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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满屋的丫头婆子们俱都停了动作,有叫她这一声哭惊得失了神的,手里托的盘子落下去,跌到房里铺得厚厚实实的栽绒毯上,倒是没听见响儿,可摆了满盘的喜果儿霎时散了一地,滚了一个到傅琬琰脚边。

    ? ? 她心肝颤了颤,掩在袖里的手狠掐出了一股湿意来。

    ? ? 宝笙把眉一竖,再顾不得这大喜日里的忌讳了,指了那丫头冷声喝道:“哪里来如此不长眼的婢子,青天白日里满嘴胡言,讨打!”?

    ? ? 那丫头吓得抖如筛糠,只伏在地上不停抢地,“婢子万不敢诳言,那迎亲仪仗现时还在府门外停着呢,只是......”?

    ? ? 她咽了咽唾沫,喘了口长气,又道:“只是没了姑爷,那些轿夫仆役还鼻青眼肿的没个好样,三爷原在二门里等着,见了这般情状急问了一句,谁知......谁知那边管事的也慌了神,半晌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那看热闹的聚了一街,婢子这才去街上听了一嘴儿,说是......说是......”

    ? ? 这丫头碎嘴碎舌的说话没个主次,傅琬琰早急得不行,撩了额前的拖挂疾声问:“人到底是去了哪儿?!”

    ? ? 她抖了一下身,哭声道:“说是来了一队人马抢了姑爷......往长公主府去了!”

    ? ? 傅琬琰霍然起了身,心头似起了一把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直烧她得满面赤红。

    ? ? “姑娘!”宝笙忙伸了手要来扶她。

    ? ? 她却将头上那凤头冠子一把扯了掼到地上,恨得咬碎了一嘴银牙,“元!昭!”

    ? ? 累丝镶玉金簪跌落在地上,一头青丝纷纷洒洒散落腰间。

    ? ? 傅琬琰沉了脸,一脚将那喜果踩得溅了汁水,声儿冷得似严月寒风:“取我刀来!”

    ? ? 她收了先时的娇羞模样,又自有一股威势在身上。宝笙又忧又惧,有心劝一劝,也知为了扶公子的事儿必是万般劝不动她,只能应了声“是”,向门口的丫头们摆了摆手。

    ? ? 小丫头们会意,撩了帘子出去,不一会子两个合扛了一把三尺长短的凤嘴刀回转得来,又另有一个机灵的取了弓箭一并奉上来。

    ? ? 前头闹腾腾的锣鼓响动早已停了,满屋子的人俱是噤若寒蝉,屋内不听一丝风动。那来传信的丫头已是被这情形骇得厥了过去,毛毡毯子上濡湿了一片水迹。

    ? ? 傅琬琰用一方红帕子遮了脸,又将箭袋缚到身后,提了那把凤嘴刀便往门外走。

    ? ? 外头仍是喧喧嚷嚷闹个不休,满宅子走动的下人脸上却再不见半分喜色,见了傅琬琰忙敛声屏气避让到一旁,不敢拿眼瞧她。

    ? ? 傅琬琰冷着脸儿一路急走,转过一条长廊迎面遇上了乌泱泱一帮子人,却是阖府女眷知了前头的情况,急往她这头来。

    ? ? 傅琬琰生母林氏见着自家女儿提了一把长刀,满头乌发披散着,即便拿帕子遮了面儿,满身怒意也是煌煌烨烨似要冲霄而上,只一副要去拼命的架势。

    ? ? 她立时慌得打跌,伸手要拦了她,“我的儿,那可是长公主!万万胡来不得!你爹爹已遣了人过去了,不用片刻就能带得扶烨回转,你且在屋中安坐,忍了这一时可好?”

    ? ? 几个姨娘也一旁跟着一并劝她。

    ? ? 傅琬琰一摇头,满面焦急,“娘娘莫要拦我,那毒妇此前万般阻我婚事,使了恁多下作手段,如今烨哥哥在她手中,我如何能安坐!若忍了这一时,只怕是生米也早已成了熟饭!”?

    ? ? 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却说了这般轻狂话,人群里几个养在深闺的傅家女儿俱是红了脸皮。

    ? ? 林氏“呀”一声,连仪态也顾不上了,拍了腿儿一顿足,还要再劝一劝,傅琬琰已是不愿再听,拿了凤嘴刀摆了个架势,横到身前。

    ? ? 傅家虽是武将世家,这么些个女眷里也只有傅琬琰练过些真把式,她这刀又是真个饮过血的,此时被她提在手里稍一摆弄,凛凛银光便晃了满目,怕是沾上一沾都要割去一块皮rou。

    ? ? 小娘子们连连惊呼,骇得退到一边,林氏再想劝又如何敢真个用rou身去挨那刀,只缀在她身后哭喊着苦劝。傅琬琰此时心急如焚,再不能理会旁人,只以刀开路,往府门疾行而去。

    ? ? 她行得急,镇国公府偌大个院子,寻常人走半个时辰都见不到头儿,她不至一刻便行至了照壁。那用彩幛围的花轿还停在府门前,挂了红绸的青骢马不安地喷鼻摆尾,可马上的扶烨已不见了身影。

    ? ?镇国公府与承荣侯府是至戚世家,这是京城人家皆知的事儿,傅家三小姐与扶家四公子自小定了婚约,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又传闻这对佳偶都生得天上人一般,是世间再没有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 ? 这两家又皆是豪奢人家,于前些日起便开始给街坊老少散些个饴糖点心,并用些碎银封得红包,叫各人都沾一沾喜气。

    ? ? 京师之中人人都爱热闹,到了正日子里,打承荣侯府门前起便一路挂满了红绸,直铺陈至镇国公府门前,攒攒簇簇红似火烧。街边挤得没处落脚不说,连屋子顶上都有那好事者去攀。迎亲队伍还没来呢,就有仆役开始撒吉祥钱,花生,红枣,白果,桂圆,莲子撒了一路,里头夹杂着些小银锭子和铜钱,甚或有些细碎金锭,引得众人争相哄抢。

    ? ? 待到街口三声炮响,锣鼓喧天由远及近,那扶家四郎跨马扬鞭,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路迎亲仪仗,自街口而来。众人肩碰肩,脚踩脚,个个脖子伸得长颈鹅也似,要去看那扶四郎模样。打眼一瞧,却见他果真生得高高大大,猿臂狼腰,端坐于马上,一身正红喜服更衬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端的品貌非凡,俊美无俦。

    ? ? 众人刚暗赞一声好,又有一行人马自另一边打马而来。只看其服饰形制,竟是长公主近卫军,这些儿郎均是从御林军精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良家子弟,策马扬鞭间仍是井然有序,威风堂堂,颇有虎狼之姿。

    ? ? 众人心中各自一惊。

    ? ? 按理说两方人马相遇,这些亲卫子弟合该相让才是,可他们来势汹汹,专冲着那俊俏小郎君而去,须臾间便急驰至他面前,那扶四郎扯了缰绳还待问一句,下一瞬就被擒住了胳膊。他是有武艺在身,怎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这些军队儿郎不知用了甚个手段,他顷刻间便软了身子。又有腿脚轻便的轿夫抬了一台软轿过来,这软轿上用金丝绣得百子迎福图,同样用满绣的彩绸罩了轿身,四角上悬了桃红彩球。他们手快脚轻的便将扶四郎妥帖放入软轿中,放落了帘子。若不是众人亲眼所见进去的是扶四郎,还会以为里头坐着的是哪家的新娘子。

    ? ? 那迎亲队伍里做傧相的世家子弟还算仗义,呼喝着上去要抢了人回,可他们那些花拳绣腿哪能在这些练家子前使得上用,没得两下子就成了别人的胯下之客,这些活阎王对他们可无有对扶四郎那般小心小意,下手没个轻重,一时间人仰马翻,整条街上都是令人牙酸的拳拳入rou的声响。

    ? ? 又自有另一班吹打起了调子,敲锣打鼓地抬了扶四郎就走。

    ? ? 这俊俏小郎君就这么被抢走了。

    ? ? 这些个看热闹的没成想今日竟亲见了这千百年难遇的荒唐事。且看那软轿去的方向分明是长公主府。乐郡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胞姐,先帝崩时,新帝仍是一垂髫稚子,又因太后早殇,文官不济,武官势烈,故永安公主尊了先帝遗旨,临朝摄政,辅佐幼帝执掌朝政。时永安公主不过将二九的光景,却胸有大略,于内任贤革新,整饬朝纲,使内政修明,于外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使民康物阜,故朝中诸臣无有不服,黔首百姓无有不敬。至前年,圣上重掌朝政,封永安公主为长公主,赐号“乐郡”,食汤沐之邑一千六百户,历朝历代长公主封赏从未有如此优厚,足见其煊赫之势。

    ? ? 只不知这扶家四郎何处惹了她,倒叫她搅了这大好的喜事。

    ?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到底也没个头绪。

    ? ? 一炷香后,从远处又匆匆来了个人影,骑着青骢马呼喝而过,众人再去瞧,只能见着那抹流火似的身影往长公主府方向急奔而去,一头墨缎子似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儿的,看那衣裳分明是龙凤喜服,这样想来该是传闻里天仙一般的傅家三小姐再没错了。只是她肩上挎着弓箭,手里犹提着一把长刀,坐下骏马臀上已是被抽得血迹淋淋,只看那杀气腾腾的架势怕是要祸事了。

    ? ??

    ? ? 傅琬琰狠拍着马,耳畔风声猎猎而响,她犹嫌速度迟缓,只恨自家未能生一双翅直飞到扶烨身边去。

    ? ? 长公主府禁卫森严,方圆数十里便少有人烟,可今日也挂得一路红绸,街边能见着些燃过的爆竹烟火,甚或有孩童嬉闹着捡拾地上的花生,桂圆等物,也无有禁卫去赶。

    ? ? 傅琬琰一路驰来,心头那股无明业火越烧越旺,她原以为元昭吃过那许多挫败,到今日总该死绝了心,没想到她竟是连皇家的体面都不顾了,做出这等下作事来。

    ? ? 她狠一甩鞭,坐下青骢马吃痛,奔腾更急,又转得一个弯,长公主府已立在眼前。

    ? ? 府前轮值守卫挺了长枪布成阵势要拦下她,傅琬琰将那长刀一扬,厉喝一声便冲杀过去。

    ? ? 这些守卫俱是上过战场沐过血的,此时她一个娇弱小娘单枪匹马地冲过来他们如何会惧,几根长矛一挡便将她那凤嘴刀给架住了。

    ? ? 傅琬琰使力挣了一挣,那班头亦是世家子弟,家中与镇国公府还有几分交情,此时急声劝她一句:“傅三小姐何苦来哉?府中怕是已成了好事,你此刻闯进去,若坏了长公主兴致,长公主真要怪责,整个镇国公府也须担了干系啊。”

    ? ? 傅琬琰一听这混账话更是怒不可遏,咬紧了牙使了全力一挥,竟将那压下来的长矛荡开来,她又不要命似的舞着那刀。她是习过武的,此时舞起刀来乱中也颇有章法,这些守卫既惊异于她这搏命的架势,又恐真个伤了这位傅家小姐,一时竟被她打乱了阵脚。

    ? ? 傅琬琰紧扯着缰绳一拉,只听这青骢马一声嘶哑长鸣,将两只前蹄扬得高高的,顷刻间撞开了眼前的阵仗往府门内奔去,又叫它一脚踢了门前的火盆,也不用捉了人来问,只沿着一路的爆竹烟灰往前。

    ? ? 好容易寻到了正堂,她骑了马撞进去,把眼儿往堂前一扫,只气得魂魄都烧去了七分。

    ? ? 那乐郡长公主穿了一身大红嫁衣立在堂前。扶烨软着身子,被两个粗壮婆子托了胳膊,勉强做个站立的姿势,与她对立站着,又被人按了脖子,眼看着就要与她对拜下去。

    ? ? “元昭!”傅琬琰目眦欲裂,哑着嗓音怒吼一声,取了箭搭上弓,竭力一拉。

    ? ? 羽箭破空一声尖响,倒比她这声怒吼到得更快几分,却只刺破了元昭头顶那面销金盖头,挟着劲势将它掀开来,深深扎入墙中。

    ? ? 元昭任由额前珍珠拖挂摇晃不停,只稳稳地,弯下了腰。

    ? ? 扶烨听这一声喊就知是傅琬琰,他勉强动了动,余光里一抹赤红身影奔过来。

    ? ? “腌臜老货,与我放手!”傅琬琰把刀一挥,就要往人身上砍,那两个婆子满面惊惶,手上忙松了劲。

    ? ? 她一把将扶烨搂进怀里,直到手上沉甸甸的抱实了他,才觉神魂入了体。

    ? ? 她握了他的手,轻抬了他下巴去细瞧他,抖着声儿问:“烨哥哥,你如何了?”

    ? ? 扶烨挣了挣,抬了眼皮看她一眼,可转瞬又失了力,阖下眼去,长长的眼睫扫下一片阴云。

    ? ? 这一眼只叫她心肠都要碎了。

    ? ? 他这般模样分明是元昭使的卑劣手段。

    ? ? 她心头怒火腾腾烧起,将他妥善靠了椅子坐了,提了刀直指着元昭,厉声道:“好贱妇,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