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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垂怜

    顾晚身上到处都不舒服,跟秦征打了个招呼,当晚干脆歇在了天权阁,这一觉断断续续就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时浑身酸软,还有些发热——这是使用相思的后遗症,顾晚心里是有数的。

    荀展那时有意惩戒,用的剂量着实不轻,这症状上来他也就格外难受点儿。没什么好办法,休息几天也就过去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疼,一杯水下肚,又想起还约了青城制药的人要听述职,可浑身实在提不起劲儿来,只好又往后推了推。

    这位可怜的仁兄昨天刚见了帮主一面就被打发走了,今日特地中午就到了顾晚办公室等着,却又被顾帮主放了鸽子,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顾晚知道是自己失职,耐着性子好歹费心安抚住了,就势又远程处理了几件急务,眼看天色将晚,觉出胃里一阵阵难受,才意识到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了。

    虽然没太大食欲,但身体总是需要补充能量。他一个人在房里待了一整天,觉得闷得慌,就索性下楼来觅食,顺便吩咐人来把房间收拾一下。

    天权阁本就是星月馆最高档的房间,自从成了自家老板御用的幽会之所,就不仅不接待外客,还留出了专门的电梯和出入口。星月馆上下只有少数人知道老板有时会用这间包房,却是没人清楚内中究竟——顾帮主的私隐,在自家地盘上,还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顾晚信步下楼,拿门卡刷开一道隐秘的侧门,就来到了二楼的就餐区域,随便选了个包间进去。星月馆虽是欢场,饮食酒水歌舞表演也都不少,这会儿刚是黄昏,才开门不久,远不到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大堂里零星有几桌客人,几个歌舞姬正在表演,就是单纯的唱跳,倒不带什么色情意味。

    二楼环绕的这一圈儿房间都有可以开闭的一道窗口,开启时视角刚好能欣赏到楼下的表演,关闭时又隔绝了声光,可以给客人提供私密的环境。服务生不认识顾晚,只以为是寻常客人,顾晚也懒得大张旗鼓,随便点了几样平素爱吃的菜,叫了司机过会儿来接,就翘起腿,边喝果茶边听曲儿。

    那歌姬一把好嗓子,唱的曲子是清新悠扬的路数。一盏热茶下肚,菜也渐渐摆上桌来,他夹一口菜,听两句曲儿,觉得这一点人间烟火气热闹得刚刚好,心里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可有人似乎偏偏见不得他清净。包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两个人看上去慌不择路,直接无视了顾晚,瞅准方向,像是打算跑过宽敞的包房直接从那道窗户跳下去,可紧接着后面就追上了几个穿着安保人员制服的大汉,没费太多事,很快就七手八脚地把人按住了。被按在地上的人犹自不甘地挣扎,却被锁住关节动弹不得。

    顾晚从始至终连筷子都还没放下,莫名其妙看了这一场,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有几分荒谬——他难得在自家这处吃顿饭,底下人倒真会伺候,还准备了娱乐节目?

    随后进屋的也是个穿着星月馆制服的人,他进到屋里大致扫了眼情况,先皱了皱眉头按动开关把窗口关上。底下已经有客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往这边儿窥探了,他得尽快控制影响。

    接着他转过身挂上一副职业的微笑,“十分抱歉打扰贵客了,今晚……”他本想说些免单赔礼送服务之类的提议把客人安抚住,再把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锁好带回去慢慢处置,却忽然看清了顾晚的脸,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

    这人是星馆的一个管事,也是负责调教奴隶的调教师之一,是青城帮的老人了。之前顾晚在星月馆招待客人,有好这口的点了调教表演,他资格老,业绩也不错,就得了这份露脸的美差,因为活儿干得漂亮还拿了不少赏钱,因此是见过顾晚的。

    他万没想到职业生涯难得出了点儿小纰漏,本来还庆幸没真造成什么损失就解决了,回过头来竟然就正正撞见了老板。顾晚威名素着,他被这晴天霹雳劈中,腿都有点儿发软,好在反应够快,干脆屈膝就对着顾晚跪了,张嘴叫了声“帮主”,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几个安保已经把两个人按在地上反扭了,将双臂和双脚都拷好,看见自家上司进门就跪了,还喊了那个正在吃饭的长相俊美的客人一声帮主,一时间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

    顾晚觉得这个管事有点儿眼熟,却想不起来也懒得细想是哪号人物。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片藕片放到嘴里,觉得戏都杵到眼前了,倒也不妨看完吧,可围着一圈儿人着实碍眼,就挥挥手:“人都捆成这样了,还扎着这么多人干嘛?都出去。”几个安保下意识偷偷看了看那管事,见管事的点头示意都听顾晚的,就默默退了出去。

    见房里终于清静了,顾晚没搭理还跪在地上的管事,转过头打量着被按在地上捆了的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青年人,头发剪得很短,穿了见最常见的黑色短袖衬衫和宽松长裤,刚刚剧烈运动过,此刻满头大汗,还在激烈地喘息,脑袋上眼见得挨了不只一下,嘴角淤青,额角也破了,流下一道细细的血,却因为手被靠着没法擦掉。另一个则是个看起来纤细瘦弱的年轻男人,一头柔顺的短发,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显得极清纯可爱。

    他穿着星月馆奴隶的制服,勉强遮到大腿,身上还能看出点儿斑驳的痕迹来。刚才混乱间他也一直被那先头那个青年人护着,因此身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刚刚被打的痕迹。

    顾晚打眼这么一扫,对事情经过就大致有了个猜测,不由觉得有点儿意兴阑珊——这剧本太老套,实在无聊。他又夹了一块糖醋小排放在嘴里,香甜的糖醋汁勉强勾起一点儿食欲,于是边吃边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那管事的还没来得及答话,倒是那黑衣青年抢先开了口,他这会儿手被扣在身后,脚也被绑在一起,一时站不起来,索性跪坐着。即使这么狼狈,说话的时候倒也还有条理,“您就是青城的顾帮主吧,冲撞了您,我很抱歉。”

    只这么三言两语,他已经判断出了面对的是谁,显然心里有数,对着顾晚说话时就显得很慎重。“我朋友在您这儿……工作,”他皱了皱眉,继续道,“并不是自愿的。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您这也并不缺他这一个员工。我想带他走,给您造成的损失,我愿意尽量赔给您,只是暂时可能拿不出太多钱来。”

    他顿了顿,真诚道:“您有什么差遣,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全力去做,钱我也会想办法慢慢还上,只请……求您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这一次,大恩必定铭记于心,毕生不忘。”顾晚目光淡淡扫过被黑衣青年挡在身后的那位“朋友”,又夹了片藕,转过头问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管事:“你说。”

    那管事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先认了罪:“帮主,是属下失职。”他指了指那个穿着奴隶衣服的年轻人,“清宁是我带着的奴隶,是咱们从正规渠道买来的,银货两讫,身契和收据都是齐全的。”

    这是回应黑衣青年那一句“不自愿”。“我带了几个月,他一向乖巧听话,没想到还敢藏了这么大心思,这都是我的责任。”管事偷偷看着顾晚的神色,见他连个眼神也不肯给,还在慢条斯理用筷子夹排骨吃,只好继续道:“这位……周先生,也是咱们的客人,最近点过清宁好几次。今天不知怎么绕过了主监控系统,大概是打算就这么把清宁带走。安保处的人从备用系统里看见了,带人来拦,就……就被您撞见了。”

    那黑衣青年听到“备用系统”,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接着抬起头看着顾晚,认真道,“景皓。我朋友的名字,是吴景皓,景色的景,皓月当空的皓。”顾晚听了,放下筷子拿过纸巾擦了擦嘴,目光逡巡在那奴隶的脸上,问道:“叫什么,你自己说?”

    那奴隶没想到会被点到,屋里的人一时都在看他,他看着自己的调教师冲他露出警告的目光,忍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浑身都哆嗦着,脸上写满了恐惧,可当目光划过黑衣青年的脸时,却又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强忍着害怕,用虽然有些打颤但却坚定的声音道:“奴……我叫景皓。”

    管事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当着顾晚却也不好说什么,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顾晚像是终于听出几分兴味来,他轻笑一声,目光玩味地扫过在场几人,问那个青年道,“说说看,怎么瞒过监控的?”

    那人权衡了一下,老实答道:“来过几次,特意做了功课,这次选的路线只经过两个摄像头,都是常见的型号,我反复研究过,入侵了系统,临时替换了信号。本来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侥幸成功了,却还是低估了这儿。”

    顾晚讶然地抬眼,看不出来这人竟真是个有几分本事的,问道:“你知道青城,也听说过我,那想必知道失败会是什么后果?没把握的事,就敢做?”那青年就露出一个苦笑来,微微低了低脑袋,话语还是十分坦诚,“原本是不敢的,可景皓……我们等不起了。”

    管事见顾晚问起这个,小声接了一句:“最近清宁总是不在状态,挨了不少罚,被这位周先生看见了。”顾晚了然地轻轻嗤笑了一声,抬手示意管事可以站起来了。那青年对此恍若未闻,接着道:“顾帮主,请您听我说。我们都是岭北人,家里是当兵的,不是什么贱籍出身。岭北军这次战败后,想必是吴家出了变故……”

    岭北,这是认识他以前,荀展刚立下的功绩。

    顾晚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蹙了蹙眉头,脑袋又觉得有点儿发沉,忽然失去了耐心,挥手阻止那人继续:“我没空听你扯这些。我们付了钱,手续齐全,更别说还投入了几个月的精力和资金,就这么要带着人走,到哪儿去也没这个规矩。”

    他冲着那管事道:“今天要不是我在,不是在客人面前砸了招牌?自己去刑堂领二十鞭子。剩下的事你看着处理,不用我教吧?”

    那管事的闻言松了口气,二十鞭子虽然不轻,但他还受得起,于是立刻垂首应了声是,就要去叫人,奴隶脸上已经是一片死寂——他知道逃奴会受到怎样恐怖的刑罚。

    黑衣青年脸色也是霍然一变,顾晚一直好声好气,让他心里也存了几分希望,没想到忽然就变了脸。他心念急转,向着顾晚膝行两步,一个头磕在他身前的地上,“顾帮主,我……”顾晚忽然打断了他,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两人,带了几分恶意似的压低声音道:“我们不是开善堂的,但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就看你肯不肯。比如,用你自己来换他?”

    黑衣青年听了就顿了顿,倒是那奴隶忽然跪起身来,向顾晚道:“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跑了,奴会努力服侍客人……奴能赚钱……帮主……主人……求您放了他。”黑衣青年也反应了过来,今日救人失败,他们都已经失去了退路。他只犹豫了极短的时间,就抬起头来郑重道:“好,我来换他。”

    “不……”那奴隶还要再说话,顾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俯下身,把玩似的抬起黑衣青年的下巴,像在挑拣着货物:“倒是深情。可惜你这张脸长得太普通,没他好看……啧,就当我没说过吧。”

    他站起身来,冲着管事挥挥手,就要离开。

    黑衣青年情急之下张嘴咬住了他的裤脚,顾不上额头淋漓的鲜血,见成功让顾晚停了脚步,松开嘴急促道:“帮主,我是真心的。您何必戏弄我们呢。只要您肯放了景皓,今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顾晚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的人,忽然挑起唇角恣意地笑了起来。

    看吧,老天爷都在提醒他,在这个世上,没有足够的力量却还敢妄动感情,不过是飞蛾扑火,就是愿意拼了一条性命,又能改变什么呢?

    黑衣青年见他不为所动,语速加快,倒还是条理分明,一点点向顾晚阐述着自己的价值,“帮主,我上过军校,在岭北当过兵。我懂技术,您看见了的,我学什么都很快。您给我一个机会,哪怕是试一试呢?我不会让您吃亏的,我可以把身契给您。景皓在您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奴隶,没什么不可替代的,我能为您做的更多,求您三思。”

    顾晚觉得身子还是有点发热,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失控的晚上,荀展喝醉了酒时的样子。

    记忆是凌乱的,可那些话还很清晰,荀展说,是这世道不好,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他也该结束这乱世。他还说,这些狗屁事,不该再重演了。

    他揉了揉额角,冲着站在门口的管事挥挥手,“人你带回去自己看着罚,规矩不能废。但留他一条命吧,罚过之后先不用接客了。”

    他俯瞰着黑衣青年,“至于你——你叫什么?”那人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极有眼色地换了称呼道:“主人,我叫周游。”

    顾晚皱了皱眉,“叫帮主。给你一个月时间,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周游心甘情愿地俯下身子,“帮主,您会为今日的仁慈获得回报的。”

    仁慈吗?他顾晚怕是谈不上。不过罢了……倒也还算是个人才。

    何况,谁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蠢货,就不能得到上天垂怜,有那么一点儿好运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