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几十年之前，母星某孵育机构。一名穿着实验服的研究员正在专注地看着无菌cao作台里培养的细胞。这位女性研究员已届中年，脸上生了皱纹，但这并不影响她姣好的面容，仍旧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年轻时的明艳娇嫩。Reca记忆里的母亲安娜研究员风韵犹存，面目慈祥，只是灰白的头发有些暗淡。

    这段回忆才刚开始，画面就有些波动，陌生中年女性的脸就在林的面前突兀地放大、微笑，林不由得向后仰着身子迅速退开。虽说是幻觉，但也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这位女性研究员慈祥的面容迅速消散，林趁此机会硬是控制住自己坐正，让后背不再紧贴在座位上。好在Reca即时打住了回忆，几个略显诡异的画面闪过之后一切画面就都回到了正轨。林同时在画面里感受到Reca的意志，他意识到时间是一百多年前，大概是在母星某个孵育机构。Reca想象中的安娜研究员正在一间生物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地忙碌，调整各种机器的参数。

    安娜的动作游刃有余，但神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她时常控制不住地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揉搓，又或者不由自主地咬咬指甲。Reca曾经听安娜讲过很多次，当时第一批混合基因计划开始，几亿个卵细胞基因混合后只有不到一半成功受精。安娜将这受精的再筛选，又去除明显基因缺陷的，剩下400个左右被认为可能发育。安娜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联盟头一次把重要工作委任给她，她其实高兴又紧张。千辛万苦留下来的这些，未来都可能成长为联盟珍贵的人才。这个时代其他什么资源都不短缺，缺的可是有创造力的人。

    头一次实验毕竟经验不足，安娜只好无奈地对留下来的这400来个受精卵进行孵育，筛掉隐型缺陷停止发育的，直到最后一批进入培养罐。Reca清晰地记得每每说到此处安娜总会很激动，她会握住自己的手，蓝色的眼睛闪着光说道：“孩子，你明白吗？我的宝贝们到最后只剩下你们了。”最初的几亿个受精卵只剩下百十来个，安娜说完总是移开目光一声感叹。

    画面变换，后来的安娜又背手站在一个新的实验室里，这里光线昏暗，隐约看见巨大的培养罐里孤零零漂浮着小小的躯体，小人儿们安静闭着眼，皮肤就像真正的婴儿一样略有些皱纹。实际上那皮肤是类似橡胶的高强度生物材料，这批婴儿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们这一批就是联盟制造出的未来战士，谁知道长大后会有怎样一番作为。安娜戴上特制眼镜，看着自己培育的这一批细胞，觉得非常惋惜。第一次实验样本量虽大，没想到最后成功的只有这么点。但是也没办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要吃点苦头。安娜继续认真观察记录起来。

    从结果来看，安娜的确是位相当优秀的研究员，兢兢业业完成了联盟分配的项目。在她周密的监控下，这一百一十五个宝贝蛋除去最后自然流失的一部分，真正进入培养罐时，剩下了二十七个。基因融合这种事情说不准，这批孩子们的基因实在太复杂了。即便安娜手下同样是一批最出色的保育员帮忙照看，最后从培养罐里抱出来发育成熟的婴儿，只有14个，又少了一半。

    但安娜还是很高兴，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既然最困难的关头已经安然度过，那剩下的孩子们一定会茁壮成长，成为联盟的栋梁之材。善良的安娜私心里始终认为这14个宝贝都是她的孩子，她尽心尽力地陪伴教养。这第一批的14个混合基因人中有12个表现非常优秀，各项指标远超常人。余下两个较弱，一个勉强能够上正常的发育评价标准，另一个状况却不太好，能活下来就勉勉强强。

    相信各位看官已经猜出来了，Reca就是剩下那两个当中稍强的，安娜给取名叫Reca。她还给较弱的那个起了个小名，天天把“小可怜”“我的小可怜”挂在嘴上。安娜自己不仅是研究员，同时是还一位教育专家，她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孩子们提高训练成绩。她有时束手无策，甚至想出了利用嗅觉记忆帮助她们激发潜能的办法。反复呕吐的痛苦折磨得Reca和小可怜苦不堪言，但训练却收效甚微。安娜最终放弃了这条道路，开始思考起别的办法。

    时间流逝，随着生长发育Reca和小可怜的问题渐渐暴露。尤其是一开始还勉强合格的Reca，安娜最为感到惋惜。Reca最初与其他人的差距还没有那么大，但别的兄弟们前后进入了青春期，这第二次的发育期到来后Reca迅速暴露出体能跟不上，身体反应速度慢，肌rou记忆效率低等等的问题。安娜立刻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基因筛查，仔细对比发现Reca存在一些基因融合程度的问题。她部分外来基因表达程度不高，相当于加进去了但却没产生作用，这导致她在成长过程中渐渐跟不上其他混合人兄弟们的进度。

    每次训练结束，看着灰头土脸掉队的Reca和小可怜，安娜忧心如焚。系统的指示已经下达，第一批实验品如果存在部分混合人不能达到大部分人的水准，直接放弃培养当作实验动物投入活体研究。安娜十分焦虑，她想要保住所有自己养育的孩子们。前期她已经错过无数的孩子，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个夭折。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冒险使用了被联盟限制使用的隐秘技术——给他们植入了脑极芯片。她亲自cao刀，为她的小宝贝们装上一道屏障。

    安娜找Reca和小可怜深谈过一次，即便年龄尚小，他们已然能理解这项手术的意义。安娜的说明简洁易懂，各项利弊分条缕析，但却表情沉痛眼睛仿佛饱含着泪水。Reca知道这项能够提升身体机能的手术十分危险，可能产生和芯片适配程度相关的身心问题。但为了不被淘汰，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记得安娜总是告诉自己老天让她当年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另外Reca自己私心里也有好胜的成分，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和混合人兄弟们并肩站在一起执行任务而不是永远追在他们身后。

    等到手术完成，　Reca躺在病床上刚刚被唤醒。一直守在床边的安娜俯下身，罕见地和Reca聊了很久。安娜表情沉重，鬓边灰白色的头发衬得她的脸更加没有生气。透过安娜的话语，Reca得知小可怜没能挺过来，在手术后启动芯片时由于过大的脑部刺激和精神压力意外身亡了。

    Reca一时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失去一个同伴的难过。以往有小可怜垫底，她不会是最后一名。但现在这个伙伴没有了，她再不努力就是危险的最后一名。小小的Reca后来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不知道想着什么。

    安娜以为她刚从麻醉醒来还不是很清醒，叹息着握住她的小手娓娓道来她刚出生时候的事。安娜告诉Reca，从她还是一颗只有编号的受精卵开始，自己就看着她长大。几亿个细胞融合失败了，她在培养皿里留了下来；移入培养罐，一半的受精卵停止发育，她没有。从培养罐出生的时候，虽然她的各项数值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突出，但也没有差很远，安娜仍旧满心喜悦。最艰难的基因融合那一关她既然已经安然度过，安娜再次重申，那老天让她一路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结束这段老生常谈，安娜另外告诉她，当年给她取名的时候，自己仔细翻了古典单词的资料最后给她取名Reca。这个名字来自一种古老的语言：replica——复制品。安娜希望她就像那12个混合人的复制品一样，数值优秀一路顺利度过漫长的考核期。

    这个时代的人冠姓是根据其主要基因来源，从谁那里得到的基因更多就跟谁姓。这种方法也便于区分基因优化人和混合基因人的株系。安娜没有给Reca像其他混合基因人那样冠姓也是这个原因，她希望Reca不被出身限制，拥有无限的潜力。

    这是安娜跟她少有的几次不是关于训练内容的谈话，Reca记忆非常深刻。一路载着林去小星球永夜的背面检修设备，她难得有此机会彻底回忆过去。解下来Reca自然而然想到了过去受训时的日子。那段时间她刚植入芯片，还不能很好地区分现实与幻觉……训练压力大，刚开始她每天昏天黑地的。

    芯片的功能如今已经被Reca娴熟应用，刚才她顺势想起的内容同样实时传输给林。等到Reca意识到的时候，林再次看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混乱画面。其血腥黑暗程度，让林这个顺风顺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又心里一紧。

    眼前视野忽然一片昏黑，身体上遍布划伤皮开rou绽。随后一阵激痛，烟晶色的眼珠直接爆掉，耳边响起一声尖利如野兽般的嚎叫。视线一片猩红，身体由于流血过多也在慢慢变冷。胸口很闷，一瞬间林难受地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紧接着低头，看到自己抬起细弱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地面就忽然塌陷，身体猛然坠入一滩涌动冒泡的烂泥。这些画面刚一出现Reca就掐断了链接迅速关闭了记忆传输。主观视角的画面和感受都非常逼真，林身临其境，即便是被迫迅速抽身这段记忆，仍旧心跳狂乱如噩梦惊醒一般心有余悸。

    而后，Reca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从那以后，我拼命让自己不要掉队，一直到现在。”她机械般的声音讲述了事实。林受到冲击过后一时愣住没有说话。Reca有些懊恼，记忆传输就是有这点不好，心随意动不容易控制传输的内容。长时间没用芯片通感，一时间不小心给别人看到了自己心里最阴暗不堪的角落。Reca迅速结束了这段回忆，企图用专心开车避免林对她的询问。她在眼前的显示屏上调出了几个参数，挨个儿扫了几眼。秘密被窥见，Reca感到很是难堪。

    林已经猜到刚才的画面应该是Reca对训练的印象，内容不好的回忆他也不想追问，于是做出平常那种陷入沉思的表情。由于刚才的意外插曲，两人都打算当作无事发生。于是车里谁也没有再说话。车窗外的景象一闪而逝，黑暗柔软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