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对不起
我推开冷漠嘲讽的众人,重新进了医院。 谭泽坐在九楼的手术室外,埋头颤抖。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一份术前风险评估,薄薄的一张,却要把他的腰压弯。 我上前,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心里更加难受。 “是我害了他。”谭泽的声音粗粝沙哑。 他旁边的男人劝道:“发生这种事,谁都想不到。” 谭泽艰难地签了字,身体都晃了晃,被男人搀扶着坐下:“乔宇,告诉小江,今天的事一定要压地死死的。谭书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男人叹口气:“放心,我亲自去一趟。” 原来是谭书。 一直听闻谭总有个爱闯祸的纨绔弟弟,叫谭书,兄弟两人关系闹得非常僵。可是现在看谭泽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关系不好。 乔宇走后,谭泽脱力似得靠在墙上,他摸索出一根烟,把外面的一层纸随意地撕去,将烟丝抖到手心里,仰头一口吞下,用力嚼了几下,也许是劲儿太大,他皱起了眉。 我走近,他这才朝我看过来:“有事?” 我摇头,坐在他旁边:“累了,休息会。” 谭泽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也没多问,递给我一根烟。 我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两指夹起几根烟丝放嘴里嚼了嚼,又辣又麻,还有些苦味,像是茶碴子混上辣椒和麻油,呛地直流泪。 谭泽苍白着脸,不忘有气无力地嘲笑我:“小孩。” “里面那个人,是你什么人?”我明知故问。 谭泽顿了顿,眼神都温柔了,他轻声回答:“爱人。”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接上一句话。 如果外面那些人知道他们的真正关系,又会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 谭泽低血糖加上劳累过度,晕了过去,我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看着一堆医生护士围着他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汤从里面出来,看到我一脸惊讶:“小实?你怎么在这?” 我摇头起身:“顺路来看看。” 李汤显然觉得不可思议:“祁主任手术还要好一会才结束呢,你要是找他就进来吧。” “不用,我就走了,”我顿了顿,“李老师,别告诉我哥我来过。”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谭泽,还有素未谋面的谭书。那个传闻中风光无限的天才校友,如今也为情所困,他坐在手术室外,只是一个恐惧失去至亲的普通人。 还有陪我在冰天雪地里坐着的容历,他眼神里藏着剑与刀,见到容迟的时候,会悉数收起来,变得柔软无害。 那祁奕呢? 有时候我们怕的不是困难和挫折,怕的是不被认可,怕的是流言,怕的是编造出来的污浊。最后活在虚拟的淤泥里,无法呼吸,将自己生生逼死。 而凶手是无法接受甚至唾弃我们的所有人。 祁奕从开始就知道我们会面对什么,他在用时间让我放弃,在用尽可能温柔的方式教会我这些道理。 他不拒绝我的拥抱,甚至不拒绝更衣室里那个胆大包天的亲吻。所有的一切他统统接受,却一直保持理智,清醒地可怕。 他总是这样。 温和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冷静,严肃中带着难以琢磨的顽皮。 他只是他,不管任何时候,他都是八风不动、游刃有余的祁奕。 夜深了。 等到躺在床上的时候,耳边还是那些尖锐的话语。 我一遍一遍想,我是否能够承受这些,是否能够活在别处,孑然无依,是否能够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爱情里独自前行,匍匐在朝圣的路上。 为我的神明。 为我的哥哥。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被疼醒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 我用尽全力坐起来下床,吃了一粒奥美拉唑。 这时,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 祁奕竟然回来了。 我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肚子,慢慢挪到卧室门口,准备拧把手的时候,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转身躺回床上。 祁奕换鞋的声音,脱衣服的声音,最后他的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口。 祁奕推开了门,轻手轻脚躺在我身侧,从背后拥紧我,双手贴在我的肚子上,低声说:“怎么肌紧张了?” 他说得很慢,能听出nongnong的倦意。 他双手搓热后又重新贴上来,叹了口气:“我该拿你怎么办?不好好吃饭,一点都不听话。” 我没有回答,听他继续。 “晚上做了台手术。是个要自杀的男孩,比你大两岁。我出去宣布病危的时候,他哥哥都吐血了。我原本以为见惯了生死,可是今天看到他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害怕。” 祁奕顿了顿,说:“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很怕。如果以后我失去了你,我也会这么怕。有时候想想,是不是我做错了?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明明知道是万丈深渊,非要拉着你跳。” “宝贝,对不起。”祁奕呼出的热气打在我后颈上,声音哑着。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也有怕的时候,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都是因为我。 他明明应该是那个冷静到可怕的祁奕。 泪悄无声息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我转身,和他面对面,往他怀里靠了靠,像多年前他对我的那样安慰他:“不怕。” 祁奕睡得不安稳,皱着眉,紧紧握拳,我包住他的拳头,闭上了眼睛。 我们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子取暖。 像两块磁石,抑制不住要接近,可是太近了,又怕那股子剧烈的吸引力会伤害到对方。 就这样躺了很久,直到晨光熹微,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隔壁公园有人在吊嗓子,路过的汽车在鸣笛,收音机里的广播在说书,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在聊天,有人哭有人笑。 众生百态。 突然间,一切明了。 浮生短短数十载,虚妄而过,只有祁奕,是真实中的真实。 骂便骂吧,洗耳恭听。 我总要奔向我的神明,这路上的荆棘坎坷,受着就是了。 再醒的时候,又被祁奕数落一顿,他阴沉着脸,夹走我碗里的一块rou:“从今天起,戒酒rou。” 我没反驳他,乖乖地把剩下的半碗饭推给他,喝着旁边的粥。 祁奕对我的自觉显然有些不太适应:“怎么了你今天?吃错药了?” 我笑了笑:“也没什么,就觉得一直跟哥做对,挺不好的。” 祁奕皱眉,看了我半晌,最后没说话。 一顿早饭吃下来,他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想着是最近科里的事太多,他太累了。 马上到了考试周,祁奕陪我熬了几个通宵,边帮我复习边不忘嘴上损我两句:“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书上这一章怎么是空白的?你听没听课?” 专业问题上祁奕很较真,对我尤其严格,按他的话来说,我是难得一见的蠢材,简直是他教学生涯的一大污点。 我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 最后一门是外科,我连着熬了几天夜,到最后就是精神极度紧绷,但大脑一片空白。 祁奕晚上有急诊手术没有回来,我早早地爬上床睡觉,然后一觉睡到天昏地暗,错过了第二天的考试。 接到祁奕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坐着美梦,他问:“你去哪了,还有五分钟考试。” 我摇头晃脑地起身,反应过来以后绝望地求他:“祁教授,帮我。” “怎么帮?” “我至少十五分钟才能到……你到时候能不能放我进去?” “你还在家?”说着祁奕的声音冷了下来,“不能,补考吧。” “……” 晚上祁奕回来又把我训了一顿。 盯着我吃了饭,然后他没收了我的手机,把我逼上床,盖好被子,说:“睡觉,你身体撑不下去了。” 我从被子里伸出手,虚虚拉着他要离开的手:“陪我睡,哥。” 祁奕沉默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上了床,把我捞进怀里:“哥是不是错了,不该让你学医,太累了。” “有你,我不累。” 我们静静看着对方。 “我爱你。”我张了张口,好像这三个字,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 半晌,祁奕轻轻说:“知道。” “可以吻我吗,哥。” 祁奕微微抬头,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倾身,吻上了他的唇,他没有反抗,只是抱着我的手紧了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