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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马西桥

    林时闭着眼睛,在被窝里蹬了蹬腿,抱着被子左扭右扭,伸了个局部懒腰,终于伸出一只手,从枕头边摸出手机。

    十点半。他抠抠眼屎,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打开QQ,跟风地在群里谄媚一句“老师新年快乐![龇牙龇牙]”,之后滑到陆珩的头像上。

    林时:爽。

    陆珩瞬间回复:光天化日。

    林时哼笑一声,起身跳下床,端着牙杯去刷牙洗脸放水三件套,回来时依旧距离食堂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扭头看见书架上插着的画本,抽了张纸把手擦干,才靠在桌边,翻了起来。

    刚一打开,他就一愣。

    画册的第一页,竟然是他。

    那还是他高一时的样子,刚刚脱离初中生的稚嫩,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犹有几分青涩。

    画里的他靠着窗台,光影陆离里,少年恣肆,眉眼间尽是飞扬的笑意。

    林时好似被自己感染一般,不由地跟着笑起来。他接着往后翻,依旧是他的画像,站着的,坐着的,上课的,打篮球的,甚至是摔倒在地上,一脸窘迫又龇牙咧嘴的,一页一页,鲜活生动,全都是他。

    林时的眼神越发柔和。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一度有些惧怕陆珩,因为在一众嘻嘻哈哈刚上高中的毛头小子里,陆珩看起来清冷又难以接近。他无疑是优秀的,偶尔接触,也温和有礼,但林时就是有些怵他。

    直到高二分科以后,原先的班级被打散,林时一个人坐在新的班级里,百无聊赖。而后看到陆珩进来,环望一圈后,径直走向他。

    “有人么?”

    “啊?”林时一愣,“没有。”

    陆珩点头向他道谢,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一划。

    “是干净的,我擦过了。”林时赶紧说。

    于是陆珩坐下,扭头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

    “不,不用谢。”

    林时结结巴巴回答。彼时他觉得陆珩是一个清冷又礼貌的少年,虽然做了一年同学,却并不相熟。但成为同桌之后,他们很快便熟悉起来,林时这才发现,冷冽少年原来是毒舌大佬。一个吐槽帝,一个话痨狂,三观相同,爱好统一,至此二人终日厮混在一起,成了高中两年最好的伙伴。

    林时翻到倒数第二页,画纸上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那是一片夜空,没有繁星,没有明月,漆黑的夜色里,只有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山顶平地上并排坐着两个少年,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好似困倦,夜风飒飒,吹起一角衣袂。

    他突然一笑,坐下拿起一支笔,在上一幅画的背面空白处,引出一个箭头,指向那颗流星。

    ——我的愿望是,和陆珩做一辈子的兄弟。

    写下这行字后,他感觉自己像个中二少年,又忍不住地笑。他合上画本,准备把它插回原处,却从最后一页画纸和封皮间之间,掉出了一张白纸。

    他捡起来看,是一首手写的英文诗,行云流水的斜体,是林时熟悉的,陆珩的字迹。

    他眨眨眼,仔细地看下去,越看越眼熟——

    “哦——”他想起来了。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首完整的诗,而是从中Ferdinand和Miranda的对话里截取几段,拼拼凑凑而来。

    高二的时候,林时与陆珩选修了同一堂课,莎士比亚选读,授课的是一位海归女老师,非常年轻又富有活力。

    林时记得她碎花的裙子和微卷的长发,漂亮的脸上总是笑意吟吟,说英文时爱卷翘着舌头,不甚标准却别有韵味。她总是热情洋溢地,满怀着文学的情怀,捧着一本老旧的全英文的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她一边读,一边讲,一边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兴奋时会忍不住原地转一个圈,碎花的裙摆旋转出令人晕眩的弧度。

    好像一幅浓郁热烈的油画。

    于是整个春天到夏天,他们的耳边除了逐渐轰响的蝉鸣,便是年轻女老师陶醉的声音:

    “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能否以夏日将你相比?)

    最后几节课的时候,女老师结婚了,对方是她相恋已久的大学同学。于是她变得格外爱分享缠绵悱恻的爱情诗,每一次诵读,眼里都闪着亮晶晶的光泽,连表情都变得甜蜜缱绻。

    “,Tis fresh m with me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

    When you are by at night.

    (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

    I would not wish

    (除了你之外)

    Any panion in the world but you;

    (在这世上我不企望任何的伴侣)

    Nor  imagination form a shape,

    (除了你之外)

    Besides yourself, to like of.

    (我的想象也不能再产生出一个可以使我喜爱的形象)

    The very instant that I saw you, did

    (当我每一眼看见你的时候)

    My heart fly to your service; there resides,

    (我的心就已经飞到你的身边)

    To make me sve to it;

    (甘心为你执役)

    and for your sake.

    (使我成为你的奴隶)

    I am a fool

    (我是一个傻子)

    To weep at what I am gd of.

    (听见了衷心喜欢的话就流起泪来!)”

    这一首截取而来的小诗,深得美丽女老师的喜爱,因为那“是我先生和我求婚时读的诗”。说这话时,女老师眼里带着迷人的羞涩与爱意,林时坐在前排看得一清二楚。他抖着退摇头晃脑地感慨:“哟,学文学的人就是浪漫,给姑娘抄情诗……”他心里原本的话是“真酸”,却在瞟见卷着袖子低头记笔记的陆珩后,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凑过去:“嘿,哥们儿,要学以致用啊……”

    陆珩扭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笔记。

    ……

    林时拿着那张纸片,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迫不及待拿起手机,屏幕恰好还停留在和陆珩的聊天界面。

    林时:吾儿——

    陆珩:造反?

    林时:坦白吧,你是不是春心动了,居然在纸上抄Ms.花裙子的求婚诗!

    还未等陆珩回答,林时就兴奋地继续说下去。

    林时:嘿嘿,没想到吧,正好夹画册里了,让小爷抓个正着。劝你趁早坦白!

    另一端的陆珩看着手机,无力地捂上了脸。

    他突然很想掐死林时。

    连着邮寄运输的时间,他前前后后忐忑了将近一周,昨夜一整夜再加今天一上午,始终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他甚至做好了被绝交的打算——如果真是这样,他也认了。

    他向来果断,干脆,从来不拖泥带水,一旦做好决定,便接受一切可能带来的后果。

    唯有林时。

    唯有林时。

    陆珩很早就已经发觉,自己对待林时不仅仅是朋友。每一次对视,每一次碰触,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让他心旷神怡。

    林时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当成兄弟,他却控制不住地,在心底最深处,孳生出黑暗而罪恶的欲望。

    从他第一次盯着林时发愣,第一次因为微小的碰触而难耐,第一次在梦里放任自己为所欲为——到第一次和林时分离,无法忍受的,日日夜夜,浓烈而深切的想念。

    那是难以抑制的渴望,冗长而晦涩,炽烈而缠绵,如附骨之疽,丝丝寸寸,侵入肺腑。

    他再也无法忍受,单纯的友情已经变成了甜蜜的惩罚,他着了魔,想要疯狂地孤注一掷,拥有更多。或者——一无所有。

    陆珩抿着唇,眼里满是翻滚的情绪,他拿起手机,拨通林时的电话。

    “哟,哥们儿,都急得打电话了,你越急我越想敲诈勒索啊!”

    耳边响起林时吊儿郎当的揶揄,陆珩闭了闭眼。

    “林时。”他低低道,“那是给你的。”

    “,Tis fresh m with me when you are by at night……”

    他一字一句地读出来,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被察觉的颤抖。

    “……I am a fool.”

    陆珩没有再读最后一句。

    听筒里只有沉默。许久,他才听到林时迟疑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陆珩静了一瞬,反问回去:“你不明白么?”

    林时僵住了。

    难以置信。

    但明白了。

    于是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他张开嘴,想要再问一次,好确认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他的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反复张开嘴,又合上。

    “阿时。”听筒里的陆珩低低道,“如果你无法接受……”

    耳边传来嘟嘟的声响,陆珩一愣,却又好像并不意外。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冬日里,连阳光都带着寒意,冷风肃肃而来,划过他的脸畔,眼角,鼻尖,遇到阻碍又打着圈回旋,反反复复,像刀割凌迟。

    他颓然又难堪地发现,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本以为足够果断和勇敢,宁可孤注一掷,也不愿再受其乱。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想象之所以那么容易,是因为它永远不如现实那样,让人痛断肝肠。

    如果你无法接受……

    也没有关系。

    我本也没有抱着太大的期待,只是情难自禁,无法自已。

    但能不能,不要疏远我?

    买卖不成,仁义还在。

    他想说,我们,我们——

    我们还曾是朋友。

    曾经是。

    他自嘲一笑。

    ……

    林时下意识挂断电话,整个人不住地冒汗。

    他的心跳得飞快。

    陆珩,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两个男人!

    林时在恐慌,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朋友,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homosexual,他的脑海里跳出这样的词汇,他甚至不敢想那中文触目惊心的三个字。他从没有接触过,或者说,这样三个字,从来都只存在于一个概念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领域。

    诚然他不是一点都不懂。当两个关系好的男生走在一起,若他们相貌身高恰好都比较优秀,那么时常会有女生看着他们偷笑,尖叫,她们把这叫做萌,叫做腐。他和陆珩就是这样的,上高中的时候,时常被打趣,刚开始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反驳,到后来他甚至会无所谓地顺着玩笑下去。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更没有想过会是自己。对林时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存在于玩笑里,网络上,概念里的世界。

    他反对吗?

    倒也不是。

    他也知道LGBT的平权运动,也支持爱不分边界,不分性别,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自己——

    林时恐慌,又下意识的排斥。

    怎么会呢?

    那是,那是别人的世界,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和陆珩呢?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是兄弟啊!

    “时狗,吃饭了!”室友叫他。林时像受了惊吓,猝然回头,瞪着眼睛。

    室友也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了?一副见鬼的样子。”

    林时回过神,勉强笑笑。

    “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哦,那要给你带饭吗?”

    “不用,我忙完了自己下去。”

    “成,那我们走了。”

    “砰”一声关门响后,一片寂静。林时一个人坐着,那本方才还让他感动又欢喜的画册,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他慌张又急切地将它塞进抽屉里,锁起来。

    林时依旧觉得坐立难安,突然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于是提起书包,匆匆收拾了几本书,跳起来逃一样离去。

    ……

    林时在路上徘徊,他不知道应该去哪,下意识避开人群密集处,在一条偏僻的林荫路上发呆。

    他摸出手机,犹犹豫豫,一狠心输入同性恋三个字。

    ——同性恋可以结婚吗?

    ——同性恋漫画。

    ——同性恋英文单词是什么。

    ——同性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他点击搜索。

    “同性恋,又称同性爱,是性取向之一……”

    “性取向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各种性取向并无优劣之分。”

    “许多研究人员早已得出了较为一致的看法:同性恋有深厚的生物医学基础,同性恋者的性取向是由同性恋基因决定的,无法通过后天改变,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中国古代男风盛行……”

    “同性恋与双性恋……”

    “世界出柜名人盘点……”

    林时渐渐放松。

    ——怎样挽救孩子同性倾向?

    他又突然僵住。

    他没有再点开看下去,关闭了网页,清除掉浏览记录,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怎样挽救孩子同性倾向。

    挽救。

    是啊,他还有父母,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父母呢?

    如果他——那对于出生在六十年代、思想保守因循守旧的父母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林时,林时,你既不愿放弃,又凭什么要求他们承受?

    勿施于人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己所不欲。

    彼时在林时眼里,那还不是爱情——在友情和亲情之间,他选择了生养他近二十年的父母。

    ……

    快黄昏的时候,林时开始犹豫着给陆珩发消息。冬日里的天黑得很早,五点一过就逐渐暗沉下来。林时在外面冻了一下午,手冷得发疼。

    他编辑了好几次,越改心里越沉,改到最后眼眶都有些发红。头顶路灯突然亮了,林时咬咬牙,删除所有,抖着手打了三个字,发出去。

    林时:对不起。

    陆珩:不需要道歉。

    陆珩几乎秒回。

    陆珩:不要有心理负担。

    林时眼眶更红了,眼里甚至起了水雾,一片朦胧。

    他捏着手机,还是忍不住问。

    林时:我们还是朋友吗?

    陆珩:你会厌恶我吗?

    林时:不会。

    陆珩:那我们就还是朋友。

    林时霎时眼泪落下。

    他不要陆珩,又不想失去陆珩。

    他觉得自己,像个又当又立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