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一路穿过茂密的荻花丛。暗沉的暮光下，马道尽头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小T猝不及防瞥见这陌生的大家伙，顿时警惕地竖起了对鳍。

    可它直挺挺卧在那里，看到来人并没有摆开作战的阵势，似乎也发不出声音。等到被卡娜抱至近前，小T才发现对方竟不是活物。

    “这是什么？”

    “车。”

    “什么是车？”

    “带你回家的工具。”

    闻言，鱼儿微微顿住，花了几秒钟时间消化这句话。回家这个词眼显然可以让他放松，不过片刻，手臂上炸立起来的鳍便收拢了回去。

    他任由卡娜抱进副驾驶座，没再吱声。

    舱内似乎很拥挤，鱼尾都伸展不开，车门“啪”的一声从外面被关上了。他有一瞬间的慌张，在看到外面女人绕过半圈，从另一边车门钻进来，提起的心脏又悄然落回了原处。

    “有什么可担心的？”卡娜古怪地看他一眼，接着将脏兮兮的乱发别到耳后，自嘲一笑，“你现在就是要我去跳楼，去割腕，我也得照办啊。”

    女人侧颜凌厉，低垂的眉眼被霞辉映出几分沧凉。这般轻描淡写地将生死挂在嘴边，就算是说着玩的也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玩乐的意味。

    小T难得严肃地说：“不是那么邪乎的东西，你不要怨我。”

    “那是什么？”她从车里摸出一根烟，车窗按了下来，对外点燃，干巴巴等待着夜幕彻底降临。

    这一次，小T难得没对飘进鼻腔的呛烟发出控诉，而是快速扭开了脸，鼓着腮帮不说话。

    “嗯？”卡娜抖了下烟灰，皱眉催他。

    可那脏兮兮的后脑勺就是不肯转回来，活像是聋了一样。

    烟管上的火圈在缓慢上升，直到抵达白与黄的交界口，安静熄灭。

    “和谐相处是要双方共同努力的。就算我大仁大德，你这一天天的只懂索取剥夺，连点皮毛信息都不愿分享，那也别指望以后的日子能有多松快。”卡娜扔掉烟头，眼中的温度降了下去。

    他慢慢转过头，脸上是忍无可忍的冷戾：“是你先把我关了起来，也是你主动碰的我！现在我只想维持这种关系，凭什么就是索取剥夺？”

    卡娜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确实是我经不住诱惑，这点算我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老实说，你如果没有暗暗给我下绊子，长期饲养根本不是问题。”

    “我没有给你下绊子！那个我控制不了！”

    “解释清楚，我就既往不咎。”

    晚霞阒寂，连外面草丛间的蛙鸣都听不清晰，车厢周围只有小T略显激动的呼吸声。

    他与她四目相对，蒲扇似的睫毛轻颤，半晌后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们人类，是靠什么绑定伴侣的？”

    “婚姻？”

    卡娜摸着下巴，又自我否定般摇了摇头，“靠自觉吧。”

    小T：“……果然不一样，我们是靠标记。”

    “标记？”关于讯息化合物的知识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卡娜眉心跳动，“信息素？”

    “什么是信息素？”小T面露疑惑。过去的他从捕获的人类身上学到过很多，却无法涵盖全面。对于这种连普通人都鲜少触及的学术名词，小T是听都没听过。

    “没事。”她懒得解释，敷衍地一笔带过，垂眸沉思，觉得自己可以先往这个方向找找办法。

    谈话进行到这里，天也黑了，终于适合两个“泥浆怪物”低调地潜进小镇。

    车子很快开动起来，微微震动的座椅和耳边形容不出来的鸣啼让小T有片刻的愣怔。从普遍理性来看，这是他第三次坐车，但鉴于前两次都没有意识，所以他对此依旧感到十分新奇。

    窗外的夜景在飞快倒退，却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他禁不住好奇趴到车门上，想要凑近观察，胳膊肘却不小心压到一个凸起，车窗立刻降下来，强劲的冷风霎时灌入车厢。

    小T被吹得一阵脑懵，慌忙拿手遮挡，上肢畏惧地倾斜：“卡娜……”

    她目不斜视地推开对方，快速按下关窗按钮：“别到处乱摸，老实一点！”

    已经灌入的冷风将车厢内所存不多的温暖尽数掠夺，小T抚着手臂一阵后怕，想要抱怨几句，可当看到身边女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心上又猛然升起一股子挫败和委屈，嘴巴张了张，又赌气似地撇了下去。

    接下来的路程中，两人再没做更多交流。到家以后，鱼儿被一路送进浴缸。

    “不要你洗，别碰我！”他挥开伸过来的花洒喷头??，蜷起身子拢紧了尾巴。

    卡娜觉得莫名其妙：“不让碰，那刚刚为什么还给抱？”

    “……”

    小T卡了舌头。他想不出什么有力反驳，“我我我”半天，急得面红耳赤。

    耀白的灯光下，有蓝色水珠憋屈地自眼角划过泥沙。

    他是想到了什么呢？觉得自己受尽委屈，却得不到垂怜？又或者是认准的伴侣太过冷静，一点点糊涂账都要掰开细算，叫他疲于应对，精疲力尽？

    人鱼为何是这般神经质的生物，自作孽闹得如今这个光景，却表现得比谁都哀怨。

    卡娜觉得好笑，往深处了思考，又其实也能理解。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是所有生命体的本能，撇开他那张伪善的面具，皮囊之下的肤浅灵魂只是想要活得更长久，更滋润。

    由于刚刚在沼泽边完成了一顿“饱餐”，她的心神现在完全不受拘束。

    卡娜默默地想，小T所做的一切总归是没有徒劳。他像一抹醒目的色彩撞进她的世界，存在感纯粹。折磨是刻骨铭心的，但正因如此，施以还击的时候才会得到极致愉悦。

    恨吗，也不算恨吧？相处的时间，有四成归属于乐趣。

    若是恨他还不如恨自己，可卡娜永远不会把错误怪到自己头上。至少在彻底摆脱之前，她更愿意以自己偏好的方式再继续陪对方玩玩……

    等到浴缸壁上出现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她俯下身，在颤动的眼皮上送出一吻：“乖乖洗干净，带你去床上睡，嗯？”

    哽咽声一停，小T吸了吸鼻子，慢腾腾抬起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你无时无刻都在撒谎。”

    “又能骗得过谁呢，我家宝贝这么聪明。”她没过脑子，不走心的情话张口就来，比呼吸还自然。

    小T忍不住红了脸颊，眉眼间依旧是愠怒的色彩，但垂在浴缸外的尾鳍却开始小幅度摇摆起来。

    “花言巧语……”

    “……那，那你给我洗干净点，我也不想弄脏你的床。”

    气性虽大，倒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卡娜挑起眉梢，故作苦恼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浑身脏污，又说，“我现在好脏啊，能不能进来一起洗？”

    闻言，小T精神一振，忙挪开尾巴让出一段空间：“行呀，我早就想和你一起洗啦，谁知你每天不洗澡也香喷喷的。”

    “……楼上有浴室。”

    “原来是这样！”

    “帮我搓个背？我教你。”

    “好！”

    洗完澡钻进被窝，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周围便飘满了咸咸的鱼腥味，极具存在感地将沐浴液和洗发水的香气都压了下去。始作俑者恍若未觉，将手臂从女人的后颈穿过去，弯肘将她圈进了怀里。

    床头柜上的台灯光线柔和，他伸长胳膊寻找开关，没想到触摸到金属的边沿，灯就自己熄灭了。

    还真是神奇。

    他俯身亲了亲女人的额头，长睫之下眸光宁静：“睡吧，卡娜。”

    “……”

    睡吧，卡娜。

    她在黑暗中愣怔，恍惚觉得身边躺的是母亲。

    而自己，亦跨过记忆长河，伴随时光波动化作了那个早熟的小女孩──

    “明天的营地野炊，老师说要父母一起去。”

    “好，亲爱的。”

    “……是只有我们两个，对吗？”

    “对。”

    “嗯。”

    “会觉得遗憾吗，亲爱的？”

    “不会。mama在怀孕的时候已经和爸爸分手了，你们现在属于两个世界。”

    “卡娜，这只是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那时她只有六岁，内心不可避免地动摇了，但是很快又让自己站到了与任性对立的位置：

    “我想我还是不会遗憾，mama。分手是因为不快乐吧？一个让mama不快乐的男人，如果让他强行出现，只会让现有的生活变糟。这不是我所期望的，所以我不需要他。”

    她说完这段话，母亲就笑了。与她一样的灰绿色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眸光在灯下荡漾，看上去比棉花糖还要柔软。

    关掉台灯后，母亲低头亲吻她的前额。

    “睡吧，卡娜。愿你遇到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男孩。他会点亮你的余生，并在夜幕降临之时，替我为你送上一个甜蜜的晚安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