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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里,秦喻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他回到了小时候,他是他,哥哥还是哥哥,还是那个最为疼爱器重的嫡长子,聪明又懂事,性子跟着倪氏,不争不抢,不似其他豪门军阀家的少爷那般蛮横无礼,儒雅绅士待人处事又十分周到,就连上学时那对谁都是拧眉不耐的先生也喜欢他,每日早读喊他带读,甚至有时还请他批改作业。

    他也还是他,礼数不周或哪里不顺母亲的心,关在房间里便是一顿毒打,也不许他哭出声音,若是招来了人,母亲会更加生气,皱起一双细眉连带手上的藤条跟着加大力度,空气被划破,发出瘆人的咻声,紧接着落在皮rou之上顿时起了斑驳的檩子。

    母亲出身不好,靠着几分姿色和手段才爬上了父亲的床。倪氏不同,她是江桦城富商倪家的小女儿,而母亲往年又是她的贴身丫鬟,光是这点,母亲在她面前就永远无法抬起头,所以便将所有的不甘情绪宣发在他身上。

    疼吗,他记不清了。

    有次半夜挨了打,他疼得睡不着,又担心衣服粘在伤口上清理起来麻烦,恰好又是夏季,便赤着上半身坐在外面阳台吹会儿风缓解疼痛,结果碰见半夜醒来想透口气的秦舒寒,是冥冥注定的,谁也没办法改变。

    他这位哥哥,他是说不上来喜恶的,母亲总让他向哥哥学习,与人交谈要大方,不要总是面无表情紧闭着嘴。讨厌也算不上,倒是有点嫉妒,他自幼在黑暗中生长,除了学会隐忍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滋生,凭什么,都住在秦家这所压抑痛苦的牢笼里,仅一墙之隔,他们的人生却是天差地别。

    但他又仰慕着哥哥,像渴望光明照射急迫需要救赎虔诚的信徒,他一面抗拒哥哥,一面又不可控制地想离哥哥靠近些,再靠近些,最好密不可分,最好宛如一体。

    平日里母亲鞭打出的身上向来是藏在衣服底下的,这会儿身上无遮拦,五颜六色的新伤添上结痂脱落成褐色的旧伤,在浅肤色衬托下很是骇人,不等他做出反应,秦舒寒急忙起身走来问,“喻枝,是不是姨娘又打你了?”

    “…不是。”秦喻枝没说实话,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他认为那时他和哥哥的关系只算得上兄友弟恭,虽说是天天黏在一起,不过是母亲勒令他必须要学会讨好哥哥罢了,真心不真心,没人会在意,这般,被撞见一身的伤,只怕被笑话,怎么也不愿意说是母亲打的。

    “哪是谁?”十二岁秦舒寒已有小少年的雏形了,瞪大的眸子盛满怒火。

    夏天的蝉与虫鸣有着无数热情,尽情歌唱释放内心对世界的情感,微风夹杂着夏意给予的热气拂过伤口,无端烧得他心脏发热发烫,直达全身。

    “已经没事了,哥哥。”秦喻枝回话道,秦舒寒比他年长一岁,其实要细说的话他只比秦舒寒小半年而已,只是一个年末一个年中。

    “难不成是哪家的小子?”

    “哥哥,别再问了好吗?”秦喻枝笑了笑,表情透着为难,“已经过去了。”

    秦舒寒叹口气没再追问,拉着人进了自己房间从抽屉拿出药给他涂抹,清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的疼痛是钻心,他脑海却是哥哥温热的指尖,轻柔吹呼着他的伤口问他疼不疼。

    疼吗,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眼眶蓄满了泪水,在这夏夜满是哥哥气息的屋子里,似洪水决堤,他哭得放肆,濡湿了哥哥肩膀那块布料。

    本以为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哥哥进了父亲书房告了状,其中内容他不太清楚,但那次之后母亲却再没有动手打过他,气急也只是骂几句,不痛不痒。

    可能这是哥哥善意中最微不足道的零星,却叫从未感受过这种关心的他尝到了甜头,像巷口的叫花子,唾骂嫌恶他的人他记不清,只会朝施舍的人不断地索求,像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是人类的特性,也是本能。

    从那起,他对自己的情感需求变得清晰无比,想把这束洒满人间的光藏进口袋里,只能在他面前绽放出光芒。如果他不能在阳光下存活登上极乐,就把哥哥拉进地狱,一同毁灭也算是圆满爱情。

    他只是想抓住一束光,不论代价是什么。

    …

    清晨,初十被强制拉起床,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鼻子也堵得厉害,“喻枝,我生病了。”

    “没有,只是鼻塞,我们先下楼吃早餐,再叫人送些药过来。”秦喻枝一早起便确认过了,拿起哥哥的外衫正要替他套上去时瞥见了口袋露出的红色一角,他拿出做工精细的布袋后瞧见里头莹白色的玉镯愣了两秒,又放回原位替初十穿戴整齐。

    下楼时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秦峰岚昨日在办公室开会,深夜才回到家所以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还不知情,这会儿瞧见他们下来讶异了一瞬,“怎么昨晚就回了?”

    “哥哥说想家了,所以就提前回了。”秦喻枝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谎,领着初十坐在自己身侧。

    秦峰岚应声环视一周后开口问道,“秦京淮和舒灵呢?”

    “小少爷还没起…”佣人回话,秦峰岚眉头一皱语气不善,“喊他起床。”

    佣人应声上楼喊人,恰好这时秦舒灵下楼入座,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退,初十昨日睡得晚这会儿也没什么精神,看着面前的皮蛋瘦rou粥咽了咽口水,小声嘟囔了一句,“好饿。”

    秦峰岚面上柔和了几分,将小笼包往他那推了推,率先拿起调羹吃了一口,“吃吧。”此话一落,众人才拿起餐具吃起了早餐。

    吃完早餐秦喻枝同秦峰岚在书房聊了许久,倪氏身子欠佳,又进了卧室休息。秦舒灵拽着他偷偷看三姨太训人,三姨太平日里就比较泼辣,此刻一手拎着秦京淮的耳朵骂道,“还睡睡睡!整日里往外跑,眼看马上都过年了回趟家还不听话,你真想把我气死?”

    “哎哟!您…轻些,耳朵要揪掉了!”秦京淮疼得龇牙咧嘴,三姨太没松手反倒加了些力,“疼死你倒好!”

    “我死了您可就没亲儿子了。”秦京淮抓着他妈的手腕求饶,秦舒灵捂着嘴偷笑自言自语似的悄声说,“活该!”

    初十对这场戏明显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舒灵,四喜在哪?”

    “四喜?”秦舒灵仔细回想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才想起这几日那模样标志的陌生姑娘,她早也从倪氏那儿听过哥哥的事情,如此,招手唤来佣人找来四喜。

    初十跟着秦舒灵回到他的房间坐了会儿,门被敲响,初十急匆匆地跑过去拉开门瞧见是四喜,欢呼一声直接扑上去搂住她蹭了蹭,“四喜四喜。”

    四喜摸摸他的头,脸上是遮不住的喜悦,昨晚碍着人多她也不好和初十亲近,两人一个多月未见,初十拉着她坐在沙发上紧紧攥住她的手,从口袋拿出昨日买来的镯子给四喜带上,“我瞧见好多小姐手上都有这个,这个是昨日在街上西西给我买的,四喜也要。”

    四喜见这手腕上的玉镯品相极佳,也知道价格不凡,何况秦舒灵还在旁,她要是收下那成什么人了,她慌乱间要摘下,秦舒灵这才开口,“收下便是了,不值几个钱。”

    四喜无声的犹豫片刻后,颔首欠了欠身,“那四喜谢过大少爷、大小姐了。”

    秦舒灵虽说平日里大大咧咧,但总归也算心细,也知道自己在场无异于是无形的枷锁,限制着四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佯装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朝门外走去,“困死我了,你们聊,我去补觉。”

    她走后,四喜和他聊了会儿天,表情隐隐透着挥不去的哀愁,瞧不见喜色。再后来也不说话了就垂着眼帘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初十凑上前想亲她,四喜反应极快地侧开脸躲了过去,只亲到了脸颊,她瞪大了眼眸满是不可置信质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亲你啊。”初十面色坦然真挚,“你不开心,我亲亲你,你就能开心了,不是吗?”

    “谁同你说这些的?”四喜蓦地抓住他的手,表情很是难看。

    “是喻枝。”初十挣了挣手腕,四喜听到这名字脸色霎时间透着几分苍白,过了两秒后瞥到他不知什么时候蹭开的衣襟露出一抹红,不是很明显,只是在这场不寻常的对话中忽然变得十分突兀。

    四喜伸手将他衣襟扯了扯,几颗暧昧的齿痕全数露出,面目顿时变得有些狰狞,她咬着牙艰难地开口问道,“这,也是秦喻枝…”

    “嗯…”初十从没见过四喜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再敢说话,只用眼神反复朝她脸上打探,吸吸鼻子软糯糯开口道,“四喜,你弄疼我了。”

    大年三十降至,秦家大少失踪了,秦家当即城门派下官兵把守,调动了好几支军队连夜将江桦城翻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