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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从梦境里挣扎出来时,心口仍突突地在乱跳。

    ? ? 元昭怔怔望着碧纱帐上金丝打籽满绣的牡丹花树,紧攥着锦被的指节微松,抬了指尖捻去眼角缓缓滑落的一缕湿意。

    ? ? 梦中那株桃树一如记忆里开花时节那般繁茂,云霞堆砌似的桃瓣簇簇落到衣裳上,清香随着熏风浮动,一整个世界云遮雾绕,朦朦胧胧,怎样都看不分明,她却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记得他脸上的茫然神色,“元昭jiejie,家中已给我定亲了。”

    ? ? 那一刻的心悸犹存。

    ? ? 帐外守了一夜的竹苓早已睁了眼,听见响动立时起了身,拨亮了琉璃座灯,小心端着温在一旁的百合花蜜茶,挑起一边软帐,柔声轻问:“殿下可是又恶梦了?可要吃口安神茶,好歹受用一些。”?

    ? ? 元昭摇一摇头,缓缓坐起来倚在软枕上,右手在枕下寻摸过去,指尖触到丝帕的柔软边角,拿出来托在掌心里一层一层打开,当中仔细裹着的一颗白玉珠子微映着光。她借着跳动的烛火定定看了片刻,手指紧紧攥住了按在心口,闭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 ? 竹苓见她这副样子,只得放了茶盅,心中叹气。

    ? ? 那颗珠子原本该是谁的,她是知道的。再寻常不过的一颗羊脂白玉,在宫里这些见惯了的贵人眼中,实不是甚么稀罕物儿,永安公主却宝贝似的日夜贴身带着。除却这一个,还有梅花攒心剑穗儿,金钉铰川扇子,白皱绸汗巾之类的男儿家用物,也不知公主是怎样得来的,零零总总收罗起来总有一小匣子,平日里落着锁,再不许人碰。之前有刚选上来伺候的小婢子见那匣子开着,因着好奇不过往里多看了一眼,便惹得公主发了雷霆之怒,叫开发了好一顿板子,又打发去了浣衣局里。

    ? ? 她在永安公主殿里侍奉这些年,再没见着公主对什么人这样上心过,豆蔻年华好似心思都扑在一个人身上,对旁人却是瞧都不愿瞧上一眼。可自上个月扶小郎君不知因何离宫归了家之后,公主便似失了魂一般,再难开颜,整日里只是呆呆望着那匣子里收着的物什出神,眉目间难有喜色。夜里点着安息香也不得安睡,几回梦中哭醒前轻唤的那一声,分明总是那一个人。

    ? ? 长夜里她听得一清二楚。

    ? ? 便是圣人见着公主这柔肠百结的模样也觉惊奇,遣了人来问过好几遭,她只不肯明说。因此上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虽瞧在眼中,看得分明,倒不敢点破了。可公主千金之躯,这样成日煎熬着,又如何受得住,因着这思虑上头,竟是恹恹的就成了个心疼病,眼瞧着一日重似一日,连神采都大不如往常。娘娘急急叫了人来调治,又特往国庙中进得几回香,抄经书拣佛豆,求签许愿。太医院中三四个名手每日里轮流着四五遍来请脉,立得几个方子吃着,每日价早晚进着补汤,只不见效。急得娘娘无法儿,便是民间的偏药方子,也叫人寻了来试。

    ? ? 可这样怎治得好呢,竹苓心里想一回,又叹一回。公主虽不说,可她自己心里怕也清楚。

    ? ? 此是心病,药石无医。

    ? ? 元昭昏沉沉往外看一眼,开了口才觉嗓子里干哑得厉害,“几更了?”

    ? ? “还早呢,不过才寅时六刻,”竹苓给她掖紧了被子,劝道:“殿下再睡一会子吧,这时辰宫门还未开,外头天色又早,夜风冻骨头得紧,殿下大病初愈,仔细再着了凉,又该要头疼了。便是扶......便是扶公子今日要入宫,也是要好几个时辰之后了。”?

    ? ? 元昭听见这一句倏地扭过头盯住她,一双漆黑的眼瞳映着火光亮得灼人,“今日?”

    ? ? “今日四月十三,”竹苓一笑,“殿下定的击鞠戏的日子呢。”

    ? ? 元昭面上立时涨起一层红,捂了嘴咳嗽起来。竹苓忙拿出帕子给她擦。她却摇了头,掀开身上的细绒锦被就要立起来,“去观云台。”

    ? ? “殿下......”竹苓张了口要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公主原就有主意得很,一向是不肯十分听劝的性子。若遇着扶家公子的事,更是劝不动半分。自病过这一场,每日里又总要去观云台站一站,望一望,已是成了惯例了。

    ? ? 皇城内外一片寂静,此时天光未亮,眼前一切都影影绰绰似笼着层薄雾,甬道两旁点起石灯,前头有宫婢仔细提着灯笼引路,朦胧光影下那一点红随着风在摇晃。?

    ? ? 元昭裹着斗篷,风翻卷着裙角,耳畔只闻得琼佩玎珰作响。她踏着白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行,却恍恍然仍觉似梦中。待登上了观云台,恰见天边泛起一线霞色。

    ? ? 此处雕栏玉砌,高耸直入水云之巅,故名“观云台”,是京城之中地势最高的所在。凭栏远望,极目处是数点青山,弯弯一带急水紧抱城门,自城门已至大街,但见屋宇楼阁,鳞次栉比,满目俱是烟火人间。

    ? ? “殿下且捂着些罢,这儿风怪冷呢。”竹苓微蹙着眉,将袖炉放入她手中,又仔细给她紧了紧斗篷。

    ? ? 元昭低低“嗯”一声,目光仍怔怔的落在西南面的一座宅邸里。

    ? ? 礼部递了呈子为承荣侯请赏时,她给划的便是那一处,前朝柳相的宅子,虽在乱时被抢过一回,却仍是个顶好的园子,因离着皇城不过数百里,从观云台望过去,能见着园中朱甍碧瓦,雕楼画栋,齐藤仙草掩映其间,半遮其貌。赐下这样一座宅子原不符礼制,可既是她开了口,圣人便没有不允的。礼部奉了旨一一筹办下去,工部与承荣侯府上合计着拟定了章程,画了图样出来,她案上也同样有一份。

    ? ? 她知道他的屋子近着水,也知道他最喜在湖上泛舟,芙蓉照水,菱藕香深,碧荷浮波,青盖亭亭,水佩风裳无数。面水栽种一排七里香,夏月花时,清香宜人。至秋日,红消翠减,燕坐水榭中,留得残荷听雨声,又另有一番意趣。冬日里,或逢大雪,青黛屋瓦皑皑积雪,又有屋后攲侧斜出的老梅枝条来配,最堪入画。

    ? ? 一年四时,四时有景,都入了他的诗画,刊作,她特意使人去坊间淘来了珍本,时时拿在手中赏鉴,闭了眼便能想象出他画中的一廊一庑,一花一木究竟是何模样。于是梦中就只有她和扶烨两个人,轻舟浅渡藕花深处,得鸳鸯为侣,虫鸣作伴,摘得满船青荷,轻舟随风自动。或在春时踏青,漫山花树景色清嘉,秋则月夜闲谈,敲棋煮茶,冬日便拥毳衣炉火,临窗赏雪画梅。梦中与他走过四季,便似过了一生,醒来又如何能放得他下,只是万般不甘心。

    ? ? 檐牙下琉璃宫铃泠泠轻响一声,元昭回过神来,目光掠过远处青山朦胧轮廓,轻声问:“我写的请帖,他可看了?”

    ? ? “看了的,”一旁的竹苓忙应道:“是婢子亲送到扶公子手中,亲眼瞧见他打开了的。”

    ? ? 元昭攥紧了袖炉上的玉把手,手背上浮出细细的青筋,“他......他可说什么了不曾?”

    ? ? 竹苓咬了咬唇,犹豫着道:“扶公子说了声‘知道了’,其它......并无二话。”

    ? ? 元昭用力闭了闭眼,喉间泛起一阵苦涩,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他不来?”

    ? ? 竹苓急急说道:“会来的,怎会不来呢?殿下且宽心罢,以前宫中治下的大宴小宴,扶公子可都未曾缺席过的。这又是今岁的第一场马球赛,殿下知道扶公子爱这些热闹,才特意下得帖子,相请的小官人又都是扶公子相熟的,殿下这番苦心,扶公子岂会不知?这许多人要来,他也定会来的。” ??

    ? ? 元昭定定看着被霞色渐次染亮的天幕,喃喃道:“是么?”

    ? ? 竹苓重重一点头,又陪笑道:“自然是,婢子哪敢胡言呢。”心里也暗暗盼着扶烨真个能来,便是能让公主远远看上一眼,那心疼病说不得也要好上几分。

    ? ? 元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又矗立良久,直至交了五鼓,天边霞色染上鬓稍眉角,才转身回了殿中。

    ? ? 再躺着也睡不住了,索性也不再睡,整个殿内都忙碌起来,元昭拿细马毛刷子细细漱过口,又净了面,坐到镜前梳妆。竹苓捧了一色鹅黄对襟襦裙给她看,“殿下病了这些时日,今日很该打扮得明艳些才是,殿下瞧瞧穿这一件可好?”

    ? ? 这是尚衣监花了数月工夫制的新鲜式样,布料用的是极轻软的雾绡云縠,裙裾上用巧工层叠绣着凤羽纹样,再缀得数颗东珠,一动脚边俱是细碎碎的光影。宫里上下只得这么一件,前些日子制得了便急巴巴送了过来,可公主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如今再翻出来,她略思索一番,便点了头,“换上吧。”

    ? ? 待换过新衣,又梳上高髻,脸上扑得茉莉宫粉,扫上层淡胭脂,将病色略略遮掩下去。她本就生得极艳,长眉如墨,眼若点漆,唇不点也似含丹,额上再贴上花钿,簪一朵牡丹花,更衬得眉目如画,端的玉人模样。

    ? ? 竹苓给她端着妆镜,笑盈盈道:“我瞧着,那一个若是谪仙公子,我家主子必得是神仙妃子了,世上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一对呢。”

    ? ? 元昭听了这一句,眉尖微松,难得勾了嘴角露了个笑出来。

    ? ? 宫中的马场在东南一面,前后足有千步,南北各立一桓,置着长板,下开一孔,兜上网子便是球门,场边三面建着短垣,独留一面高台垂着纱帐,里头摆了长案,设上吃食点心,还有鲜果鲜茶。经得一春,场上杂草生得繁茂,元昭早早就命了人往马场上剪草,再将地面夯得平整,驰马奔腾时便不至于尘土飞扬。

    ? ? 元昭到得马场时,场边高台上已坐满了人,隔着纱帐一片莺声燕语,见了她都立起来行礼。她既没摆公主仪仗,也未同人寒暄,只略叫了声“起”,就自寻了前头一个位子坐下。她一坐下,唐玥莹便靠了过来,她是宫里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女儿,大抵是为着独能显出几分与嫡公主的亲厚,平日里总要凑到元昭跟前来巴结,此时她眼神在元昭身上转得一圈,殷勤问道:“元昭jiejie,你这件衣裳真好看,可是宫中新裁的么?”

    ? ? 元昭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唐玥莹便自顾自给她斟了一杯茶,“元昭jiejie,听闻你前些时日病了,我往你宫里递了好些帖子,可都没个回音,如今可是大好了么?”

    ? ? 元昭只觉她聒噪得很,实不想同她说话,只把她敬上来的茶一推,“我不吃这个。”扭了头再不理她,半点颜面未留。

    ? ? 身后有人一声轻笑,唐玥莹执着茶壶怔在原地,一张白净皮子涨得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竹苓拿过她手上的茶壶,她才讪讪蹲了个万福,掩了脸抽着肩膀退了下去。

    ? ? 元昭不管底下在怎样窃窃私语,目光期盼地在马场急切寻找着,此时球赛未开,场上三三两两聚着人堆,不时有人打马呼喝着在帐前驰过,着窃蓝或玄色的骑装,顾盼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可哪一个都不是扶烨。

    ? ? 她越瞧,眼中映着的那缕光越淡,长指甲掐进rou里,一阵刺痛,她却什么都觉不分明了,只感觉到风直往骨子里钻,整个人似浸在了冰河里,一阵一阵发冷。

    ? ? “殿下......”竹苓见她面上雪白一片,坐在那里身子晃荡着,眼睛也直直的,口里不住低声念着:“不是他......不是他......”心里慌得不成样子,这一声就带上了哭腔,又不敢太显出来,正不知怎样是好,就闻身后那群官家小姐都齐齐一阵娇呼,而后是低低的窃笑。

    ? ? 元昭心头重重一跳,一阵风来,恰卷起一边纱帐,马场边上,扶烨正骑着他的踏雪宛驹马缓缓行来,那马甚是神骏,红鬣锦鬃,细尾促结,扶烨着一身玄色骑装,脚上一双嵌金丝飞凤靴,头发打成小辫儿,高高束起,用根细柳枝簪着,腰间宫绦系紧,显出来一把好腰身。

    ? ? 他身旁还跟着两三个人,元昭却只能看见他一个,眼睛定在他身上,跟着他动。

    ? ? 他目光转过一圈,似是在高台这边停留了片刻,离得远了看得不甚分明,元昭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热,抬了手捂住心口。

    ? ? 那里有只小雀不停在啄着她。

    ? ? 怦怦,怦怦,怦怦。

    ? ? 她的心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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