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繁花里”是位广东老板开的,有在一月份过尾牙的习惯。

    孙姝予被灌了酒,难得失态,醉醺醺道,“不能再喝了,有人等我回家的,我还要回去做饭…洗衣服……还要打包发货,再不发货就要被投诉,我好忙的。”

    同事拿他打趣,说怎么不声不响就找了对象。

    孙姝予不吭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桌面,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他下意识拨出名片上的电话,那串他熟记于心,却从来不敢尝试的号码。

    钟于到的时候,孙姝予正被大堂经理从洗手间里拖出,看见来接他的人居然是钟于,登时受了不小的惊吓,再一想那日他自作聪明,把孙姝予喊来以为是投其所好,谁知钟于是带着女伴来的,怕不是小妾撞见大婆,捅了大少爷的娄子。

    “阿遇……阿遇……”

    孙姝予挂在经理身上胡言乱语,经理冷汗下来,要把他递给钟于。

    谁知对方却手一伸,在鼻子前扇了扇,皱眉道,“他喝多了?把他扶椅子上吧。”

    经理只好把孙姝予放在椅子上,又去储物间拿他的包。

    钟于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躺在椅子上的孙姝予,大概是喝多了胃里不舒服,因此他眉头紧皱,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应该是吐完漱口时弄湿的,风一吹,他又开始后知后觉的冷,翻了个身,无助地抱着胳膊发抖。

    钟于移开了目光。

    他想到了春寒料峭,缩在盒子里等人捡走的流浪猫,可怜,孱弱,没有人救就得等死,它们虚弱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企图用这副样子勾起别人一点点的同情恻隐之心。

    经理小跑过来,把孙姝予每天上班都会背的小挎包拿过来,是个拉链坏掉的,东拼西补的仿版阿迪达斯。

    “钥匙什么的应该都在里面,麻烦您照顾姝予了,十分感谢。”

    经理说完便有些后悔,心道钟于和孙姝予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他来多嘴。

    钟于“唔”了一声,对陌生人总是愿意施舍几分耐心谦和,“多谢。”

    他等经理走了,才弯腰拍了拍孙姝予的脸,喊他名字,“孙姝予,起来,我把你送回去,你家在哪。”

    孙姝予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鼻头一酸,迷迷糊糊睁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无话。

    钟于见他这副样子,开始焦躁,后悔为什么要过来,他讨厌被孙姝予这样看着。

    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有别人路过,就把孙姝予交给他的同事,然而十分钟过去,大堂内依然只有他们两个,可能是天意如此,也可能经理专门交待,钟于更加焦虑,他的目光落在孙姝予的小挎包上。

    这挎包是什么时候被孙姝予要回去的,他完全不知道。

    钟于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掉漆的保温杯,小手绢,一台二手智能机,削秃了的铅笔,皱巴巴的笔记本,钟于甚至不用翻开,就知道里面肯定夹着纸钞,一张五块,三张一块,一共八块钱,还有一张地址卡,上面写着孙姝予的电话,以及一个滨港本地的住址。

    他仔细回忆这个地址,不是他们住过的那个一室一厅,便推断出这肯定是孙姝予最近的住址。

    孙姝予听见他翻包的动静,挣扎要去抢,口中含糊不清道,“不要动,不要丢我东西,这不是垃圾。”

    钟于往旁边让了让,没给孙姝予抢到,眼见他就要踉跄摔倒,钟于又只好把他扶住,忍着脾气道,“能自己走路吗?”

    “……你,把包还给我,好不好。”

    孙姝予固执地看着,还有商有量,似乎很懂怎样做小伏低。

    钟于只好二指夹着地址卡,把挎包挂他脖子上,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我问你能不能自己走。”

    孙姝予摇摇晃晃地扶着他,自己站稳,可怜地点头,缩着肩膀站在钟于身后,不敢看他。

    钟于转身让他跟着自己,却是放慢了脚步,本以为孙姝予喝多了会在车上折腾,谁知他却很老实,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还会自觉扣安全带,后来钟于才知道,他是怕一不小心吐在车上惹人讨厌。

    他一路把车开到楼下,又扶着孙姝予上楼梯进屋门。

    这是个一室一厅,狭小,拥挤,家具乱堆乱放,乱的没有地方下脚,角落堆着的打包快递纸盒早就落了灰,有几箱未卖出去的女裤随意堆着,箱子叠箱子,当成孙姝予吃饭的饭桌。

    钟于勉强下脚,踩着一地包装纸,钳住孙姝予的胳膊,半拖半拽般把他放到沙发上。

    他走到类似于厨房的地方,想给孙姝予倒杯水。

    继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久不开火的电磁炉,旁边还撒着上次做饭没来得及擦的盐粒,钟于深吸一口气,打开冰箱,入眼的却是泡面、榨菜、咸鸭蛋和火腿肠。

    连根葱都没有。

    钟于心想,孙姝予怎么把自己活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他仁至义尽,无论孙姝予怎样折腾自己,都跟他再没有关系。

    钟于在沙发旁蹲下,平静道,“把你送回家,我走了。”

    孙姝予睁开眼睛看他。

    钟于坦诚地和他对视,见孙姝予无话要说,便起身要走。

    他突然从背后被人抱住。

    钟于浑身一僵,条件反射性地挣扎。

    孙姝予却抱着他不撒手,从后面挪到前面,挪到钟于怀里,他的发顶稍过钟于肩膀,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在钟于的锁骨上。

    他怎么这么软。

    钟于心想,好像还带着些奶味,像小时候捡回家不足月的小奶猫,叫人狠不下心,冷不下脸。

    孙姝予实在太软了,感觉用点力就会被折断,钟于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被人这样依赖般地抱着,就好像他要是现在推开孙姝予跟逼他去死没什么两样。

    他好像听见了孙姝予心跳的声音,鲜活,有力,跟他懦弱的外表太不符合,孙姝予这样优柔寡断的人,应该连心跳都是慢吞吞的,永远都是被逼到绝路,才胆小地向前走一步。

    钟于曾经捡回家过一只流浪猫,但是钟婉不让他养,因为于行脑子不正常,下手没轻没重,第一天就被小猫抓伤。

    他从来没有一件完整属于自己的东西,或是感情,他这二十年的人生都在被迫学会分享。

    他的猫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被丢了出去,他冒着雨去找,把猫送到了姚平家。

    小猫浑身湿透,两个爪子勾着他的上衣,奶声奶气地叫唤,可怜的就像现在的孙姝予。

    钟于茫然地心想:孙姝予好像也没自己想的那么讨厌。

    然而他的恻隐之心还来不及细细感受,就见孙姝予抓着他的衣服,一声声地叫他,“阿遇……阿遇……”

    钟于被迫抱着他,面无表情地心想,孙姝予真是讨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