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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嬴政(二)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放任一切如同前世历史那般重演,但他却似乎致力于改变这一切。

    比如,他主动要求抚养胡亥。

    在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本以为他是打算杀了那个孩子的。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那么自然不可能放任胡亥再一次使秦二世而亡。若当真想要改变历史,杀了那个孩子无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而他从来都只会做最正确的选择。

    可他没有。

    他真的留下了胡亥,真的如同对待亲生的弟弟一般好好疼爱,看向胡亥时的目光慈爱而温和。

    我想,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他的,他总是会以独特的方式出乎我的意料。

    他开始步入朝堂,时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制止我那些上一世曾经犯过的错误,给予我上一次或者听过或者未曾听闻的建议。

    我本如同上一世那般给他找了个儒生当老师,可他却并不似一个儒生,他的思想包容百家,有些思想甚至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他的威望在一点点建立,世人皆言公子扶苏有雄才大略,卓有远见,又宽以待人信人奋士,来日必为明主。

    我还没死呢,他倒好,都成明主了。

    在王室,这本着实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甚至应该因此而敲打震慑他。

    而我没有这么做。

    一来,倘若我身死,这天底下便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接替我的王位;二来,我知他对这王位实在毫无兴趣。

    而重活一世,我对这王位其实也没有那么大兴趣了。千百年前的雄心壮志和意气风发早便已成过眼云烟,早已接受了秦二世而亡的结局之后,我甚至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特地去改变历史的必要。

    改变了又能如何呢?不过也就是多传几世罢了。到头来,一个王朝终归还是要覆灭的,从来都没有例外。

    所以,活着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便罢,至于身后事,又与我何干。

    但他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在致力于扭转这样的局面,他分析大秦严刑峻法的弊端并提出解决之道,却也不会如儒墨两家那般只讲究仁爱。他帮我整肃朝堂,亲贤臣远小人。他替胡亥求蒙毅为师,将胡亥教导成谦谦君子。他阻止我修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劝说我减轻赋税、休养生息。

    他所有的努力我都看在眼中,我深知他的建议都极有道理,但很多时候我便偏要一意孤行,兀自按着前世的进程走下去。

    我其实对历史走向并没有什么执念,不过看他如此表现,所以故意想要逗弄他罢了。

    事实证明,也许我做的这一切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至少,他看上去的确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他有了越来越多的喜乐悲欢,直至某一天,他主动抱住了我。

    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即使是幼时他努力想要扮演好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只是会跑到我面前来眨着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声音软软地叫我父王。

    他是从来不会同我任性撒娇的。

    可他居然抱住了我,在他二十一岁的这一年。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如果当真按照历史的进程,我还有不足十年便会命赴黄泉。

    那一刻我忽然在想,他如此努力做的一切,除为了天下众生之外,是不是也为了我。

    他不想我死。

    我本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我本以为,我在他心底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就像他明明喜欢着张良,却仍旧放张良离开一般。他心底有我,却也终归会看着我死去的。

    我本是这样以为的。

    但在那个拥抱之中,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个时候我忽然很想问一问他,对他而言我究竟算是什么。

    我想,如果我真的问出口的话,他的回答定然不再是那句“儿臣是父王的儿子”了。

    可若不是父子,那应该是什么呢?

    我的心中冥冥之中有了一个答案,但我却未曾深想。

    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无形的存在正在发生变化,那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开始于我们两人之间蔓延。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我们本应该如此。

    我提出带着他一起东巡,而他也欣然应允。我甚至开始期待这一切,期待同他一同出游,看遍这个属于我们大秦的天下。

    但我未曾想到这场东巡却成了改变一切的契机。

    张良刺杀我这件事依旧发生了,我放任了这件事的发生,其实本是为了想看看他对于张良会是什么态度。

    我知道,他是很喜欢张良的。

    但当我随口提点了他一句,问他可知是谁策划了这一切时,他忽而便彻底想通了前因后果。

    他懂得了我也如他一般知道历史,也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我对他那么多的故意而为。

    他斥我cao纵他的人生,责我玩弄整个天下。

    二十一年了,我头一次见他那样澎湃的情绪。

    他永远都是淡然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过如此,整个灵魂都套在「扶苏」这个外壳之下,一切的行为都牢牢被理智所把控。

    原来,他也当真是有感情的。

    那厚重的外壳顷刻间碎裂,露出其中那个截然不同的、疯狂的灵魂。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以为那样淡然的他,于外壳之下究竟藏了多少的爱与恨。

    我对他一点一点的试探,一次一次的逗弄,最终将他推到了那样的境地之中。

    二十一年,我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那么多的爱恨,我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不是「扶苏」了。

    我本应该感到愉悦,这本就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想要做的本就是撕下他那张虚假的外皮,逼迫他暴露最本真的自己。

    我想要逼他承认,他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有着相同的灵魂,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

    我想要他知道,这个天下,唯有他有资格同我并肩而立,我们合该在一处。

    抛弃那温良恭俭,我想要看到他的锋芒,他不加掩饰的欲望。

    但当真正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并不开心。

    我这个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后悔情绪的,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错处。但在那一刻看着他那双眼睛时,我想,如果有机会重来,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他把我扑倒的时候,我没有反抗。

    并不是反抗不得,纵然他年轻气盛,但我也正值壮年,我只是不太想反抗罢了。

    我想要看到这个孩子究竟能做出什么。

    而他居然上了我。

    这当真有些可笑,几年前我还在想着要不要上了他,但现在,竟是他上了我。

    这个天下不会有人敢对我做出这样的事,但他敢。

    那些怯懦的、明哲保身思想再也不见了,他匍匐于我身上时,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野兽。

    那是与曾经的我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神。

    那是赤裸的欲望,对我,对天下,对命运。

    他终于决定反抗了。

    前后两世,我占有过无数人,男男女女不计其数,但第一次,有人对我如此强势地宣示了占有。

    如果是上一世,我想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并且我一定会杀了他。但这一世,我不想那么做了。

    玩了太久,其实挺没意思的,有时候,看别人表演也是一种乐趣。

    更何况,我对他本就有着充足的兴趣。

    于是我还是和他做了,一次又一次,结束的时候,他趴在我的怀里痛哭。

    我和他当了二十一年父子,可只有那一刻,我才觉得他当真是个需要我依赖我的孩子。

    我不会安抚人,前后两辈子我就没做过这种事,我只会搂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扶苏」

    我不知他原本是谁,但这并不重要,扶苏是我给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他,而他属于我。

    我想,我有新的乐趣了。

    回到咸阳宫后,他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变,锋芒毕露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让一干朝臣都变得无所适从,所有人都在观望我的态度。

    我的态度?我要有什么态度?既然他不愿我cao纵他的人生,那就由他来演绎这场天下戏剧。

    我很期待。

    六年。六年的时间,在他的推动下,大秦一点一点发生改变。

    上一世我身负暴君之名,而这一次,这样的名声已经不多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贤明。

    咸阳宫的氛围越来越紧绷了,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容不下他。

    可我为什么容不下?就因为我的江山不容他人染指?

    他们错了,我想要这天下,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大秦不灭声威,而这并不是一定要由我来做的事。

    他做的很好,我得承认这一点,至少比上一世的我好得多。就算我这一世不是抱着玩乐的心态去认真治理这个天下,也不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只有一点我很不满,那就是他那满身锋芒大都对我而来。

    很多时候,这让我很生气,比如那个被后世称为“焚书坑儒”的事件。

    明明他知道这件事利大于弊,但他就是要反对,而且是在朝堂上公开反对,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就好像我是他的敌人似的。

    我对他已经那么纵容了,他究竟还要怎样?杀了我才甘愿吗?

    于是我把他贬到了上郡,和那些朝臣猜测的所谓流放没有半点关系,纯粹就是我生气而已。

    我生气,我乐意,他是我的,我教训他,天经地义。

    临行之前他来看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独来见我了。

    我本来觉得,他若是能够对我道个歉服个软,没准我就大发慈悲不让他去上郡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问我,我是想他活着回来,还是想看到他的尸骨。

    我更生气了,原来在他眼里,我让他去上郡是想要他死?

    我要是当真想要他死,还需要去上郡?只光这几年来他做的事,足够他死一百次了。

    我改变了想法,现在就算他求我,我也不要他留下了。

    不过在那之前,好歹得让我满意一回才行。

    当然,在性事上,他一向都是令我满意的。

    我上过很多人,但同他一处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被上也挺舒服的。

    我觉得我当真是变了,那些虚伪的威仪对现在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必要性,所有的行事不过为了合心而已。

    餍足之后我心情好了些,于是我问他,可知我为何想要他去上郡。

    让他去上郡自然不是被气昏了头之后随口说的,我自然有我的考量。

    其缘由在于胡亥。

    胡亥比我上一世记忆中确实变了很多,但那到底还是胡亥。

    有着充足的野心,却并配不上皇帝的位置。

    他讨好我的方式太拙劣了,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我可以假做不知陪他玩闹,但这一次,我必然不能让胡亥再重复上一次的结局。

    至少,我不能让他死在胡亥手里。

    但若是他在这里,便定然不会同意我动胡亥。

    所以我需要支开他,而上郡有蒙恬,可保他无虞。

    他走之后,我开始对付胡亥。

    这真的太容易了,胡亥自身既没有多么高明的谋略,身边也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唯有赵高有些棘手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至少这可以让我不那么无聊。

    我本想着慢慢来,对待猎物总是要有耐心一点,太过轻易的话会缺少很多乐趣。

    可胡亥太心急了,距离扶苏离开不过几个月,胡亥便开始给我下药。

    这样愚蠢的举动,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我并没有声张,佯装不知,让他以为我当真吃下了那些慢性毒药。

    我要看看他到底想怎么做,等他发现被他喂了几个月毒药的我依旧活蹦乱跳雄姿英发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只要想想就很有趣。

    但我还是栽了。

    我还是中了药,但这次的药不可能来自于胡亥,胡亥不会有这个本事。

    于是我知道,做出这件事的人只能是他,扶苏。

    原来,他当真是想要我死的。

    我没有死,我醒了过来。

    实际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又回去重回之前那种宛若灵魂的状态。

    但醒来的下一秒,我感受到了活人的体温。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所以为的杀我的人,我这一世的儿子,扶苏。

    果然,他到底是不舍得杀我的。

    我听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讲述胡亥的结局,还有如今这天下的战乱。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他说,原来哪怕改变了一切,这战争依旧会发生。

    我看着他,我说,原来这么多年,你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天下不可能有永恒的太平,战争绝不只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而是因为欲望。

    是人就有欲望,而当这个人还有了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时,这样的欲望就成为了推动天下棋局的野心。

    这是恒古不变的至理。

    我问他,将天下牢牢把握于手中的感觉如何。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回答我,很好。

    不是他惯常回答的「尚可」,而是「很好」。

    于是我笑了,既然已经懂得了这般的乐趣,那就不枉此生。哪需管他天理如何,生死何悔。

    他朝着我笑,笑容之间竟有了七八分我昔日的影子。

    父皇曾言,「此乃朕之天下」,父皇可曾记得。

    我自然是记得的,我同他说,现在,这是你的天下了。

    他摇了摇头,而后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到章台宫的宫门前,玄色的帝皇衮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的声音落在我耳畔,并不是昔日里我那般充满豪情壮志的声音,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却好似穿透了生死,穿透了一世的轮回。

    他说,这是我们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