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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

    第六天时我终于想起亚当斯的样子。

    指名亚当斯承包的那块荒田被当作了牛仔竞技会的场地。

    在这边土地上,残存了大量西进运动遗留下来的灵魂,他们渴望着左轮手枪的对决、马背上的尘土飞扬、逼命的刺激、亡命天涯的浪荡,只可惜西部已经再没有这样的土地,所以只有靠竞技会这样的人造梦想苟延残喘。

    这样的幽灵太多。

    我也是其中一个。

    亚当斯因为竞技会的工作变得忙碌起来,连周末也很少见到,常常是到了后半夜他才收拾完残局,带着一身疲惫在猫头鹰的低鸣中回到农场。我没有应下土管局的工作,但是他们好像理所当然的当成了编外的工作人员,稀里糊涂的,居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有时我会骑着刚收服的野马去那片地看看亚当斯,这片荒凉的土地一天天的变化,拉起围栏、铲出跑道、建起看台,亚当斯时常坐在看台的最后一排上,我并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有时我会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亚当斯就会顺着声音看向我。

    他会一如既往地微笑。

    有时他的身后是一片鲜红而耀眼的夕阳,他的微笑在这一片浸透天地的红色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竞技会场地彻底建成的那个礼拜,我终于驯服了那匹西班牙血统的野马。

    这家伙费了我不少心力,不吃不喝跟他耗上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其实说实话,我也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被我驯服了,还是终于懒得再耗下去装成了被驯服的样子。

    我将这匹马送给了亚当斯。

    从此这匹马就成了亚当斯唯一且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无论去哪儿都喜欢骑着,而在亚当斯跨上这匹马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直到此时此刻,这匹野马才真正被驯服。

    在竞技会结束的深夜,我经常和亚当斯慢慢地骑着马散步回家,在贫穷、荒凉、狂欢过后的西部,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只有我和他的马蹄声、只有我和他座下的马匹喷出的响鼻声。

    那个时候,晚上还可以看见星星,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我们逃去阿拉斯加的时候,亚当斯曾经教过我这些会发光的点连起来是什么星座,而我早已忘记他曾说过的内容,连那个时候亚当斯的模样,在我脑海中,也变得失真。

    这一切好像并没有过去很久,但我却有些分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会突然从马上侧身扑向亚当斯抱着他摔到马下,两个人抱在一起顺着草坡翻滚,直到自然地停下,当这一通天旋地转终于停下,亚当斯会慢慢从我身上爬起,然后用温和的声音低低道:“苹果,你吓了我一跳。”

    我知道他是在撒娇。

    “但我看你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我扑哧笑出来,然后抬手按下他的后脑用力地吻了上去。

    亚当斯cao了我数不清多少次了,但他的jiba好像也并没有因此变黑,还是个雏儿的颜色,我一边开玩笑一边在他身上坐下,将那根火热而坚硬的东西吞吃入肚,我掐住亚当斯的肩膀拧着腰起起落落,汗水从身上砸下,落在亚当斯的身上。

    在惨白的月光下,亚当斯的皮肤被映照出一种石膏像的质感,让我不由得更加用力地动作着,我夹紧了肠道让疼痛穿插在两人之间,我逼迫着亚当斯因为快感与疼痛张开毛孔流出汗水、白皙的脸庞变得通红。

    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吞噬他。

    亚当斯急促地喘息着,顺着我的节奏挺动下身,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又伸上来五指张开,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胸,在他食指与拇指的空隙间,雄鹰的头颅仍然不可一世地高昂着。

    我攥住他的手腕,在这昏乱而激烈的性交中,无暇感受他的脉搏。

    等到高潮退去,亚当斯的手腕已经被我抓出了淤痕,在冷色的月光下看有些恐怖,我把屁股里的jingye抠出来然后用亚当斯递过来的手帕随便擦了擦就胡乱穿上了裤子,我们并排躺在草地上,谁也没有动弹。

    我仍然握着亚当斯的手腕,但是用手指慢慢地按摩着散淤,指缝里都是黏糊糊的汗水和没擦干净的jingye。

    “那匹马会逃走吧。”亚当斯笑起来,有点想借机抽出手的意思。

    “不会的,他已经属于你了。”我松开亚当斯的手腕坐起身子,在微微隆起的坡道上,两匹高头大马的影子安静得像是黑色剪纸,只有茂密的鬃毛在肆意的夜风中狂舞。

    我从没有参加过亚当斯主办的这些竞技会,但这并不妨碍我知道他办得有多好,镇上的大街小路边总是停着许多挂着外地牌号的车,以往门可罗雀的汽车旅馆挂上了客满的牌子,周末时的捕梦网更是人满为患,忙不过来的老板很快招了两个女酒保。

    酒吧在招人、餐厅在招人、旅馆在招人、加油站在招人,甚至连警察局都在招人。

    被遗忘的小镇就像是突然从记忆深渊里被拎出来,贫瘠而苍白的土地根本没有准备好被大众洗礼,所有的一切都在混乱中急速膨胀、野蛮地生长。

    同样在暴涨的,还有小镇的犯罪率和死亡率。

    隔三差五,就能从某个街区的阴沟里抬出一具吸毒过量的尸体,浑身暗疮、枯瘦如傀儡一般,已经僵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堪称狰狞的奇异笑容,敞开的口袋里掉出一张张沾满污渍的钞票。

    我和亚当斯曾经见过这样大把肮脏的钞票,在阿拉斯加,或许是随时都会丧命的工作还不够刺激,或许是为了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寻找一丁点刺激,油田的营地边和小镇上处处都摆满了私设赌场。

    他们富有吗?

    他们贫穷吗?

    我们刚回来的那个冬天,整个镇子连同保留地都是那样懒散而破败,只要日子还过得去,没有人愿意为了赚几块钱而挨冻,而今年的这个冬天,就好像从没降临一般,货币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一块钱,十块,一百块,买食物,买酒,买毒品,没有差别。

    捕梦网彻夜响着西部风情的牛仔音乐和印第安舞曲,我推门而入,满眼都是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最后我买了一打啤酒,坐在停车场边一个人喝,竞技会的彩色灯光在不远处闪烁,欢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我想亚当斯这会儿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因为今晚要挑战的野马正是我下午亲手套了送过去的,那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

    如果没有骑手能坚持过8秒,亚当斯一定会被起哄推上去试试吧。

    我的眼前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亚当斯略带窘迫的神情,他会微笑着用手指将散落在额前的头发顺到脑后,再梳理三次,最后用那双恬静的眼眸缓缓看向起哄的人群,直到所有人都对向这样的人起哄开始抱有罪恶感,他才会慢慢地微笑道:好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竞技会也不是那么无聊了。

    “cao,那个狗娘养的,”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了亚当斯的名字,随后就是一连串直白而粗鄙的咒骂,我又把屁股坐回了台阶上,仔细地听了下去,“用的都他妈的是白人,占了我们的地,部落却一点油水都捞不着,真他妈的贱人,我一定要他好看!”

    我静静地坐在台阶边,听他们连连爆出的污言秽语,我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辱骂,在少年时的学校里、在油田的宿舍里,愤怒的语言大多如此雷同,但是从红皮的人嘴里蹦出去骂白皮的人,有一种别样的新鲜。

    也有一种别样的愤怒。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捏扁了啤酒罐,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骨骼寸寸碎裂,但那两个人却像没看到我一样骂骂咧咧地径直从我面前走过。

    黑色的背影钻进五光十色的夜色霓虹的缝隙中,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我减少了在土管局工作的时间,增加了去竞技会接送亚当斯工作的次数。

    那匹被成功驯服的野马不再作为日常出行的坐骑使用,取而代之但是一辆结实而被贴上了遮光纸的皮卡,亚当斯有些不明其意,但仍是顺从了我的安排,他总是静静地坐在副驾上,在黑色的阴影里看着窗外。

    但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可兼得的,随着我和亚当斯一起行动的频率增加,镇上传出了许多讽刺我们关系的桃色绯闻。

    我对这种风言风语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我认为他们八卦的套路实在太过落伍,似乎每个人都在说亚当斯是我的婊子,却没人考虑过我是被cao的那个,难道是因为cao一个强壮的印第安人并不算贬低吗。

    或许是有了这样的谣言,反而令我感到自由,我开始经常和亚当斯一起出行,一起去喝酒、玩牌,我会故意揽着亚当斯的肩膀迎接所有的眼光。

    亚当斯起初有些不安,后来似乎也逐渐沉溺于这样的放肆。

    有时他甚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揉掐我的屁股,我想他多少对于自己总被说成被cao的那个有所不满。

    这点小心思也挺可爱的。

    一些人看我们不爽,在民风剽悍的西部,一部分人选择用拳头表达不满,所幸在这方面我无可畏惧,而另一部分人总会被亚当斯的巧言令色所安抚,有时我会看着亚当斯的笑容思考,思考这到底是他的真心、还是假象。

    但时不时地也会有外地的农场来认养野马,需要安排马匹熟悉的行家一路跟过去作为安抚,就是所谓的出差。

    我开着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皮卡碾过了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的公路,但是再没见过那一年曾经见过的风景,也再没见过缓缓穿过公路的白色野牛。

    或许我是在借由这样的理由去寻找那头白水牛,谁知道呢,但每当看见那样的荒原,我都会想起那头白水牛在家长的庇护下慢慢走远的样子,也会想起亚当斯无所顾忌肆意奔跑的背影。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重新开上这条路,是为了哪一项工作、哪一群野马?我只记得这一天天还未亮,我从乱糟糟的床上爬起,抚摸了亚当斯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双眼叫我:苹果?

    我笑了一下,把他的脑袋按进枕头里说:接着睡吧,种马。

    我还记得那时他眼眸中的爱意、他白皙皮肤略显粗糙的触感、细软头发凌乱干枯地缠绕在我指间。

    所有的这些最后都编织成了一条白色的线,牵引着我毫无头绪却又一往无前地朝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回过神时,我已经将车停在了一片荒原边,这里有些眼熟,更多的却是陌生,这里会见到那头白水牛吗?

    就在这时,我远远地看到,在荒原尽头的一棵老树上,停着一只巨大的秃鹫。

    它停得很远,但我知道,它在死死地盯着我,像在死守即将到口的猎物。

    他在等待,等我腐烂。

    我掏出手枪向天开了一发,响亮的枪声的四野回荡,秃鹫仍是一动不动,好像早已看穿,直到余音落地,它才不紧不慢地飞去。

    振翅发出的扑腾声,像是一声嘲笑。

    鬼使神差地,我拨出了亚当斯的号码。

    “苹果?”

    亚当斯很快接起了我的电话,他似乎很惊讶我会在这种时候给他打电话,周末的夜晚——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夜晚,对他来说却是正繁忙的时候,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乱糟糟的音乐声和欢呼声叫好声,竞技会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

    “亚当斯,”我看着路边似乎没有尽头的荒野问道,“当年你是怎么跑过那片沼泽地的?”

    亚当斯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和犹豫,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理所当然地说:“我只是很想跑过去。”

    我握着电话听到声孔里传来亚当斯平和的呼吸声、和跗骨之蛆一般冷酷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电流声,眼前不知为何出现了亚当斯的身影,他再一次在我眼前奔跑,我想要迈开脚步追上他、抓住他,但不知为何无法动弹,像一只被剪掉翅膀拴上铁链的鹰。

    他在我眼前一直不断地奔跑着,从未停止,却也从未前进。

    “我只是很想跑过去。”

    一股强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窒息感将我捕获,我想挣扎、我想大叫,,却只能听到铁链碰撞的啷当声、发出声嘶力竭的气音。

    亚当斯忽然回头看我,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我竟突然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我粗喘着,疯狂地叫着亚当斯的名字,向他跑去。

    但只迈出一步,我就陡然坠入了蠢蠢欲动的沼泽。

    伸出双臂向上挣扎时,我才发现这一片孤寂辽阔的天空,已经看不到星星了。

    就在愣神的这一瞬,黑暗将我吞没。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趴在捕梦网的吧台上。

    店内漆黑寂静,吧台前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年久失修一般滋滋地响,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有些迷蒙地站起来,却发现脚下好像积了水,踩一步就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

    我伸手拿起那盏台灯,用干抹布拧紧了灯泡又擦了擦,刚刚放下,他就放射出惨白而明亮的光芒。

    在这片白色的光照下,我才陡然发现,地上是大片猩红的血液。

    我站在血池中央,脚边缓缓地漾出细微的涟漪,整个酒吧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拴了铃铛的捕梦网在门框下轻轻摇晃,发出叮呤叮呤的声响。

    我在血池中跨出一步,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对我说:

    “不要来。”

    我顺着声音向门外又跨出一步,每走一步,那熟悉的声音就变得越发破碎,掺入大量的杂音,像是别的词语被压缩慢放,我不断着追着声音向外跑去,溅起的鲜血打湿了裤腿,直到推开房门来到屋外——

    我才听清,他说的是:

    “救救我。”

    和这渺远的求救声一起传来的,还有达达的马蹄声。

    那匹西班牙血统的野马逆着风向我跑来,血珠从他油亮的皮毛上滚落,一路飞洒,与凌乱的鬃毛一同在风中狂舞。

    他一面奔跑,一面目视前方直直地凝望着我,那是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但又隐隐透出温柔的绿色。

    他奔向我,一直、一直地奔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