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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怀火

    岑央初见白芜是在一次花朝节上,三月春意刚挂上柳梢,灼灼桃花盛放,白芜提了小花篮和息荧去城郊踏青。

    那日他起得很晚,就着春光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剑谱,直到门外喧嚷起来才开始梳妆,他染了指甲,描了妆面,连蔷薇露都要挑出闻起来最馥郁的,他拿了很多种给息荧闻,狗的鼻子都嗅得失去知觉了,只能皱着眉头什么都说好。

    任性的小姐却因为他这敷衍的态度发了脾气,将绢帕砸到了他身上。

    白芜最终选出一袭鹅黄色的百褶如意月裙,他穿上时妍丽得像是初春最鲜妍的花。等他收拾好时间已过了午后,城郊寺庙祈缘的时间已经快过了,他急急出门,带着息荧乘着小轿就往城外赶去。

    到了地方,白芜要拉着息荧去上香,息荧心里却记挂白芜爱吃的那家徐记铺子里的花生酥,那是城外的一家老字号,每日只有半早上开张,白芜很馋那点心,平日里差人买回来酥皮都凉了,软塌塌的,白芜抱怨的次数多了,自己又懒得动身。

    息荧与白芜商量好,他先去买酥,白芜转身提了裙子去庙中上香,这寺内有一株生长逾百年的高榕,其上丝绦千万条,系着泱泱众生笃诚的心愿。高官厚禄,金玉良缘,蟾宫折桂。白芜伸出手,他在高榕的枝丫上系上一根祈福绦,闭眼静心祷告。

    他抛弃了世俗间冗杂的心愿,只愿阖家两口,带一只小狼,都能身康体健,平安顺遂。

    息荧离开那晚,他在那盏河灯上什么都未写,或许神明听着他的心愿,觉得空空荡荡,他的福祉已经满了,要溢出一些来,于是他将息荧带离白芜身边,隔了经年的苦楚和离难才送还了回来。

    白芜懵懂间能感受到息荧与当初微妙的不同,他褪掉狼的莽撞,更像一个沉默冷峻的人类青年,他身上隔了重重朦胧的迷障,又像是带了难言的伤痛苦楚。这叫白芜如何敢苛责他呢。

    这时候突然起了风,长风卷起千堆积云,卷起高榕上千万条祈福绦,缠上白芜的发,卷走他头顶一只未插好的珠花。

    岑央就是在这个时候回过首来。

    他陪着家中女眷来此祈福,半天下来已经身心俱疲,有东西砸到他身上,他伸手一捞——

    掌心赫然是一只精巧可爱的轻盈珠花。

    他抬头望去,一念成痴,恍惚间似乎看到九天玄女落下凡尘,飘然羽化前,遗了一只珠钗在他怀里。

    他的心倒下了,仅仅被一只珠钗击中。

    那下凡的仙女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目似点漆,还浸着天宫月色。

    岑央上前半步,恍恍怔怔地开口:

    “这是姑娘的珠花。”

    “在下岑央。”

    息荧抱着花生酥回来时,眼前就是这样一幕。

    清雅的公子与娇矜的小姐站在高榕树下,身后是寺庙中的人烟鼎沸和万千丝绦,人与景相称和,合适得像从画上拓下来一般。

    他怀里刚买回的酥点是才从锅里炸出来的成品,当时他趁热揣进怀里,烫得浑身一震。他咬牙揣进衣服最里层,生怕这点心再泄出一点热气。白芜想吃,烫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可不过短短片刻,怀里的糕点还烫在心口。他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酷烈的苦与疼,这种苦痛自当年那场雪原上来,化作经年的烈火在他心口烧灼,他握住了炎炎的红焰,以为自此得救,以为握住了从此一冬的暖意。

    凡人怀火,终有一场烫伤。

    这场迟钝的烫伤来的太晚了,当年那匹懵懂的小狼只记着它的暖,一径记了很多很多年,却看不见火烧穿他的皮骨,烧出如黑线蛇般的烈烈黑烟。

    狼终究是不能趋火。

    息荧看着远处,俊美的公子将一只珠花递给小姐,小姐退后半步,掩唇露出一个笑,含羞带怯,他摇了摇头,转身踏着碎步离开。

    白芜没走两步,一下撞上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站立不稳,慌乱间被人一下搂上腰肢。

    他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他抬头看,他的小狼就这么看着他,高大冷硬,像一块屹立在山崖边沉默的岩石。

    “你杵在这里做甚。”白芜还无知无觉,他仰着头问他。

    息荧沉着脸,他嘴角绷得很紧,如果细细看就会发现他整个人握着的拳头都在抖,他竭力克制暴戾情绪的侵袭,尽管他的心正被酷烈地烧灼着。

    白芜看他不说话,还笑着问道:“怎么脸绷得这么紧,没买到我要的那种酥么?”

    息荧未置一言,贴得白芜很近,白芜不是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但息荧一手握着他的腰,寸步不让,逼得他整个人都得向后仰着,他灼热的呼吸几乎喷洒在白芜耳畔,白芜莫名其妙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来。

    这种气息不该来自他从小养大的狼。

    白芜勉强定了定心神,转头面对息荧,他看着息荧胸前揣着的一个鼓包,露出笑来。“呀,原来买到了。”

    他伸出手要去取:“拿来我吃。”

    息荧还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冷硬的下颚弧度都未变,白芜自己伸了手取出来。

    他吃了一块,又要分给息荧一块,他用手递给他,示意他来拿,没想到息荧没有拿糕点,反而捉住白芜握着糕点的手,缓缓钳制住,一点一点送到自己嘴边。

    白芜看他这样子,有些发懵,他轻微地挣脱了下,却被息荧钳得更紧,握得他手都疼了起来。

    息荧看着自己握住的白芜的手,纤细修长,如脂如玉,他低头咬了一口,是很重的力道,不仅咬掉了半块糕,还咬在了白芜大拇指上。

    “啊!”白芜痛叫一声:“你做甚么不看着!”

    息荧终于舍得放开白芜的手。被他咬了的那处已经泛上了一个很深的牙印,又深又肿,却并未出血。

    息荧仿佛无动于衷,他擦着嘴上的糕点,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了声抱歉。

    白芜没从他的神态里看出一丝抱歉的意味。

    他觉得息荧今日不太对劲,不想与他计较,心里又实在气不过,抬腿就踹上息荧的小腿。

    息荧未躲,却在他踹完之后更近一步,用手粗暴地蹭去他脸上的糕点渣滓。

    “小姐,你听着。”他低着头打量白芜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白芜却觉得他的目光又沉又重,沉甸甸压在心口。

    “没能给我的东西,也不要想着给别人。”

    白芜按着他的手,这是在外面,他不能动手,他握上息荧的手,用了力气去掐,心中还带了抒发不出的火气。

    “给什么?你在说什么?你今日到底平白发的什么癔症。”

    息荧离得更近了,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目光与白芜对视了良久,才开口问他,他神情郑重极了:“你当真不懂?”

    白芜又气又急,他想说什么,又想把息荧骂一顿,却被息荧放开,他退后了两步,似是不准备再相逼,他将糕点粗暴地塞了一块在白芜嘴里。

    “没什么,你吃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