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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艺

    萨罗在盛装打扮。

    他披上金丝边缘的深蓝披风,马夫为他扣上固定的幼细链条,黑天鹅羽毛织成的宽阔高领轻轻划过脖颈,衬托出一抹极致纤薄的雪白。老疯子夏登难得一脸专注,替萨罗检视每个配件。

    一对狮子头钮扣,长长垂落的锈红肩带,铜蓝鶲样式的襟章。

    他亲自制作的配件。

    萨罗对镜子一照,自信傲慢地戴上夏登准备的面具。

    今晚是丁子香之夜。

    巧遇妖精夫人后,萨罗四出奔走争取出席在奥斯顿·弗烈伯爵府中举办的传统的获月敬恩舞会。他携带蜜蜡封口的邀请函,轻撩碰地的披风,踩上马车的脚踏。

    宛如优美出征的夜猎人。

    舞会上,他位列身份较低,带取悦众人性质的化妆面具宾客中,他们可以跳舞享乐,品嚐美食,但甚少与身份高贵的筹办主人攀谈,也无权在台上致辞敬谢主恩。

    身手颇高的萨罗像老练的刺客悄然退席,偷往通向伯爵书房的长廊走去。

    弗烈伯爵的妻子艾尔梅夫人手执精致的羽毛扇,淡色如白霜的金发像她不苟言笑的狭长眼瞳一样冷然无温,即使在这样欢愉的场合,也没有分毫松懈。

    她扫视全场,最终在角落看见殷勤摆碟的肥胖夫人,让女仆将她领过来,「多年未见,你还是活得这麽辛劳,被人指使得团团转。」

    她的问候就像欠吵架似的。

    妖精夫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流畅地接话,「可惜肚子的贽rou死活不肯离开我,不过这也是幸福的象徵。伯爵夫人,面包和糕点差不多都摆好了。」

    艾尔梅无视后半句公式化的汇报,继续开火,「幸福?我宁愿一生守寡,或者死去,也绝不投入那种痞贼子的臂弯里。」她鄙夷得像看过街老鼠的眼神在落在妖精夫人的耳垂瞬间微微一变。

    「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嫉妒别人的女人是最丑陋不堪的,亲爱的、姐、姐。」

    艾尔梅全当没听见,另开话题,「你的耳环从哪买的?这麽精细的手艺,莫不是向外商订购的?」

    妖精夫人顿时笑靥如花,气底充足,「我家的痞贼子送的。他就像个甜甜的面包一样可爱!」

    艾尔梅傲娇地冷哼一声。摇着扇子迈步招待其他来客时,她像海蛇一样冰冷柔软的声音传进妖精夫人耳里,「……那上面有一朵马蹄兰,白瓣蓝芯的,很美丽。」

    妖精夫人不自觉抚摸耳饰,在花圈中看见唯独一朵花,眼要有多犀利,伤口要有多深,才能做到?

    艾尔梅精神微愣地走向书房通知公务缠身的丈夫到时候跳开场舞了,耳坠的样式还留在脑海里。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白兰,而是那个花圈。

    那是奥布雷圣堂前大牧师所创的花圈样式,庄严而肃穆,但几乎没有什麽人认识,含义是愿你死如秋叶静美。

    让艾尔梅顿时觉得死亡的粹美撼动自己负面乾枯的心灵。真是个有学识的工艺师……

    艾尔梅收拾杂念,推门走进书房,刚好看见奥斯顿伯爵将一些东西收进抽柜,横起的眉梢似有疑惑和不悦。

    她冷冷地提醒,「守时是贵族的基本礼仪。」

    「显然,宽容的品德也是。」伯爵回敬她。

    艾尔梅夫人挽起他的手臂,不知道丈夫正想着刚才不请自来的宾客。

    萨罗带着一头白金色的假发和面具,以伪装得欲掩弥彰的姿态走到一时没有守卫保护的伯爵对面,手放胸前轻轻行礼,「请原谅我的无礼闯入,我是来向您推销的,尊贵无上的伯爵。」

    伯爵看了一下门口,显然侍者都聚集在大堂为舞会忙碌,而通知管家的墙铃被不怀好意的来人隐隐遮在身后,两捌胡须气恼地抖了抖,「你认为一位贵族会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更不懂循正规预约的下等人谈话吗?」

    奥斯顿·弗烈并非出自世袭爵位的伯爵家,他是靠迎娶伯爵之女艾尔梅,才获得更上一层的身份,以往在长久镇守冉凯城邦的赫德家族面前,也得谦卑诚恳,乖顺两分。

    可惜,能在这北部一隅,把他的头颅压下去的赫德,已经被摧毁了。

    「看来您不满意我的答案,那麽要是来送礼呢?」萨罗迈步逼近奥斯顿伯爵。

    奥斯顿本来连正眼都没有施舍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客人,嘴里嚷着「现在就算你在舞会上恭敬地献给我,我也不屑一顾……」时,他被身形高瘦修长的萨罗弄得一怔,吊灯的光粒悬浮在他的肩膀上,背光的蓝袍身影莫名威慑。

    尽管脑里有剑术招式的记忆,年过三十且养尊处优,披着浮夸奢靡的臃肿红袍的奥斯顿伯爵是灵活不起来的,他的手暗地握紧椅柄,眼睛被锈红肩带上的琉璃珠饰闪了一下。

    立即他注意到不寻常的地方,眯眼从上到下捕捉配饰的暗光,「黑狼狗、山羊、缠绕贞女的蟒蛇、枯藁的七枝稻穗……」

    萨罗勾唇,冷漠妍美的笑意不达眼底,「对,俄塞歌和耶玛城邦、西西里岛和诺曼底公国的不祥的恶魔象徵都配戴在我身上。但请别担心,我借引神话的魔魅一面吸引浪漫叛逆的客户,我的本质依然是名需要到处凑钱和寻找合作商的拮据商人而已。」他刻意带点从夏登那里悄悄学来的俄塞歌口音说话,使他像是有四周游荡经历的人,模煳掉他的故乡地。

    萨罗把怀中的献礼取出,绒布方盒里放着一对荧丽的耳钻。

    「宣扬魔鬼的邪子,最终都逃不过下地狱的命运!」奥斯顿一字一句生硬地说,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凝视耳钻。

    「这是最新的宝石切割法,请看……工整独特的瓣面组成的八心和八箭图形,我能保证整个北部都找不到比这更精密的切法。它的内部没有一丝溷浊和瑕疵,洗涤的药水配方再无第二人拥有。即使它只是由廉价的录祖母和锆石镶成,血纯高贵的艾尔梅夫人戴出去也不会有人质疑她的品味。」

    萨罗没有遗留对工艺不熟悉的奥斯顿伯爵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不徐不疾地蛊惑道,「半成品已经如此光彩夺目的首饰,完成品会引来怎麽样的sao动和追捧,伯爵不想看看吗?」

    对商人来说,追捧代表利益,奥斯顿一点则通,只要他提供真正优质的宝石货源,贵族之间的热潮能使他赚个盆满钵满。

    但金钱对一个不愁没有人找他合作的贵族来说,面子或许更加重要,显然刚愎自用的奥斯顿伯爵不想原谅不请自来的假面男士。

    萨罗满不在乎地轻笑,「我说过这是份献礼,即使您看不上眼我的提议,也请不要丢弃。请让它沉睡在您的书柜里,或许有一天喜怒无常的波斯猫会打开它呢?」

    奥斯顿伯爵花了一秒才理解对方在转弯抹角地揶揄自己的妻子,面色不改地抹去对这贴切比喻的认同,恼怒地将人赶了出去。

    舞池上,奥斯顿吩咐管家查明萨罗的身份。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听到的结果是通过商会获得邀请函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假身份。

    正因是寻常骗局,才无法在骗子中锁定目标,深究下去。

    之后感觉被愚弄了的伯爵惩治了商会,更没有心思拿耳钻哄万年黑脸的妻子,尽管他直觉夫人会喜欢不已。

    但此刻,奥斯顿伯爵环视全场,发现那个作贼心虚的下等宾客已经离场了……

    萨罗换了衣物,绕道返回蔷薇园,还未休息的夏登坐在大殿的梯级上,大衣裹住几乎摸不到rou的瘦骨架,绿眼在布条中森然凸出。

    推开门的萨罗觉得这画面对心脏很不好,表面不动声色地问,「有事吗?」

    夏登不语,空洞无神地盯着萨罗。

    萨罗思索一瞬,说,「我说过会让你的名声重现人前,不会卑劣地偷窃你的心血据为己有,就不会反悔。」他口气冰冷地警告,「收起监视我的念头,这是你对我的侮辱。」

    夏登肩头颤栗地嘿嘿怪笑,「侮辱,你跟个不祥之子谈侮辱?……傻瓜,你和我一样是个疯子,叽叽、跑快一点,再不滚魔鬼就要放火烧死你了……」

    很好,这是个不能沟通的夏登。

    总比来个死活缠着他说话的夏登要好。

    萨罗心安理得地回房洗漱睡觉。

    *

    马夫发现这段时间萨罗神秘夜出的次数更多了,但本着一贯少说少错,把自己当透明的作风,他连半丝打探的念头都没有过,这个结果让萨罗的挫败感挥之不去。

    这夜,萨罗依然带着面具夜行狩猎,他把自己当成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卑微歌者,就像里的主角:

    我的人生没法告诉别人,一旦暴露水面,是要后悔的。

    萨罗目标明确地来到看得见旧城堡窗台的河边,这夜也听见婉转如黄莺的忧愁歌声,他灵活如豹地攀上高处的白杨树枝桠,换上妖魅浪漫的脸,发出一声引人注意的笑声。

    被严谨教育得只留下空洞洞的脑袋,不谙世事的少女受惊,「啊」了一声,对陌生的绅士充满畏惧,和对逃离刺绣、舞蹈和烤饼的历险的渴望,两种情绪在她娇弱的心脏撕扯着。

    萨罗声音微沙地唱出少女的歌的一下句,「亲吻你的嘴唇,我的罪孽便得以洗净……」

    少女下意识地接着唱,「那麽我的嘴唇,便沾上了你的罪孽。」

    萨罗的笑意隐没在面具下,手掌虚晃般在活于象牙塔里的少女脸颊边划过,「答得好……我很喜欢这首歌,因为我是不祥的恶魔之子,我总是期待有人能与我合唱这一首曲子。」

    「恶魔之子……?」少女细细的嗓音夹杂好奇地传出。

    萨罗耐着性子,填补她寂寥的世界。

    有些事唯有在黑暗才显得神秘,美好得恰度好处,萨罗赶在日出前离开,留下玲珑绮丽的首饰。

    萨罗的第三个目标是远离社交的文森先生,这次不用提前探风和视察环境,他显然轻松不少。

    他还是穿着不显眼的衬衫和长裤,拿着个用布盖住的鸟笼作客,似乎察觉到他的狡黠计算,一向敬业的管家笑得有些僵。

    夏登别出心裁打造的鸟笼是打动文森的礼物,也是交易的筹码。

    文森盖开布块,里面没有鸟儿,更准确的说,他看不见里面。围成笼子的竟然不是铁支而是涂上金漆的薄铁片,刻着不连贯的花纹,喜好钻研奇怪玩儿的文森一眼看出这是拼图,他把目光凝在底部唯一的空缺一片的位置,显然这便解迷的缺口。

    他正兴致不错地打算破解,萨罗却早他一步伸出手,慢条斯理地重复夏登破解的次序。

    文森:「……」总觉得哪里很气人。

    无奈地放下手的中年人吃一块曲奇,饶是旁观也能看出拼图迷题的难度之高,眼神不自觉沉着认真起来。而叫他惊奇的是,所有纹路理顺后,最后一块铁片滑到「终点」,所有铁片居然眨眼倾泻而下,像暴雨中倒塌的泥石流,文森这才看清内部用以支撑的凹痕,顿觉这设计更加精巧优秀。

    等待他的惊喜不止如此,沙金色的外壳剥落,里面是截然不同的迷题,无数弧形的幼圈扣在一起,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鸟巢,一时间文森也想不到从何下手能分拆开它们,而这次萨罗没有再动手的打算。

    「这里面,还有多少层?」

    「这个「鸟笼」是五层构造。」

    文森不甚赞同他随便的命名,一个鸟笼可不会让他如此心动,「那最里面,放着什麽?」

    萨罗略为讶异,他以为文森是执着于自己揭晓迷底的类型,「您愿意以苍蓝蔷薇换取这个答案吗?」

    「那蔷薇对你很有价值,可我怎麽知道,里面藏着的东西于我有同等的价值呢?或者这里头空无一物。」文森缓慢地旋转第二层迷题,希望找出突破口,漫不经心地问萨罗。

    「空无一物也是个结果,您亲眼见证到了。对于只追求结果,而对成果失去兴趣的您来说,不是正好符合吗?它对您和其他人都失去了吸引力,公平得很。」萨罗语调礼貌,却透出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被年月冲淡了脾气的中年人哑然失笑,「我以为你会以商人的信誉担保。」

    萨罗微微蹙眉,「我记得您说过那并不可信。」

    文森停顿半秒,望着淡金的鸟笼说,「你今天的情绪很不稳定,比我先前见到,冷静无畏的你差很多。」

    「……您愿意达成这个小小的交易吗?」萨罗选择转移话题。

    「你记得大约在五年前发生,因蔷薇引起的惨剧吗?」文森重提旧事,「富甲一方的爵士限制了蔷薇的生长,使它长出扭曲而美丽的姿态,听闻连亲王都赞叹不已,谁也想不到蔷薇最终迎来皇帝陛下的激怒,在血与火之中画下句点。」

    「那时起我便知道,陛下对他所认定的国花保留着坚不可摧的传统,就像骑士守护高岭之花的精神一样,你要出售花色异常的蔷薇,那将是可预知的悲剧。」

    如今的萨罗对任何有关王室的话题都感到厌恶,那让他忆起一张张恶心的脸孔,冰凋般妍美的脸庞蒙上一层灰霾,「请您放心,精明的商人只赚能有命花的钱。」

    「那你要它来干什麽?观赏吗?」文森眼角带笑地问,他面对萨罗,便像对着孩子般无奈而纵容,而萨罗只能感觉到被修饰过的轻蔑。

    萨罗等着他问这句,「履行承诺,送给一位将鸟笼交到我手上,游走于夜幕的绅士。」

    在他离开时,一直观棋不语的文森顺便把没偷到培植苍青蔷薇的方法的马夫,送还给他了。

    谣言很快传遍冉凯城内每位少女的耳中,这是继苏穆海防将军带兵返回王都后,最受欢迎的话题,宛如童话般的开首。

    某夜以后,暗夜绅士再次夜行出没,胸前多缀了一朵清辉绽放的苍青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