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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再也不会开了

    “剑神登峰,原是个骗局啊......”

    徐疾坐在茶摊上,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最烈的醉仙酒,那几乎不能叫喝,酒水几乎是顺着他的喉管源源不断地涌流下去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硬生生醉死在这里。

    旁边的茶客不禁侧目看着这奇怪的客人,打量几秒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笠帷帽和腰间悬挂的朴拙长刀,摇了摇头,挪开了目光。

    徐疾喝着喝着,许是醉得狠了,竟开始喃喃自语,说着一些颠三倒四的醉话。

    *

    此处是南山脉入山口前的一座小小茶摊,每年的剑神登峰日,山口处总是人满为患。

    南山脉是整个南域最长的山脉,拥有全南域最高的山峰,南山。

    南山峰顶终年覆深雪,据说深处雪可没过人头。若是在南山一侧的北谷,雪更是深过三丈还多。

    这并不是南山最引人瞩目的地方。

    流传最广,最久的传说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传说南山峰顶,居住着雪域的神明。

    之所以说是雪域,是因为整个南山脉的气温都温暖适宜,唯独南山,虽以南为名,却冷得出奇,使雪线终年不化。

    在山腰处还有一片违背季节规律四季常开的红梅,它一年只有一天会凋谢,还谢得相当决绝,一片花瓣也不留在枝头,染就雪地一片绯红。

    传说的另一个部分就是,只有最坚定最勇敢的人能够攀上峰顶。

    这个“最坚定最勇敢”确有其人,被普遍认定是十年一决的剑神。

    剑神每年可以攀一次南山,觐见神明。除他之外,其余贸然进山的人往往陷入鬼打墙,不知不觉地回到原地。这一点更增加了南山的神秘气息。时至今日,多数人已然相信神明的存在。

    而剑神攀南山的这一日,就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剑神登峰日”,希望一睹剑神风采,也希望一睹红梅凋落的盛景——是的,红梅唯一凋谢的一天,就是剑神登峰日。

    比如今天,就是现任剑神的第十个登峰日。

    徐疾一开始还只是默不作声地灌酒,渐渐又开始又哭又笑,胡言乱语。

    说些别的什么还好,其余茶客虽说看不顺眼他,看着他醉得神智都不太清楚的样子,也不好诉诸武力,可是他偏偏越说越离谱。

    先是说剑神登峰是骗局,又说神女设计构局......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只见他醉眼朦胧地环顾一圈,又语出惊人:“怎么还有这么多.......在等?......等什么呢?剑神都死了有一年了......”

    茶摊老板忍他有一会儿了:徐疾自己带的酒,没喝茶摊的茶,耽误他生意,又频频出言诋毁神女,甚至公然诅咒剑神!要知道,从十年前武林大会目睹剑神以一敌十,英姿勃发的模样起,他可就一直是剑神死忠粉了啊!

    这下徐疾算是捅了马蜂窝还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在那叨叨。

    老板怒发冲冠,倒是还有点理智,没想要他命,只是从炉边顺手抡出一条未烧尽的炭棍,茶盏粗细,犹带着火星,劈头盖脸就往他脸上砸:“混小子忒不讲道理,给我滚出......”

    一个“去”字尚未出口,就见眼前一闪,炭棍已然散落成四五根筷子粗细的长签。偏偏他拿木棍的手半点事都没有,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对方够不着,明显是那人留手了。

    老板后退几步,心知自己托大,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旁边有不少茶客都看到了徐疾动手的全过程。

    刹那仿佛电光乍亮,徐疾一手执着酒杯,一手行云流水版自腰间抽出长刀。没人看清他短短时间内劈出了多少刀,只觉雪亮刀光一闪,木棍已经被劈成数支粗细均匀的笔直长签了。而直到他收刀归鞘,另一只手上的酒杯也没有洒出一星半点。

    沉寂数秒,茶摊上爆发了大片的惊呼和雷鸣般的掌声。

    茶座上有人叫道:“他是刀客徐疾!我认识他的刀法!”

    “刀客徐疾?!”

    “是那个剑神当众承认的唯一一个挚友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越发涌了过来,好奇的,慕强的,艳羡的,惊惧的,形形色色的人挤到他面前,与此同时,他说出的醉话也终于有人开始去信了。

    “......话说,咱们守了也有大半天了,有人看见剑神登峰了吗?”

    人们面面相觑。

    剑神下山时往往是神明相送,不会给他们看见的机会,围在山下的人最多只是能看见红梅乍落。

    上山就不一样了,入山口就这一个,剑神得自己走上去,他们是肯定能看见的。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很显然,没有人看见剑神上山。

    “徐大侠,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讲讲剑神到底怎么回事啊——”

    徐疾放下酒杯,旁边立刻有人乖觉地送上说书先生的醒木。他摩挲了一下它油润光滑的表面,又轻轻放下了:“好,我就把我知道的给大伙儿说说,说完给我评个理。”

    这时候,他看起来又不太醉了,甚至有心思琢磨了一下这一片短短的安静气氛。

    心里想,南山的梅花不开了,他的挚友,也永远回不来了。

    不远处有人在焦急地小声对身边人喊道:“你在开玩笑吧?你说红梅没开?一年都没开?是不是看错了?!”

    “看错个屁!我就住旁边的荟山半山腰上,天天打柴都能看到旁边山的,我瞧的清清楚楚:南山的梅花,今年一整年都没开!”

    ......

    徐疾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想想,这事,还要从十年前,我陪他第一次来这里说起。”

    彼时年轻的剑客方及弱冠,刚刚夺得武林大会的魁首,兴奋又激动,一路都在和挚友徐疾碎碎念他有多激动多期待。

    直到山脚下,徐疾没法上去,就留在山下等待,而剑客独自上山,去会见传说中的雪域神明。

    “他下山的时候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高兴得有点不太像他了,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徐疾露出些许恍惚的神色:“他说,神女很美,还说神女教了他一套剑法。后来,他把这套剑法改成刀法,又教给了我。”

    那天,剑客艰难地爬上山顶,天光还没有彻底大亮,茫茫雪色与朦胧月色之间,有一女子正在舞剑。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当真是天地间难得的绝色。

    而南山上不可能会有别人了。

    她就是传说中的雪域神女。

    神女剑舞毕,转过身来温婉一笑:“你想学吗?我教你。”

    恍惚间,有如冰封千里为一人化为春水。

    剑客不知道他是怎么学完这套剑法又下山的。好友徐疾旁敲侧击地打听的时候,他只是说神女教了他一套剑法,对他的惊艳与钦慕只字不提,紧紧埋在了心底。

    “第二年,他上去之前,换了一套新衣。”

    剑客一想到要再见到她,简直是坐立不安。先是回忆了一下剑法练得如何,是否炉火纯青,好叫她满意,又想着自己的着装是否太过单调,急忙踏着轻功去邻镇成衣店买了一套。

    那天,他去迟了几分钟,神女早早立在雪中等待。明明也是及冠的人了,他却还像个毛头小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神女替他解了围,主动问起他山下的生活。

    他们愉快地谈天,又手谈一局,他们是如此默契而合拍,剑客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成为某个人的唯一,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

    临别前,神女随口说,与他手谈十分愉快,只是缺了一盏好酒。

    “第三年,他带了一壶自酿的酒,取名叫南山梅。他给她带酒,从第三年一直到第八年,从未忘记。”

    徐疾感伤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个角落:“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他为神女神魂颠倒。我不想,也没有立场阻止他。甚至,我发自内心地祝他幸福。即便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若是他们的心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那几年,剑客于剑法上的造诣堪称一步登天,有目共睹。他甚至超越历代剑神,成为四域都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围观的人越发多起来,却反而越发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倾听这个故事的后续。

    “变故就发生在第八年。他下山后就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徐疾短暂一笑,给自己灌了最后一杯酒:“他没说,但是我们好歹这么多年的朋友,这点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剑客心情沉重。

    八年的时光把他打磨成了一个温厚而内敛的男人,让他成熟了,让他能够隐藏住自己真实的心情,将自己用波澜不惊的外壳伪装起来。

    临别前,神女突然说:“明年,不要来了。”

    剑客自然不服,他不解又急切地辩解,脑中闪过他们愉快的八年,不明白她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

    “为什么!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他向她质询,漆黑的瞳眸中充满痛苦。

    神女不答,挥一挥衣袖,便将他送下南山。

    神力托举着他,他极力回头,看不清她的眼神,却能看见一滴晶莹折射着耀阳,在她颊边闪烁。

    剑客怔住了。

    他什么也没说,瞒住了所有人,不过或许他十数年的挚友徐疾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

    第九年,他仍然独自上了南山,只是在常居的木屋桌上给挚友留了言:此去经年,勿念。

    “然后,他就再也没能下来。”徐疾捂住了脸,却捂不住指缝间渗出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徐疾八尺男儿,嗓音沙哑,喉头耸动,似哭似笑地呜咽一声,声音近乎哽咽。

    “我等了他三天三夜,终于忍不住上山去找他......然后......我在北谷挖到了他的尸体......他给我留言说是勿念......怎么可能勿念,我只有他一个挚友......下面还有很多尸骸,都是历代的剑神。山上根本没有所谓神女的丝毫痕迹!”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前年,他们没等到剑神下山,后来隔了几天又看见他,才得知是神女相送。

    所以去年,他们没有等到,也理所当然认定是神女出了手。却不想,剑神真的没有下山。

    徐疾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口中,流着泪醉倒在桌上 ,酒盏失手摔落在地,碎成几瓣。

    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发现,这个痛失挚友的刀客,已经脸色发青,停止了呼吸。

    *

    剑客仔细权衡之后,终于觉悟。他不能忍受失去她,即使失去生命。

    所以他瞒过所有人,下好了赴死的决心——向她坦诚心意,要么同生,要么与她同归于尽。

    “你果然来了。”神女说。神色间半是心忧半是释然。“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不过,我们死在一起......也挺好。”

    剑客却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向她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玩笑道:“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神女抿唇一笑,神色无比动人:“无非就是那么点事儿。此方空间其实是我的一件空间法宝,外界的一天,就只是这里一年中的一天。

    你我在外界遭人暗算,你替我挡了一剑。于是我将你的魂魄投入此方世界,进来与你相见。不过现在,外界的人快要寻到我了。若是你不来,他们寻不到你。来了,就死在一起。”

    “所以,以前的剑神......?”

    “都是你用过的躯壳。躯壳死去之后,我就把它扔进北谷,等待下一个你寻来。”

    “......我真嫉妒那个能长久陪着你的人。”剑客神色复杂地低语。

    “他们都是你......谢谢你一直这么爱我。”

    神女没有说她第一年教他的剑法是他当年教她的,也没说他生前最喜欢红梅,每年都亲手为她酿制红梅酒,她一直后悔,他为她挡剑时没能拉住他,后悔到每年南山的梅花在那天都簌簌凋零。

    剑客也没有说他偶尔会梦见一些前生与她的回忆,他们双剑合璧,他们情投意合,他们踏遍九重天,她为他燃烧魂魄,重锻法宝,为他凝练魂魄,护送转世。

    这些事情他们不必都清楚,他们只需要知道,他足够爱她,她也足够爱他。

    茫茫大雪中,两个身影温情地拥吻在一起,然后,在最后温情的对视里,神女身形渐渐透明。

    剑客抱了个空,怔怔放空片刻,在黎明之前,纵身跳下了北谷。

    许久,在一片茫茫然的寂静之后,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

    “哈!空间法宝果然在她身上!这次赚翻了!”

    随着主人死去,灵识也被抹消,所谓南山,再也不见神女所居的痕迹。

    此后三天,徐疾终于忍耐不住,上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