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图穷匕首见(上)
孟鹤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天边卷着乌云,沉沉地压在檐角上。孟鹤轩收回目光,示意侍者给自己更衣。 贴身太监多福连忙上前,服侍孟鹤轩擦脸洗漱,目光略过孟鹤轩有些泛白的脸,泛起几分心疼:“两仪殿尚未传召,殿下彻夜为陛下侍疾,现在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再歇息一会儿吧。” 孟鹤轩摇头,“现在去正好。不能比齐王晚。”说着对铜镜看了一眼,眉头刚要皱起,一旁的多寿连忙上前,递来一块刻着松鹤长春的玉佩,孟鹤轩将其系在腰带上,理了理袍角,再看镜中,又是一个气质高华、俊逸出众的少年郎了。 不行,太精神了。 孟鹤轩目光在周围转了转,拿起妆台上一个小圆盒,指尖轻挑,白色的脂膏便在脸上渐渐晕开,揽镜再视,镜中人凭白多了几分憔悴。 孟鹤轩终于满意。 临出门时,孟鹤轩不经意看了多福一眼,对方半侧过身,朝他比了个七,又指了指北方。那是京营驻军处。 孟鹤轩微不可见点头。 天飘起了小雨,多福又找来一件大氅给他披上,多寿撑起伞,身后跟着一串宫人,在雨里慢慢走远了。 临到两仪殿,经过后苑万春亭,此时冬寒将尽,春意未远,亭外草阶上缀着点点新绿,不知名的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风卷起吹落的腊梅花,四处飘散,有几片落在树下之人头上肩上,空气中浮动着丝缕幽香。 光看背影,蟠龙赤袍、腰系玉带,还能是谁?皇上亲封年长的二皇子、三皇子为亲王,这段时日皇帝病重,召两个已经成家建府的儿子进宫侍疾,这宫里的亲王除了孟鹤轩,也就只有齐王了。 齐王孟琮玺,他的二哥。占了出身高贵的好处,居嫡居长,朝中倒也有不少老臣支持,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内里不知是何等龌龊糟污。 索性已经撕破脸,他权当没看见,径直走过万春亭。 不料那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三弟?” 孟鹤轩一顿,随侍诸人也慢下脚步。视而不见还能说没看到,听而不闻传扬出去,就是极其傲慢失礼了。 他慢慢转过身,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众星捧月而来。 来者俊美威仪,一派龙章凤姿,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确确是一副好皮囊。若不是皇帝这病来势汹汹,主少国疑,人心惶惶,以齐王寸功未立的无能,焉能有出头之日? 可若是立长立贤,他又比齐王差在哪里?齐王二十一,他十九,俱已成人,就只差在出身罢了。 想到生母那双皲裂的手,孟鹤轩的目光在对方面容上一掠而过,想要扯个虚浮的笑出来,可惜失败,便只冷着脸道:“原来是二哥。这么冷的天,二哥即便有闲心赏花观雪,也要保重身体。弟弟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等。”齐王孟琮玺抬脚过来,扫了眼孟鹤轩周围虎视眈眈的侍从,见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便站住了脚,面上笑意不减,“三弟再是赶着去两仪殿侍疾,说两句话的时间总有吧?” 见孟鹤轩面无表情,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厌烦,连面上功夫也懒得做,孟琮玺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对着旁边吩咐:“寡人和你家王爷有要事相商,你等退开十步。” 孟鹤轩身边的人一动未动,笑话,值此关键之际,孟鹤轩带在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心腹,要是能被齐王一个外人指挥得动,他干脆一头碰死算了,还和齐王争什么争? 孟鹤轩道:“二哥就在这里说吧,此处皆你我心腹,我的人不会传出去,想必二哥的人也是。” 听了这话,被孟鹤轩防贼一样防着的孟琮玺面上毫无被拂了面子的恼怒,反倒轻笑出声:“我倒是忘了,三弟性情质洁,事无不可对人言,是我比不得的。既然三弟这么说,那我就直说了,上回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提议?什么提议? 孟鹤轩脑中一闪,忽地反应过来,当即勃然大怒:“滚!上回那杯茶还没将你泼醒,看来是不够烫,我看这一池水清澈见底,齐王远处观赏许久,如何能领略其中真意?不妨亲身下去感受一二,也可洗洗你那满脑子的肮脏龌龊!” 他拂袖转身,快步而去。 刚行几步,孟鹤轩听见几声惊呼,接着袖口一紧,一条手臂环上了他的腰。明明是初春,两人的衣物穿得不薄,孟鹤轩仍感到滚滚热意从对方身上传过来,他当即抬手去推,一边口中呵斥:“你疯了?这是御花园!——宫中宿卫何在?!” “我等不及了。” 孟琮玺低沉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以端正凝肃的口吻说着极其下流的言辞:“三弟,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吸引人。我真想看看你在龙床上是不是也这么宁死不从。” 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guntang欲望,令人一见惊心,趁着孟鹤轩不能动,倾身附耳道:“你就这么有把握,父皇定会传位于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我有意和你相争,不仅你是我的,皇位也是我的。” “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吧。”他缓缓道,热气落在孟鹤轩的耳廓上,乍然激起他内心恶心之感:“滚开!” 温热鼻息一触即分,其他人一拥而上,重新簇拥在孟琮玺和孟鹤轩身边,将他们隔出一道边界。 孟鹤轩拢了拢被雨沾湿的衣领,甩掉指尖的雨滴,仿佛在甩开某种令人恶心的东西。凉雨清寒,他的理智也回来了,轻嗤一声: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在汗牛充栋之地,满脑子男盗女娼的龌龊事,二哥真叫弟弟大开眼界。” 这是彻底的撕破脸,连表面的和气也维持不住了。即便被皇帝知道两个儿子失和,孟鹤轩也无法再忍下去。 听听孟琮玺说的是什么话?胯下之辱也不过如此了!他真当自己是三岁小儿,会信他那些不与相争的鬼话?不过是想要拿了他的把柄,以后更让他不得翻身罢了! 皇家败类!无耻之尤! 闻此彻头彻尾的羞辱,孟琮玺也不见生气,只是唇边笑意微敛,直直看着他:“所以你是不肯了?” 孟鹤轩只觉孟琮玺不可理喻,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这等荒谬绝伦的提议!是以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甚至开始后悔一开始没有直接离去,凭白在这里浪费了时间。 望见孟鹤轩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孟琮玺没有阻拦,旁边小太监为他撑伞,小声劝道:“雨越来越大,殿下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孟琮玺恍若未闻,良久,才低低笑出声,甚至带着几分愉悦,“很好,很好,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接过伞撑在头顶,抬脚也往两仪殿而去,“走,去看看我那好弟弟要怎么给老不死的献殷勤,让他放弃成见,把皇位传给一个出身微贱的宫婢之子。” 是夜子正,更鼓响过三回,两仪殿内仍然灯火通明。宫人训练有素,经过侧殿时更是放轻脚步,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里面的人。 侧殿榻上,皇帝刚用完药,按了按阵阵隐痛的胸腹,垂眼沉思良久,吩咐收拾药碗的太监康和:“传朕口谕,宣中书省诸臣工进宫,命鹰扬军校尉晏化进京。”他阖了阖眼,继续吩咐旁人,“阿弼,叫诸皇子来两仪殿见朕。” 孟鹤轩整理的手一顿,三更半夜召见重臣,此举非同一般,历代只有皇帝弥留时才会传召臣工立下遗诏,莫非…… 想到这里,孟鹤轩心跳加速,不想皇帝又道:“你亲自去。” 孟鹤轩掐了掐手心,垂手应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