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2. 宋崇等到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袍时,才起身去了景和殿。 皇宫内外,冬天只有景和殿的主殿是最暖和的,即使他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裳,但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进去后还是觉得有点热了,他径直走到了龙床前,撩开了厚重的床帘,坐在了床边上,静静的注视着床上的人。 躺在床上的人身形瘦削,因着病痛的缘故,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即使这样,一身的病气也掩盖不了他五官的艳丽和锦衣堆里养出来的矜贵,一颗猩红的小痣位于鼻梁上方,给他苍白的脸庞点上了一滴浓烈的色彩,与他死气沉沉的脸造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一颗痣像是要活了过来,从他的脸上飞走了,直飞到宋翊的心里去。 好像察觉到了宋崇的注视,床上的人双眉开始蹙起,宋崇知道,这是他快要醒过来的预兆。 宋崇搓了搓自己的手,待到确认自己手是暖和的后,才伸进床上的被子里去,摸索着抓住了床上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随着宋崇扣住床上人的手后,床上人原本蹙着的双眉渐渐舒展开,原本紧闭的眼睛动作了一下,竟是要睁开眼的节奏。 宋崇一时太过惊喜,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梭了一下床上人的眉眼,随后将他小心的扶了起来,让他头抵着自己的脖颈,靠在自己的怀里。 怀里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中药味,比殿内的药味还要浓郁,但宋崇向来是闻习惯了这股味道,并不觉得有什么难闻的。 他嗅着这股味道,手臂紧紧的圈住怀中人,餍足的说:“太傅,西北的战乱在一个月前已经平定了,世家大族也一直很老实,黄河的水患已经开始着手整治了,百姓的生活已经比过去要好上很多了……”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絮絮叨叨着,像是想要得到怀里人的一个夸奖,急着把自己做得正确的事一件一件摆出来,尤其在听见怀里人一声轻轻的“嗯”之后,他像是激动的过了头,一时竟失语了。 得到回应后,他低下头看向怀里人的脸,因着靠在他怀里的缘故,他只能看到怀里人的眼睫在轻轻地颤着,鼻梁上的那颗红痣也因此更加鲜活了起来。 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他的心里像是被一股暖流直接灌了进去,烫的他脑子都开始有点犯浑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向怀里人说话时,多久没有过回应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太傅,你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好大,比我们当年遇见的时候还要大……” “等你身体好了之后,我就带你去看。” “好。” 宋崇更加哽咽了,渐渐地,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他觉得好奇怪,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梦了起来。 其实今天他没有和大臣在御书房议事,也没有听见太傅的回应。 他眨了眨眼,想让这一切变得清晰点,好证实这一切并不是梦,但他又很怕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个梦。 要是这是梦,那他不醒来好像也很好…… “啪嗒”一声,有一滴眼泪落在了他怀里人的脸上,这时,宋崇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是哭了啊。 好像感受到了宋崇的情绪,靠在他怀里的人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在他身上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子那般,轻声说:“别哭,咳……别哭……” 太傅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拍在他身上时,没有一点重量,但宋崇却还是觉得他拍到了自己心里,不然为什么他更想哭了呢…… “咳……咳咳……” 眼见着怀里人咳得越来越厉害,宋崇才想起来要叫太医过来看看,他动作依旧没变,只是把候在外间的管事太监叫了进来,让他立马去请太医。 管事太监一见这情形,立刻明白了耽误不得的事理,赶忙跑去请了太医过来。 为了更好的照顾那位祖宗的病情,宋崇安排了实时有太医在景和殿守着,因此也只是一下的功夫,太医便赶了过来。 宋崇一时大惊大喜,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收回去,等到太医来了的时候,还带着点期翼的眼神望着他。 太医年纪有点大了,自然是知道这位爷治下的手段,他哪见过这位爷这样的眼神,立马就有些腿软,等见到他怀中抱着的人的样子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不好的词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在了心中。 一想到这位爷对这位祖宗的态度,一股冷汗唰一下从背后冒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交代在这了。 等他诚惶诚恐地给这位祖宗把完脉后,不好的想法立马就印现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顶着帝王之威压,瑟瑟发抖了起来,“老……老臣学艺不精……” 后面一句话因为过于害怕,竟说不完整了。 此情此景,宋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中的那股暖流顿时被一盆冷水泼下,霎时间冷彻心扉。 原本带着点期翼的双眸,陡然变得猩红了起来。 像是不敢置信似的,他对着伏在地上的太医,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怎么可能呢,朕倾了全国之力,也抢不回来吗?!” “朕不信!朕不让他走,谁也不准把他带走!”宋崇满身的戾气此刻像是压抑不住了似的,他双目圆睁,里面尽是痛苦和挣扎,脖颈和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随手拿起床边架子上的一个茶盏,发泄似的砸在了地上。 “给朕救!不管用什么代价,都给朕把他救回来!” 宋崇现在像是无法承受幻想破碎后的现实,他宁愿相信刚刚的一切只是梦,他的太傅还躺在床上,没有睁开眼,没有回应过他。 他怎么能,怎么会?! “好了,咳……咳咳……”,年轻的太傅靠在宋翊的怀里,捂着手止不住的咳,等他将手拿开后,他的嘴唇泛起了一股诡异的红。 “生…咳…生死有命,咳咳……你别为难他们了……”好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句话了,说话的时候,气息断断续续的,差点就说不完整。 宋崇听见他说这话,只觉得心好像在被刀子一片片的割,痛的他快要撑不住了,亲眼看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凌迟。 太医还伏在地上发抖,宫人们早在他发怒时就已经跪了一片,沉闷而压抑的气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原本猩红的双目此时看着更红了,像是要流出血泪似的。 他趴在太傅充满药味的脖颈中,一时哭的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孩。 当天夜里,刻漏显示三更刚过,宋崇亲眼看着年轻的太傅在自己面前永远地断了呼吸。 在临死前,宋崇想问他,“燕休,你恨不恨我?” 是否恨倾一族之力将我扶上帝位;是否恨本该在朝堂上惊才艳艳,却围困于这深宫之中;是否恨替我饮下那一杯毒酒…… 是否恨当初遇见我? 但他终究没能问出口,人在弥死之际,还有什么会记恨的呢? 他终究……终究该是不后悔的吧。 —— “宣昭二年冬,帝排众议,将一男子葬于帝陵,遂下旨宣布永不立后,永不开后宫。” “此后三十年,大明海晏河清,无外忧,无内扰,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宣昭三十二年夏,帝崩于泉福寺,葬于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