弹。 他咬了咬牙，身体向后倾去。 “怎么？没有留意弹夹吗？”隔着藤蔓传来了裘德的声音。 西蒙没有回话，他紧盯着那些蠕动的触手寻找着机会。 ——裘德不会轻易让他死去。 所以，这反而是机会。 与他嘲弄的打算相反，他身侧的藤蔓已显得有些摁耐不住，它们以一种近乎要扑上来的姿势在来回游移。 机会只可能有一瞬。 在不断交缠的藤蔓之间，他捕捉到了裘德的身影。 就在这瞬。 西蒙飞快地掏枪，扣动扳机，子弹向着那间隙飞去。 然而仿生人的反射神经远比他想象得要更强，早在他手臂挪动的瞬间裘德就已经做出反应：他的脚步往一侧挪去，将将避开了直奔他而去的弹道。 “哼，愚蠢——” 这句话只进行到了一半。 裘德忽地发现，向他飞来的并不是寻常的子弹。 那东西在半空炸裂开，无数液体就那样洒落在他身上。 “什……？！” 他身前的藤蔓忽地停住了。 更远的地方，西蒙拔腿就跑向长廊更深处，他没有回头，也知道现在再回头去看已无济于事。 决定已下——剩下的就看他的运气如何；而从刚刚藤蔓的反应来看，幸运女神正冲他微笑。 ——他射向裘德的是激素的中和剂。 那些藤蔓依靠激素来传递信息，它们激素系统的复杂程度要远超地球生物。 医生尝试着提取了其中一些并制作了那枚子弹，他不保证它能够奏效，但西蒙决心赌上一把。 激素失效，裘德就成了最接近它们的母体，西蒙身后传来了仿生人被淹没的怒吼。 西蒙的心脏跳得飞快，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他完全不同情那个仿生人。 现在的他只想找到莱诺。 他有种直觉，莱诺一定就在这条路前方，不过就算不在也没有关系，他会竭尽全力把他找出来。 长廊尽头又是一个房间，这里的墙体弥散着古旧的气息，看样子成型时间要比别处更早。 这个房间就已是尽头。 房间两侧的墙上绑着两个身影，空气里交织着rou体被贯穿的声响。 “——” 手枪早已换好子弹。 人类的少年开了枪，他将能看到的所有藤蔓一一消灭。 他踉跄地跑向房间一侧，接住那个从束缚中被解放、坠落下来的身体。 “莱诺！”——然后，撕裂般的呼唤声才终于从他喉头爆发。 仿生人倒在他怀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西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想些什么，他只是紧紧抱着莱诺，不顾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粘液。 此时此刻，一个一直在他心底徘徊的想法终于变得完全清晰： 只要这样就好了。 只要莱诺安全就好了。 剩下的，无论人类也好、仿生人也好，甚至触手也好，他都可以统统不去考虑。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他们还有很多路要走，那些太过复杂的问题，他们还有许多时间能去思索。 怀里的仿生人动了，他发出微弱的声响，挣扎着向西蒙看来。 “西……蒙……” “莱诺，我来到你回去了。” “杀了我，西蒙，求求你……求、呜……” “——” 有一阵微风，掠过了遍布触手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