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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蛰

    大概是冬至起,我便被关在这偏房里了,腹不饱睡不足,夜里屋檐上还有虫鼠熙熙索索作祟的声响。

    这些我都不甚在意,总是比以往住那北宛来的自在。

    从前住在北宛时那婵月每月少不得数十次要来嘲弄我,或许这是妾室对正室少不了的怨恨。

    寻常人家是如此,这东宫里亦是如此。

    但我并不是软柿子,我虽知作为女儿身且身在达官显宦的大世家里,将来必定是政治的筹码,但父亲为政治利益将我嫁与当朝太子令我的怨念与日俱增,可我毕竟无力于父亲作对,便将这怨气撒在那不知好歹的蠢物身上,哪怕是一逞口舌之快,也足够微微平复我不甘的心。

    那婵月说她是个蠢物也不为过,每每与我斗嘴讨不到好,便去太子那里哭诉,聂云奚那竖子自然是动不了我,便卑鄙的罚我抄女训,女戒,而那婵月见聂云奚罚了我,便又是趾高气昂的来与我斗嘴,又是气冲冲哭的梨花带雨的去找聂云奚,抄书这处罚对我没有实质性伤害,最终还是要落与下人手里,而那蠢物却乐此不疲。

    我也庆幸这厮只会同我斗嘴,没有同父亲府里的十多个姨娘个个诡计多端,下流招数尽使,斗得死去活来。

    我的娘亲为正妻,为人温和端庄善良,从不争风吃醋,最终却也死于那场宅斗中。    我心想若是这厮对我放暗箭,我是万万应付不来的。

    但我被关进这偏房的原因,也正是因那婵月。

    在那前不久,我在北宛发现几株含苞待放的杜鹃,我向来对这些花花草草尤为感兴趣,只是这太子似乎对花粉过敏,偌大一个东宫不曾有半朵花。

    我每日悉心照料,抓虫浇水,在身边未曾有人时我还对那花儿说过话,养这花儿便成了我在这四方庭院中的一大乐趣。

    后来聂云奚来过几次,许是看出我喜爱花儿,竟找人移植了一大片花儿过来。

    我心中不屑,不愧为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洞悉人心,果真不假,将这手段用在情场上,也难怪得整个长安城里所有少女倾慕爱恋。

    然而不出几日,婵月风风火火来到我的院子,玉指指着那大片花朵,沉着脸冲我喊到:“我是没想到你有这等本事,还以为你真如那瑶池的白莲花,真不爱殿下。”

    我从小性子直,凡事经不起激,连娘亲都曾警告过我,一定要沉得住气,万事不可莽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一时之辱,日后定能百倍奉还。但我从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现下想来,我可能的确不是做大事的料,但当下辱,当下还,也是极爽的。

    那日正巧我的一株杜鹃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踩死了,怒火中烧,我便有意拿她撒气。

    “你这泼女,不愧为青楼女子,说话也好不修边幅,聂云奚将你宠的没了边,你便开始是非不分了?这花儿可是他自己上赶着送来的,与我有何关系。如此泼辣蠢笨,我看那女训你也得抄个百十来遍才好。”

    其实这番话也不全是故意气她,我也在为自己讨回脸面,我在这不得宠,东宫皆知,长安城皆知。

    但是他们不知,在洞房花烛夜时,聂云奚竟是来房中揭了我的盖头便走了。我虽不喜他,但此番也是觉得受了莫大的耻辱。

    不过这一番话下来,婵月脸都白了,她曾是青楼花魁,身值万金,被太子纳了回来,是受宠若惊,自是不愿承认从前的身份。先前有几个长舌婢子私下拿她从前的身份做玩笑话,叫她知道了,俱割去了舌头。

    不过我可不怕他,她敢来与我撒泼,我便要她下了她的脸。

    犹记我小时不爱念书,与那教书先生斗嘴,也是将那先生气向娘亲告状,于是没少挨过娘亲的板子,现下想来也是悔不当初。  我是府邸里唯一一个念过学堂的小姐,只因娘亲一再坚持,女子出生便是低人一等,那更要才学具备,才不输男子。只是我小时玩心甚大,见jiejiemeimei们每日轻松自在,跟姨娘们出去游玩,而我终日与戒尺作伴,好不甘心。于是逃学出去玩,顶撞教书先生是少不了的,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娘亲去世,父亲便没让我再去过学堂了,我满心欢喜的加入到jiejiemeimei们游玩的群列中,听得她们讨论那些胭脂水粉,讨论那国相府里的二公子如何如何的风流倜傥,鲜衣怒马,我没由来的觉得无趣烦躁,我开始想念我的学堂,想念娘亲,想念与我吹胡子瞪眼的教书先生。我知晓父亲不会再让我进学堂,我便去找哥哥们要他们的书本来看,直到嫁人那日,我才开始将书本搁置在一边,但在那时,四书五经我已是信手拈来,学识也不输与哥哥们。

    现今我伶牙利嘴,也正是读的书多了。她这等风流子女,又怎能和我斗。

    “你休要胡说!”婵月花容失色,一把甩开馋着她的婢女,扭着腰走朝我走来。   瞧着她这柳腰花态婀娜多姿,我不由微微叹息,若我是个男儿身,定要将她抢了去,藏于房内。

    “云椿沁,你是不是知晓了我怀了殿下的孩儿,你才这般沉不住气用这等下流手段,要将殿下抢了去!”

    我有些惊愕,婵月脸气的脸有些发红,娇唇微微张开喘着气,再看腹部,的确是有些隆起。方才反应过来,连连后退,心中警铃大作,这蠢物不知轻重,怀了胎儿还到处跑,听娘亲说过,女人怀胎时被刺激到是会流产的。这厮惹得我同她斗嘴,若真将她气急了,动了胎气,这罪我可吃不起。

    婵月见我此番异举,可怜兮兮的双眸里满是疑惑。我轻轻开口:“这花我不知晓从何而来,你若喜欢摘去便是,今日我身子不适,你怀了胎儿也不宜四处走动,且回去好好歇息。”说罢我便转身走进屋内。

    婵月听了这番话,心下怪异至极,却见我进了屋内,也不好再辩,咬牙跺了跺脚,转身便朝那花丛里踩去,谁知那蠢货竟是一下崴了脚,痛呼一声,直直摔在了地上,屋外顿时乱作一团。

    我刚躺下,听得屋外传来嘈杂声,接着又听到下人来报:太子妃,月奉仪摔倒了,下身血流不止,胎儿恐怕........

    我猛的起身,有些恼怒,急急下了榻,朝屋外走去。

    怎么会有这等蠢物。

    婵月在地上痛苦的拧着秀眉,小脸煞白,嘴里不住喊着疼。

    我连忙令下人将婵月抬回屋内,再令下人去宣太医,又急急忙忙打湿了手绢,替婵月细细擦汗。此时她已是痛的意识有些模糊,但嘴里断断续续的喊着太子。

    “已经让人去宣太子了。”不知为何,我到觉得她有些可怜。

    她在听到我的声音后有些涣散的眸子徒然变得清明,随即两行清泪流下来。

    我有些无措,想着许是痛的流泪,便学着娘亲小时候哄我的法子,轻轻拍她的手。

    “不哭,不哭。不怕,不怕。”

    月婵似乎有些愣了愣,随即泪水流的更凶,我便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供着她,直至聂云奚来。

    聂云奚来时从身后喊了我一声,我是第一次听他喊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同大哥用玉屏萧吹出的曲子一般低沉悠扬好听。

    我转身去看他,他面色可怖,走上前来,忽的一掌将我掀翻在地,脸颊火辣辣的疼,眼中所见的都是白茫茫,好一会才缓过来。

    又听他说:“云椿沁,你好大的胆子。”

    我抬头看去,却是对上了那双妩媚的眸子,婵月早已醒过来,眼睛已经哭的红肿,早在聂云奚没来时,太医便跟我说,婵月的孩子保不住了。婵月听后脸色惨白,昏了过去。

    我叹息一声,深知难逃一劫,婵月在我的院子里出了事,我是如何也有罪的。更别提我素日里就与她针锋相对,她的流产,又怎知不是我一手安排的。

    但我是绝不会认罪。我没做过,那就是没做过。

    “我如何了?”

    婵月仍在看着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令我看不懂,但绝不是憎恨。

    随即我眼前寒光一闪,聂云奚腰上的剑直指我的颈子,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慢慢道:“不知悔改,该当死罪。”

    我还未开口说话,那婵月许是受了惊吓,直直倒了下去。

    聂云奚见此,皱了皱眉,眼里是要溢出来的痛惜。

    “暂且放你一马。”说罢便收起剑,吩咐下人将我带下去关进偏房里思过,没有他的命令不准放我出来。又转头颤颤地喊着月儿。

    我顿时心下烦闷。如此算来,这已经是我被关的第四日了,这屋里虽清净,但总是有些不习惯。

    我心里正盘算着聂云奚那竖子究竟何时放我出去,便听得屋外有脚步声,我心下奇怪,待到门被打开,我才知是婵月。

    她似乎又瘦了不少,许是恢复的好了,虽说脸蛋没有之前那么丰腴,但整个人愈加显得弱柳扶风,小鸟依人,我见犹怜,动人的眼里是与往常一样的的不可一世,朱唇抹了些胭脂,愈发娇嫩。

    长得如此好看,我都有些羡慕,毕竟我的长相是万万不及她的。

    在年少时,父亲带着我与几个哥哥去觐见太后,太后直夸我长得水嫩,皓齿朱唇,再长大点必然是国色,太后身边的姑姑更是说我仙姿佚貌。

    现在想来她们定是不曾去过青楼,她们若是去了青楼瞧见了那婵月,定然会道一声妖物。

    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心下叹道,果真是妖精啊。

    “总是看我做什么,如此不知礼义!”她似乎有些脸红。

    果然还是如之前般盛气凌人,但看这阵势,竟又像是来找我斗嘴了。

    “竟从青楼女子嘴里听得这礼仪二字,莫不是真回去抄了女戒。”我并无心与她纠缠,只想她快点走。

    “好啊!轮落到如此地步也要顶嘴!”她气急,跺了跺脚便要转身走,目光却又在我身上流连了一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终是没有说了什么便走了。

    我懒懒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又倒回榻上睡觉了。

    谁知第二日她又来了,还带来好几个下人,捧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有些不自在,急急道:“我就喜欢看你这落魄模样,好生好笑,你吃吧,算我施舍你的。”

    说罢竟离开了,我不大明白她抽了什么风,但我的确是饿着了,来不及思虑,便急急吃了起来。

    第三日她推开门时,我便有些害怕,莫不是真的伤心至极而后痴傻了?我有些担忧的望着她,她指着桌上的饭菜,看着我,道:“吃啊!”

    我不为所动,细细想着这几日,她的眼里也不曾有一点恨意,甚至有些许局促,恐怕是真有些痴傻了。虽说这不是我害得,但心里却是有些难受。

    婵月有些急,:“你怎的了?莫不是怕我下了毒?”

    果然是这样!看她这神色,竟是看出来些担忧与焦虑,她若还是从前那正常的婵月,说话便万万不该是这模样,我有些为她难过,最终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婵月身子一僵,脸上不住的发红,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开口道:“你这是作甚?我没下毒,骗你的,这么瘦了快多吃些!”

    我僵了僵,话语清晰有条理,这又不像是一个痴傻儿说出的话,但这番话也不该出现在我昔日的死对头婵月嘴里。

    我转头问下人:“奉仪没生什么病吧?”

    “我哪有什么病!我看你犯了痴病,饭也不吃!”婵月朝我喊,她眼神仍是灵动与不自在,似乎真的是我多想了。也许是她真的放下了对我的怨念吧。但面对这样的婵月,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静静吃饭。

    婵月见我不搭腔,哼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第四日傍晚时,我刚和衣,她便闯了进来,将我吓了一跳,她似乎是跑过来的,嘴里喘着气,自顾走到我榻上坐着。

    “今日殿下找了我,我白日便没来,你饿不饿?”

    “不饿。”我有些习惯她这幅模样,又想了想,道,“你不用服侍聂云奚就寝?”

    她脸忽涨的通红,抿着唇没说话。

    我正奇怪,想着她这几日的异举,便又道:“怎的?还有你最近为何总是来找我。”

    她仍不答话,脸却越来越红,眼里似乎也有些波澜,在晃动的烛光下尤为迷离。

    她的脸忽然朝我靠近,离我的脸不到一寸处停下。

    她身上那股子清香便钻进我的鼻子,惹的我头有些醺。

    我正心下奇怪,她的唇却突然靠近我的唇。

    轻轻烙下一吻。

    她的味道尽数进入我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浑身都被包裹在这如缕缕丝线般的香味里。

    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