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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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说他心思难测的,眼前这家伙分明也不差啊? 龙澈然终于暴走,“管账的!本大爷再说最后一遍,你下次要再忘了,本大爷绝对绝对要用手中这只大笔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呐!听好了!本大爷可是从来不做倒贴的事!谁叫你那么笨,居然随随便便就三番五次受伤到要死!明明是本大爷在罩着你的,这样叫本大爷多没面子!亏本大爷还把你当最大的对手兼朋友呢!” “所以!改天你要是能打败本大爷了,本大爷才考虑要不要换个更强的人较量较量,至于现在嘛——说什么都免谈!” 什么叫连珠炮轰,风湘陵这下是完全体会到了,又一次被龙澈然震到无言,半晌才在那两道喷火的目光逼视下回过神来,略一犹豫,浅浅笑道:“龙哥,本魔君记住了。” 记住了,而且事实是,并未忘记,那天夜里,在洛阳屋顶上,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一时之间,不习惯去想起来,这些事,从来都被风湘陵摒弃在重点之外。 但这一次,他想,他是真的记住了。 龙澈然见风湘陵表情郑重,确不似敷衍,也总算略略消了气,便重又背过身,一手挑起碧落,迎着山风,直指对面黝黑的高顶。 深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龙澈然再次咧嘴笑开,“算了,看在这么个好地方的份儿上,本大爷也不跟你这管账的计较,不过呢——下次要再敢一声不吭地自己独享好东西,本大爷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风湘陵微微一笑,本欲再说什么,却意识到无非又是那些场面话,难免惹得龙澈然不悦,便只点了点头,轻应一声,也上前与他并排站着。 疏风清朗,迎着崖岸。 目光所及之处,半片遮蔽也无,只有那仿佛连绵不绝的氤氲墨色,耳边是簌簌风声,偶尔浅细几声虫鸣,细听还似有山涧涌泉,瀑泄而下,隐隐若天籁。 风湘陵微微闭了眼,提挈天地首足,聚神丹田之间,几日难得的安稳行路,让他的伤已好至大半,此刻心神皆定,倒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顺畅舒适之感。 忽而想起,上一次有这样元神合一的奇妙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稍稍偏过头,风湘陵看龙澈然亦是闭着眼,似在凝吸,与他相靠近的右臂隐约有种热力传来,透过肌肤,几乎可以让风湘陵感受到那种雄浑精纯的强大内力。 与很久以前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同,不够温煦,不够沉定,却更开阔,更炽热;而与风湘陵身体里天生的寒凉冷冽之气则是完全相反。 就如此刻这样并肩站着,竟仿佛也能被融化了一般。 真是个,过分温暖的人呢! 微微一笑,风湘陵重又偏过头,闭上双眼。 龙澈然的声音却在此刻传来,“管账的……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风湘陵微愕,仍旧闭着眼没有出声,但他却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眼此刻该正是看着自己的。 “虽说是凝神养气,但其实这个时候感觉最敏锐,你就算一点点小动作本大爷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本大爷深谙射覆之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逃过本大爷的火眼金睛的——!” 风湘陵听着他这明显得意的声音,终于缓缓睁开眼,凝住眼前那一片愈渐浓黑的山影,“那龙哥觉得,本魔君在想什么人?” “虽然不想承认,”龙澈然痞痞挑眉,“但你刚刚在想的那个人,是不是跟本大爷有几分相像?” 风湘陵神色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哎——想本大爷这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人,居然也有人能学得像,那一定是极其崇拜本大爷才可以办到的了,啧啧啧!不简单不简单!倒让本大爷也想见识见识了!” 完全没料到龙澈然会这么说,风湘陵先是一愣,继而心内本因回忆泛起的苦涩感顿时一扫而空,居然只在猜测若让“那个跟龙澈然有几分相像的人”知晓他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该会骂他“不敬尊长,不成体统”的吧? 见风湘陵脸上阴郁不再,唇角微勾,似要发笑,龙澈然顿时也心情大好,又接着炫耀:“嘿嘿!可不止这一样,本大爷知道你还有在想其他的事!” 风湘陵笑而反问,“哦?那龙哥倒是说说看。” 龙澈然嬉皮一咧嘴,却是突然伸手揽住风湘陵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喏,管账的!别说本大爷不够意思,明日就要到江陵了,本大爷暂且把这胸膛借你靠一下,让你抒发点近乡情怀,放心吧,本大爷不会笑你的!” 冷风还在吹拂,可现下全被那种熟悉的热力阻隔在外,纷乱的发丝轻轻拂过额际,痒痒地舒服,风湘陵微微眯了眼眸,胸房柔柔跳动。 “而且呢,这宽阔温暖厚实有安全感的胸膛可只给本大爷那些美人姐妹靠过,你该感到荣幸!” 本来是极煞风景的话,可此刻在风湘陵听来,却只觉得心中那股暖意如潮,更加层层叠叠冉冉浮动。 不由自主轻叹一声,将头轻埋入那人胸怀,风湘陵忽而有些困了。 脸上不正经的笑意褪去,龙澈然将手臂收紧,下巴抵在他发旋,心头不知为何,涌起一片安宁,“呐,管账的,偶尔别那么逞强,不是也很好?” 没有回答,龙澈然亦没再说话。 这凉风习习的夜,似是深沉了几分,却已不再,那么寒冷。 过了夜里那座山,已是午后时分。日挂中天,悬在半空,眼前好像蓦地开阔了起来,大片大片连绵的平原如整块绿毯,撞入眼帘。 更奇的是,从此处高坡看去,远远一座城池隐在天际,北依一带碧水,南临壮阔大江,城墙也不似以往所见那般四四方方,而是东西长、南北短,依着地势高下而有不同,周围水泽湖泊,也影响了其迂回走向。 居高望远,真称得上水如素练,城似游龙。 龙澈然骑在腾云背上,俯瞰这颇有气势的一景,顿时胸中豪兴陡升,“管账的!这城的位置果然占尽地利,就这么远远一看,还真是块风水宝地!” 风湘陵亦是浅浅一颔首,“龙哥说得极是,只不过,这么一块地方,若要治理好,倒也算颇费心思。” 哈哈一笑,龙澈然连连点头,“那叫什么来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曹老头也看上这地方了?才故意跟你过不去?” “或许是,或许不止,本魔君又如何能知道呢?”微微偏了偏头,风湘陵眼中有丝狡黠笑意,似是在跟龙澈然打哑谜。 “啐!又吊人胃口,本大爷不猜啦,不猜啦!猜对也没好处,本大爷才不会那么傻!”一扭头,龙澈然故意不去看他。 风湘陵却是忽而正了面色,唇边一抹深深笑意,抬起马鞭直指前方广袤的原野,春夏之交,一片生机盎然的大好河山,仿佛尽皆在他扬鞭而下的一刻,挥入袖中。 宛若早已迫不及待,此刻终于得令般,驾雾欢愉昂首,长嘶数声,转瞬之间便将四蹄蓄足风劲,疾奔着直向坡底而下。 待龙澈然反应过来时,那翩然的堇色已在风中铺展开,如大鹏振翅,长发狂乱飞舞,不似往常柔顺服帖,阳光跃动的星子散在上面,点点如逐日尘埃,更衬得那背影气宇非凡,仿佛会发出光芒万丈,炫得人睁不开眼。 不过,那也仅仅是对一般人而言,就如龙澈然自己所说,似他这般英明神武玉树临风见解不凡能力强悍的大爷,还没对谁甘拜下风过,而眼前这样的风湘陵,无疑只会令他愈发扬起nongnong斗志,更觉如遇强手。 “管账的!想跟本大爷比赛马,你还差得远呢!”说罢正要一扬鞭抽上腾云后臀,却哪知身前突地传来一声惊天嚎啕。 “怪人哥哥,小旋怕——呜哇哇哇!漂亮哥哥——!” 瞬间泄气,龙澈然眼睁睁看着风湘陵快要跑得没影儿,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干嘛好好的硬把小鬼跟自己栓一块儿。 为了安全起点,龙澈然只得换了如常的步调驱动腾云,好在这马儿因着同伴走远,迈着步子自觉加快了速度,但仍旧算得上稳当。 “小鬼!你是男子汉吧,怎么能这么胆小?改天本大爷一定要让你学会自己骑马,不然,做本大爷的小跟班岂不是要砸了本大爷的金字招牌!”抬手半威胁似地轻敲了敲明旋的头,龙澈然一脸愤慨。 明旋却是完全不领情,一嘟嘴,“小旋不学,要学也要跟漂亮哥哥学!” 龙澈然一听,顿时哇哇乱叫,在马背上就挠起明旋的痒痒来,根本像个耍宝的孩子似的,说不过就动手,直让下面被震得不得安生的马儿都开始哼哧抗议。 就这样,腾云一路小跑,那两人却在它背上笑着闹着,一点也不客气,直到龙澈然看见风湘陵在城门不远处下马,正饶有兴味地看过来,方才重又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管账的,这次不算,下次本大爷再跟你比一回,哼!就算先让你一段,本大爷也绝对能赢你!” 风湘陵莞尔一笑,也学他端正了面色,有礼一拱手,“龙哥如此看得起在下,那本魔君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龙澈然总算觉得面子没全丢,冲明旋得意眨眼,“瞧见了吧,你的‘漂亮哥哥’也承认本大爷的实力了,你还不乖乖拜师,给师父我献茶……唔,当然啦,酒就更好了!” 撇撇嘴,被盯上的可怜明旋满脸不乐意。风湘陵于是微微一笑,“龙哥为何如此急于收徒?快意潇洒向来不是更为龙哥所追求?” 龙澈然一听却是一挑眉,神情很是不满,“管账的你还说!本大爷就不明白了,像本大爷这般英俊潇洒武艺高强的人物,究竟哪点比不上你,凭什么你可以左拥右抱,本大爷却要孤家寡人一个,老天爷真是太不长眼太不长眼了!” 风湘陵愕然,“……左拥右抱?” 故意斜了眼,龙澈然笃定道,“对啊!你可别不承认!本大爷那是亲眼所见!” 表情更加大惑不解,风湘陵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能跟这样一桩罪名扯上关系的,“龙哥……本魔君实在不知,还请龙哥赐教。” “小姑娘和独眼鹰,你敢说不是?”龙澈然眉毛挑得更高,却见风湘陵脸上分明更加茫然,忽而就双眼一亮,跳下马凑近风湘陵身边,笑容贼贼,“管账的!他们两个一个称得上勇猛一个称得上可爱,又都那么忠心耿耿的样子,不如……你送给本大爷一个好了。” ……送一个?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提议啊…… 风湘陵顿觉一阵无力,却是脑筋一转,突然下意识就想起武玄跟瑕妤,想他们若听到龙澈然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一个,必然是脸色发青,“无聊!我警告你龙澈然!不准再对王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另一个,应该会满面陶醉,“少主少主,瑕妤果然很可爱吧——不过,人家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最心爱的少主的!” 不由自主就有些想笑,风湘陵微微侧过身,冲龙澈然一摇头,“龙哥,此事本魔君倒也做不了主,下次相见,龙哥大可以自己去问问。” 龙澈然顿时两眼愈发闪亮,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管账的!这可是你说的哦,等本大爷收服了他们,你可别又舍不得!” 风湘陵点了点头,强忍笑意,“那是自然。” 他好像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将会是怎样“热闹”的场面。 龙澈然却依旧毫无自觉,这下终于满了意,便转身将明旋抱下马,那小鬼立刻屁颠屁颠粘上风湘陵,龙澈然嘴一撇,倒也懒得再发表什么意见,干脆自己一溜烟先进了城门。 初至江陵,一向爱好新鲜的龙澈然便忙不迭四处转悠,明旋原本扯着风湘陵袖口乖乖跟着,却到底是个孩子,很快就被龙澈然手头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吸引了视线,不一会儿也加入他“胡作非为”行列。 风湘陵此时走在二人身边,牵着驾雾,后面跟着腾云,时不时向身边对自己投来惊诧目光的行人们点头致意。 “管账的,这里感觉真不错!”龙澈然忙里抽空,看了眼身边笑得闲淡的风湘陵,“不过,好像不太像你家耶!” “龙哥何出此言?”风湘陵微微一愣,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龙澈然把一只小巧的风车递给明旋,转而又看向风湘陵,“民风很不错啊!是目前本大爷去过的城里,最像能安居乐业的了!说明管账的你们家治理得不错嘛!”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怎么觉得,这些人跟你不像很熟一样?” 的确,一路走来,风湘陵并未有什么声张,也因此除了陌生的惊艳,偶有的诧异,更多的还是平平淡淡各行各路。 “原来龙哥是问这个……”风湘陵微微一颔首,“本魔君以往也少出家门,若要治理好一方,不扰民才是根本,休养生息得好,又何必在意父母官是何人来做。” 那些诧异的人,也不过是识得他几面,惊讶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大街上而已。风湘陵其实很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和和睦睦,自己也会觉得舒服。 “管账的!这话说得好——本大爷喜欢!”一竖拇指,龙澈然由衷赞赏,“哈哈!本大爷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朋友选对了!” 淡淡一笑,风湘陵正要说什么,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带着些不确定的惊喜——“大公子?” “大公子!真的是您!” 风湘陵回头,眼前中年人微现皱纹的脸上顿时满是欣喜,仿佛就要溢出来般,因岁月而浑浊的眼细细盯着风湘陵,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 “禄伯。”温和一笑,风湘陵冲他微微颔首,“是我,我回来了。”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瞬也不瞬再打量了风湘陵片刻,眼眶竟开始微微有些湿润,便抬起袖子抹了几抹,“回来好呀……回来就好……” 龙澈然微微皱了眉,这中年人明明是个男子,可他说话的腔调却沙哑中透着尖细,兼之刚刚擦泪的动作举止,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不过,见风湘陵与他是旧识的样子,龙澈然也不好表露出来,仍旧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说话。 而风湘陵一时却并未再有言语,只是稍稍抬起头,嘴唇微动,眼神越过重重屋宇,轻飘飘地,落上一个方位。 深紫的眸子,幽幽如潭,此刻,正泛着温柔浅韵,一圈圈,细细涟漪,回环而依恋。 真的是,近乡……情怯么? …… “大公子,快随老奴来,王爷可是天天都在盼着你呐!” “父王他……可还安好?” “哎……还是老样子,自从王妃过世 ,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年里总有那么些时候,要缠绵病榻。” “……” “不过,好在大公子您回来了,王爷一定会很高兴!这人呐,心情一好,身子骨也定会硬朗起来的!” 站在朱漆的大门前,风湘陵听着前面人不停的絮叨,目光随他的手搭上那略显古旧的狮头铜环,然后,洞开一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 甚至,连一花一草,一竹一木,都仿佛还在原处般,停止生长,与三年前毫无变化,似一直在殷殷等待,远方游子的归来。 不知不觉,心头有些发抖,酸胀得厉害,风湘陵略略握了拳,想要平息那股激动不安的情绪,只是,没等他捏紧,就有一只强健的手臂从后搭上了肩膀。 微偏头,那放大的笑容再一次毫无预警地撞入眼帘,比先前更近,更灿烂,也更让风湘陵没来由地升起些慌乱,不过,没等他说出什么礼节性的掩饰话语,那爽朗的声音便已不容拒绝,“管账的,还不请本大爷进去坐坐,腿都快站麻啦!” 然后,那双晶亮的清澈眸子满含笑意,凝住风湘陵,扣住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坚定而温暖,仿佛是在传递给他勇气。 什么时候,他已能如此懂他,丝丝入扣? “龙哥,谢谢你。”微微低头,怀中虚籁在昏红的阳光中,沾染上淡淡凄色,幽幽轻闪,像什么人专注的眼神。 风湘陵不知怎么的,心头忽而一缩,但也只一瞬间,那种奇异的感觉便消失无踪,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来得及参透。 “哎——跟本大爷客气什么!”咧嘴一笑,龙澈然放开风湘陵肩膀,却又涎皮赖脸打着主意,“不过,若是有谢礼,本大爷也不会那么矫情地拒绝啦!” 知他指的是什么,风湘陵了然笑笑,稍稍平定了心绪,便迈步走进大门。 刘府从外表看来,不比曹府有大家气势,因着是依山而建,楼阁错落,占地并不算大,但内中装饰却别具匠心雅致。 假山湖石,梅兰松竹,不似江南蜿蜒曲丽,幽径藏深,而是大大方方呈现眼前,却又因着布置得宜而不显拥挤或杂乱。反而,无论近赏或远观,都会有种淡淡的宁谧感觉油然而生,雅意闲适,真性实景,不像官家住宅,倒更接近山中闲客别居之所。 而这屋的主人,此刻正站在一丛新竹边,一身随意的文士长袍,橙锦披肩,手提木桶弯腰欲倾,只是,那动作仅仅行至一半,便似被什么所迫,生生停了下来。 没有继续,因为他看到了,正走进来的人。 一旁的禄伯见状,赶紧上前接下木桶,恭谨地退至一边,水溅出几滴,落到石板小径旁的泥土里,润泽无影。 “父王……”风湘陵低低唤了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但那声线,却隐隐有些不稳。 龙澈然听他称呼,方才知晓那男子身份,原来就是风湘陵的父亲,刘协。 挠挠头,龙澈然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毕竟,以往在陌生人前介绍自己的那一套,好像的确不太适合对这么一个苍白病弱的长辈来用……更何况,现在还是风湘陵家人重逢的大好时候…… 于是,那声“管账的他爹”还没唤出口,终于还是被龙澈然难得一现的分寸给扼杀在喉咙里了。 而新竹旁的男子,却仿佛并没听见风湘陵唤他般,仍旧怔怔看着他的脸,只有那嘴唇微颤,几番翕合,终究未有回答。 对面,再度默然抱琴而立的人,微微皱着眉,暗紫眸色深沉,内里波光潋滟,是从刚进这座庭院起,就未停止过滋生的,真切柔软。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风湘陵走到禄伯面前,将虚籁递给他,接过那大半桶水,然后,抬手轻抚近处一杆新竹,清润流水细细缓缓,从木桶中顺着绿意下延。 “父亲,今年的新竹也长得这般好……上次孩儿去西域,那里乡人赠了几粒奇花种子,您试试看,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放下木桶,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小心倾倒出,数颗润黑珍珠在那莹白掌心调皮地转了几个圈,然后,渐渐平静下来,就那样舒展地躺着,散发出隐隐约约淡雅的清香。 似兰似樱,却又有些不同,乍闻起来,几乎都不会觉得有香味,然而,一旦有缘品尝得出,便能感觉,那种让人恍如心宁气定般,安适舒服的氛围……是种奇特的味道,但不会很突兀。 初一闻到这种香味,见到那白中微黄的异域奇花,风湘陵就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 “湘儿……”猛地伸手握住,连同他掌中那几粒种子一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为父总算还能等到你平安回来,总算……总算……瑛儿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吧……” 最后那句话,半似叹息半似释然,阵阵沧桑物换之感,无论是说着的人,还是听着的人,都渗入心口,徘徊不去。 “父亲……是孩儿不孝,未能陪在您和母亲身边。”身子一沉,风湘陵欲要跪下,却被刘协的手臂托住。 摇摇头,刘协眼神温暖,“湘儿,为父了解……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算只有一天,为父也能放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眼角一酸,风湘陵忙偏过头,却恰好看到回廊尽头,那个转身离去的青蓝身影。 冷冷清清,高傲决绝,像未开光便已会伤人的剑刃,一眼看去,寒气都可以从眸底直下心海。 那般熟悉的,倔强背影。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有多久了呢?三年,四年,还是五年……抑或是,更久远之前?那个稚气的身影,如今竟已这样笔挺成熟,虽然依旧是个少年,但那背影里的锋利,已分明显现出来。 “绪儿……也很想念你。” 刘协的轻叹在身侧响起,无可奈何。风湘陵抿紧双唇,眸中压抑的波澜急遽流动,只是,追着那冷漠的背影,却终化作,一片凄然。 龙澈然,也是看到了的,在早先觉察出风湘陵不对劲的时候,他便已注意到那抹特殊的影子……以及它,是怎样深刻地影响着风湘陵情绪。 无法克制自己,在风湘陵朝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疾步追去的同时,他也忍不住跟上了他。 身后,一脸茫然的明旋歪着脑袋打量刘协,那人温柔的笑脸跟风湘陵很相似,暖暖地像能融化了人心,而且,多了某种熟悉的慈爱与安详,就好像,爹爹一样。 “要跟伯伯一起浇花吗?”收回渐远的目光,刘协微微弯下身子,温暖大掌揉揉那小小的脑袋,笑得舒心。 “好……”怯怯应了声,红红的可爱脸庞泛着喜悦光彩。 在半路放心不下跑回来的龙澈然,看到小人儿那一脸开心的模样,终于算松了口气,赶紧转身又追了过去。 而刘协,却在此刻抬起头,望住龙澈然远去的青白身影,狷狂潇洒,大气不羁,像极了一个人。 眉心微微皱起,却终是,无能为力般缓缓放开,刘协对身旁恭谨立着的人轻道,“去准备两间客房吧,就在……‘紫苑竹蕖’旁边。” “是,王爷。”应了声,脚步远去。 刘协低下头,小小的男孩正费力拖着一桶水,水花四溅,沾湿了胸前整片前襟,但他仍旧乐此不疲,真不知是在玩水还是浇水。 这情景,仿佛很熟悉,刘协忽而一叹,手伸到腰间,准确地,摸上一方玉佩,温润,攥在掌心,便成温暖。 “你的命真大,居然连魏王下令想杀都杀不成。”背倚在廊柱上,一身青蓝文锦华服的少年抱胸而立,神色似笑非笑。 风湘陵驻足,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比记忆里愈发成熟,愈发清俊,却也,更加冷锐,更加孤傲。 “你为什么不说话?差点连最宝贵的性命都失去了,居然还能如此从容?”长眼微眯,掩不住灼灼怒意。 深吸一口气,风湘陵温文笑笑,深邃的紫眸沉定中透出坚毅,“绪,有些东西即使生命流逝了也还会存在,那样东西,就是尊严。” 猛然站直身子,不再闲适地倚着廊柱,刘绪眼中的恨偕同怒火一起,隐隐窜烧直上,扭曲了那张英俊的面容,“你在教训我吗?你在怪我对曹cao卑躬屈膝、罔顾母仇吗?你懂什么!一个人失去了性命,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只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杀了那些狗贼、杀了你!” 身子轻颤,风湘陵怔怔凝住刘绪的眼,“……绪……你……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似是很满意风湘陵的反应,刘绪残忍笑开,一字一顿不容错辨,“不错!我恨你!恨母妃!也恨父王!” 脚步略有些不稳,风湘陵强忍住心头疼痛,深紫的眸子宛如涡旋,正剧烈翻滚,那里,分明写着难以置信。 “从小,母妃疼爱你,父王重视你,百官称赞你,师父眼中更是只有你一人,就连王府里的下人都对你百般照顾、细心呵护。而我呢?在大家的眼中,我远不及你,永远只能跟在你的身后,与别人一般敬慕你、崇拜你!等着父亲母亲在你身上的目光停留够了,再奢求他们的一些注意!” “绪……”风湘陵摇头,可是喉间干涩,竟只能唤出这单薄的一个字。 “你可知道……原本我可以不在乎这些……因为……因为我当时对你确实是倾慕、近乎崇拜的……但是……哈哈哈哈!这一切竟是个笑话!笑话!你居然是母妃与我称为师父的那人所生!我无法忍受母妃的不忠不节、父王的不闻不问,而你,就在制造一切事端之后与那人不告而别、走的一干二净!” 张了张嘴,风湘陵几乎无法逼视那双血红的眸子,“绪……我……我不知道你……你和父王母妃会如此……那年……那年我虽不得已离开王府,但是我从未忘记过你、父王与母妃,以及家中的一切,我——” “哈,哈哈哈哈……”大笑着打断风湘陵解释,刘绪眼里的恨意宛如风暴般骤疾狂涌,“未曾忘记?那么这些年来,曹cao的专横残暴、父王的委曲求全、母妃的绝望奔走,以及刘氏宗族的刀下悲鸣,你都知道了?” “我……”风湘陵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可他却赫然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还有我对曹cao的卑躬屈膝,逆来顺受,遭到百官耻笑辱骂,只是为了留得一条贱命的景况,你也都知道了?” “我——” 不是这样的!绪!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风湘陵张了张嘴,口中有丝腥甜的滋味,和着某种苦涩,难言。 冷笑地看着自己兄长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刘绪眼底一闪而逝的痛宛如流星,亮过一瞬,便是沉寂。 “你可知道我苟延残喘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要杀你!为了看看,这些年来为何你可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要证明自己从来没有不如你!我要证明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绪残忍地笑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缓缓逼近风湘陵,手按在腰间佩剑上,眼中有种嗜血的亮光,寒冷而决绝。 “……”喉间腥苦的味道越来越强烈,风湘陵咬紧下唇,深紫的瞳眸却仍旧对着刘绪的眼,不带分毫阴鸷,满满都是那种熟悉的宠溺和温柔,以及,愧,痛……但却,无一丝后悔——刘绪努力想从中找出的那种情绪,即使在这种时候,仍旧连一点点都不见。 “……绪,你若真的如此恨我,就杀了我吧。与其死在那些人手上,倒不如让你动手。”风湘陵微微眯起眼,目光坚定,始终不离刘绪。 “你以为我不敢!” 他不后悔!他竟然不后悔?凭什么……凭什么!错的人是他!他凭什么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态度!凭什么——! 怒火剧增,刘绪最后一丝理智与犹豫都被击得粉碎,铿然一声,腰间寒光凌风呼啸,剑气带过二人身侧翠竹,生生削下几片绿叶。 唇角微勾,风湘陵闭上眼。 绪,武功长进了不少,这些年……你一定很努力吧。 “住手!” 一声暴喝突兀炸响,风湘陵眉峰微蹙,抬手拈取正从身侧飘落的一枚竹叶,两指一夹,贯注内力斜掷而去。 锵的一声脆响,碧落歪了方向,脱手飞出,而与此同时,那寒冽冽的冰刃已然透胸直入。 “管账的——!”龙澈然大吼,不远处碧落还在地上打着转儿,他却已无暇顾及,只想立刻靠近风湘陵身边。 然而,堇衣的袖口缓缓抬起,那只横亘在二人之间,沾染上鲜血的手,却阻止了他的脚步。龙澈然愣在原地,他看清了风湘陵眸中的光芒,那种含着笑意的眼神,竟是不含半分怨愤,甚至有些释然,有些欣慰,像是苦苦追求解脱的人终于得偿所愿般。 头一次,看见他这般模样,是因为,这个人么? 龙澈然不由地转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应该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外表看来也并不够成熟,但为何,那脸色,阴郁到就仿佛煞气缠身? 手仍停留在剑柄上,刘绪冷冷看着风湘陵唇角滑落的殷红轨迹,宛如夜空的眸,在愈发幽红的霞光中,恍惚漾起些波纹,极浅,浅到风湘陵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手腕一转,刘绪绝然抽剑,风湘陵闷哼一声,但仍强迫自己站定,目光不改。那剑尖淅淅沥沥的鲜红液体如蜿蜒小河,顺着细长冰冷的轮廓缓缓下滑,刘绪看着,心情不知怎的,竟有些烦躁,便干脆一甩手,将剑扔到旁边篱笆内。 “哼,一剑了结未免便宜你!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痛快!更何况——曹cao自有方法将你斩杀。” 风湘陵温和一笑,摇摇头,“……绪……如今情势复杂,我已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握,只希望你念在昔日情分,答应我一事。” 刘绪闻言,微侧过头看向一边,眼中不自然的波动闪闪烁烁,在暮色中看不分明。风湘陵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紫线描莲,蓝线绘兰,一方素白的帕,此时看去,已有半边染了红,竟衬得那朵含蓄莲花,宛如涅盘般妖艳。 终究,不复纯白。 莲,果然还是要像雪一般,才更美。 眸光微黯,风湘陵深深凝住那些绣线走迹,似要将之牢牢记入心间,半晌,方才伸出手,“绪,我一直珍藏着母妃亲自绣给我俩的素帕,我希望你替我收着,待我死后,葬在母妃的墓旁,我生不能为她尽孝,至少希望死后能陪伴在她身侧。” 龙澈然惊住,从刚刚到现在,风湘陵究竟说了多少个“死”字了?但这句话里这两个,他却听得出来,绝对不一样,那样苍凉,那样虔诚,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会不在了一般。 不再存在这个世间,不再有那个风雅笑谈、引觞共酌的人,不再相见……? 龙澈然呆呆望着风湘陵,心头是愈发滋生蔓延的恐惧,然而,那人侧颜温柔,却只看着眼前冷漠的少年,而那少年,甚至在前一刻,几乎取了他性命。 “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实现。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了。你要知道,唯有你死,我才能活,而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冷冷接过绣帕,刘绪将之攥在手中,不知是否沾染了鲜血的原因,那白绸沉重,再不若彼时轻盈。 转身欲走,风湘陵的嗓音却在此刻轻轻传来,温润一如从前,“……绪……如果可以……我的性命给你也无怨尤……只是……现在不行……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 非做不可,让我连死也无从选择的事。 绪……如果可以…… 没再回头看一眼,刘绪绝然离开,只是那胸前握紧的拳头,一角染血的白绸,没有人看到,那些深刻而难解的褶皱,嵌入掌心,莲与兰,鲜血相浸,脉脉交融。 风湘陵半倚在龙澈然胸膛,面色苍白,呼吸亦开始有些虚弱,“龙哥……又要麻烦你……” 龙澈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猛然意识到,风湘陵此时甚至连抬头看他都存在困难,更加不可能知道自己在这儿生什么闷气。 只是,他没料到,就算不说话,风湘陵也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心情的。毕竟,两人在一起相处已有些时日,共同经历的事情又总是惊险不断,该存在的默契都已经有了,兼之那种直爽不知掩饰的个性,风湘陵就算不用察言观色也能将他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胸中微暖,风湘陵淡淡笑着,“龙哥,说起来……本魔君这命还真是硬呢,怎么受伤都死不掉……” 龙澈然一听顿时火大,怎奈风湘陵这句调笑牵动气息,紧接着又是几声急咳,直让龙澈然一阵心惊rou跳,忙伸了手按在他背上替他顺气,嘴里本欲出口的责骂,全都化成满满的心疼与不舍,只狠那个洞不是穿在自己身上。 “管账的,你……本大爷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咬牙切齿,龙澈然最终只能憋出这么句话,确实,他算真的拿风湘陵没辙了。 除了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因之而起的,自己那些越来越捉摸不透的奇异心思,却是更加没辙。 “呵……”听着龙澈然威慑力全无的抱怨,风湘陵心里却是温温的,“龙哥,本魔君想请你……别告诉父亲……我受伤的事。” 龙澈然挑眉,“你都成这样了,还要袒护那小子?” 轻轻一摇头,风湘陵笑笑,“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弟弟。” 气结,只能气结,龙澈然实在不知,为何平常挺聪明挺果决的人遇上这种事就这么迂腐,“你弟弟?管账的,有没有搞错?他根本没把你当兄长看待!还有他说的那些话……这一剑下去,没送掉性命就是万幸了,你还以为他有留半分情面?” 口不择言,等风湘陵抬眸看向他的时候,龙澈然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呃……那个……管账的……” 低下头,风湘陵勉强扯出一笑,“你都……听到了?” “不、不!本大爷什么也没听到!本大爷来的时候,那阴沉脸的小子刚刚举剑伤你……”还欲再辩解,可在瞥见风湘陵低垂的眼睫时,龙澈然却无法再说了,那种从内里透出的深沉落寞,让他的心宛若被扼住一般。 “管账的……本大爷真的不是有意要听的,因为你那时神色不对劲,本大爷才忍不住跟来……不过……你若是不放心,本大爷保证就装什么都不知,对你爹,也一定保密就是……你……你别这样。” 稍稍拥紧怀中愈渐单薄的身躯,龙澈然不敢太用力,只将下巴轻轻抵住风湘陵额前发际,“管账的,你的房间在哪?本大爷先带你去处理伤口,再换身衣服,不然会被发现。” “嗯……”疲惫地将头靠上龙澈然胸膛,风湘陵声线已有些虚浮,带点鼻音的闷闷,“主房东侧……第一个院子……从后窗进去吧……” “好。”轻柔而熟稔的动作,龙澈然将风湘陵拦腰抱起,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躺着更舒服些,而那人现在显然已经意识昏沉,连日来的带伤奔波再加上刚刚的事,无论对身还是对心都是过重的负荷,只不过,就算渐渐入睡,仍旧眉心紧蹙,无法安然。 龙澈然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疼惜无法言表,只觉牵念太深,都无法排解,仅仅能顺着心意轻吻上那耳旁软如棉絮的发梢,浅啄一下,嗅到熟悉的梅香,方才略略安定了些。 “管账的,好好睡,有本大爷在,你放心。” …… 有我在,你放心。 意识迷离间,风湘陵仿佛听到谁这样对自己说着,语气坚定,无比郑重,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曾经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周身都笼罩着那种奇妙的温润光华,说起话来,轻盈盈,就像树梢飘落的,第一片梅花。 他说……湘儿,放心,我会陪着你。 那么,现在呢?又是谁,在自己身边?那样温暖……忍不住,想要沉溺,忍不住,想要贴近。 你,是谁? …… 龙澈然坐在风湘陵床边,细细替他掖好被角,无意中,碰到露出的一根小指,触感有些冰凉。龙澈然微微皱眉,执起风湘陵那只手,捧在双掌里轻轻摩挲,直到感觉那温度像个活人了,才又去搓另一只。 不过,管账的怎么总是这么凉,手还能让它暖和起来,身上如果也一样冷的话,本大爷要怎么才能弄热乎点? 摸着下巴兀自沉吟,突然,龙澈然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绝妙的法子般,猛地拍拍脑门,“有了!试试这个!” 说试就试,都不带半分犹豫地,龙澈然掀开衾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偎靠过去,拥住风湘陵。当然,这一系列动作,他都极仔细地避开风湘陵伤处,一手轻轻圈在他腰间,然后,闭了眼,开始运气。 龙澈然自幼修习的是纯阳内力,周身经脉大开之时,更是如暖阳一般,温热而不灼烈,缓缓催动旁人气息运转,还可有疗伤之效。 如此维持了约摸半刻钟,直到额心都已开始有细密汗珠沁出之时,龙澈然方才稍稍缓了缓,睁开眼,怀中人不知何时竟向他偎近了些,整个脸庞都埋在他胸膛,从龙澈然的角度,仅能看到那略略舒展的柳眉,和半边颊侧显然少了些苍白的莹润樱色。 果然有效! 龙澈然在心里大为得意,同时也大为懊恼,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方法!咧嘴一笑,龙澈然不由又将风湘陵再往自己这边轻轻揽了揽,丹田处真气缓缓流转,以更为温和的方式释放着热力。 风湘陵喉间逸出浅浅一丝嘤咛,似是满足般,睡得愈发舒服。 管账的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吧? 龙澈然一手轻抚着枕上披散的柔软发丝,挑起一缕,恰恰是深紫的颜色,就像他总是深邃的紫眸般,沉沉的叫人看不透,似能吸纳一切,却又总是拒绝外力靠近。 究竟一个人背负了多少东西呢?今天听到的这些,或许对你来说甚至算不上什么,所以,才能依旧那般从容? 可是……你知不知道,本大爷听了,是什么滋味? 而这滋味,本大爷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在一直不停地尝过,然,究竟是什么滋味呢?本大爷自己也没弄清楚啊…… 半是无奈地,龙澈然摇了摇头,脑中那些纷繁思绪仍旧像个死结,打也打不开,不知何时才能有把剪刀,斩断乱麻。 轻叹口气,龙澈然抱紧风湘陵,那人正以从未有过的姿态,柔顺地偎在他胸怀。两人共枕而眠,他的脸颊只消稍稍一低,便可以轻轻磨蹭到那柔软的发,亦梅亦莲的馨香散开在鼻端,这种感觉,恍若已魂脱凡尘,四周漫溢开来,都是那种让人安心,满足,甘愿一世沉沦的气氛。 微微闭上眼,脑中仿似忽的笼起一阵大雾,雾中有个淡紫的人影,很熟悉很温暖,也很落寞很冷清,拨开那层迷雾,是否就能,看得清晰? 龙澈然觉得,他好像,有些懂了。 …… 门外,欲叩响的手顿在半空,然后,终是缓缓地垂了下去,衣袂再转,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空留,紫苑竹蕖,玉廊跫音。 竹叶青青滴翠栏,残荷尚待夏来时。 昏昏沉沉,四周一片静寂,仿佛溺水的人挣扎在最后一刻,眼前俱是黑暗,什么都抓不住却又必须勉力抓住般,心内的空虚更深更沉。 风湘陵茫然伸出手,空气略有些湿冷,像是沾染上谁的眼泪,触在指尖,有种刺痛的感觉。痛楚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来,胸口,开始窒息。 无论怎样喘气都已无用,甚至连呼唤都似被淹没在这样深沉的黑暗里,耳畔仍旧无声,无边无尽的,静。 这里,是不是就剩下我一人? 终于呵…… 颓然垂下手,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 “凝神定气、百纳归宗、心如止水……” 熟悉的嗓音,温和到似能融入血液一般,无论何时听来,都能让风湘陵感觉那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切之意。 渗透骨血。 抬眼,那一身深紫色大氅紫袍的男子,面容之间满意微笑。 “好,很好!湘儿,只要你能将此心法运用得更加纯熟,再加上血玉项链的功效,便能让体内紊乱之气平息下来。” 是梦吗?这样一个梦……本该恍如隔世,为何看这音容,却又宛在昨日? “嗯,谢谢师父。”仿佛已脱离了刚刚那静的世界,风湘陵终于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清亮未脱稚气,却又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分谦逊和内敛。 不过,究竟只是刚满十三岁的年纪,此刻,听到那人夸奖,仍是忍不住将淡淡欣喜浮现在面上。圆润的脸颊,甚至比少女还要细致,而那一双大而有神的深紫瞳眸,更仿佛在暗示,主人将来非凡的神采。 紫袍男子站在对面,温柔地大掌奖励地轻抚风湘陵头发,长长的刘海揉得皱了,眼里的笑意却悄悄弥漫成愁雾。 以前未曾发现,可现在,风湘陵却看出来了。 那样挥之不去的愁,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甚至直到那天塌地陷的一天,他看他闭上眼睛,那样的别绪,也一直都在。 “哥哥,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脆亮的童音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小小身子欢快地扑进风湘陵怀中,先是满足缠赖一番,然后才像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被冷落的大人般,抬起兴奋小脸,微撅着嘴不依不饶,“师父,你又偏心!每次都只偷偷躲着教哥哥,绪儿也想学厉害的功夫——” 怀中的温度很真实,那调皮的笑脸仿佛一触上就会感到柔软般,这是他的弟弟啊,他看着一点点长大,天真可爱总能给他带来愉快的骨rou血亲…… 绪,我唯一的弟弟。 多希望,你能永远快乐。 小心翼翼抬手理了理那孩子歪歪扭扭的头巾,靛蓝镶金线,是母亲精雅的绣工,是绪最喜欢的颜色,天空般,湛蓝的颜色。 “绪,方才那套心法你若想学,我再找时间教你可好?” 温柔地一问,却让小刘绪被识破心事般,霎时间红了脸蛋,“我、我才不稀罕!师父既然不想教我,我也不想学!” 宠溺地摸了摸他额头,风湘陵莞尔。 “呵呵,绪儿,你分明整天都想找湘儿去玩,要真的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学功夫,恐怕你还不愿意呢!” 心跳瞬时间停摆,风湘陵觉得胸口酸酸地发涨,喉间梗塞,眼中满满像有什么要溢出来般,努力控制都快要徒劳。 那样温柔的女声,幽幽软软,娴雅静美,如半开的纯白茉莉,漫山遍野都洋溢着浑然欲吐的芬芳,缓缓浮动,心尘皆住。 转过身,那张不减清美的容颜,如以往的任何时候,笑容婉约,盈盈动人,衬着一身锦橙藕荷的典雅宫装,非但不会庸俗,反而更显骨秀神清,瑶瑛绚丽。 一如她的名字,藏神纳韵,婉质天成。 伏瑛。 而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来的人,同样温文俊秀,虽少了分男子霸气,却真似清风明月,冠带从容。 仿若入画的二人,身后,殷勤绘景的——翠竹回廊,四月芳菲,流丽清雅,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乡风致。 强忍住眼角瑟瑟,风湘陵微微垂眼,躬身行了一礼,“父王,母妃。” 紫袍男子亦是微笑招呼,“贤弟,瑛妹。” 而别扭的小不点却是立即躲到风湘陵身后,怯怯地探出半颗脑袋,露出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借着哥哥这个金刚盾牌,大声抗议着,“母妃,你胡说!绪儿才没有整天都想玩呢,绪儿是真的想和哥哥一起学武功的!” 刘协微微皱了眉,“绪儿,不可对你母妃无礼,你若真想学功夫,方才怎还会缠着刚来的戏班向他们讨新鲜的玩意儿。” 虽说是训斥,但由这过分温柔的大好人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太强的震慑力。 不过,到底算事实,被揭了底的小刘绪终于还是xiele气,将头彻底藏在风湘陵背后,很有些窘迫地低声嗫嚅,“我……我……” 风湘陵听弟弟音调委屈,有些担忧,微偏过头,想要安慰几句。 伏瑛见状,与刘协相视一笑,“好了好了,小孩子爱玩是天性,偶尔休息一下也是无妨的。”再看向两兄弟时,眼神微微溶漾着光华,是母亲特有的温柔宠溺,“湘儿,听说你今日天未亮便起身练习,现在想必已累了,我方才吩咐了膳房替你煮些凉品,等下会送到房里,你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吧。” 微微侧了侧身,风湘陵心头温暖,却仍旧有礼地回道,“谢谢母妃,那湘儿先告退了。” 还赖在哥哥背后的小刘绪听他这样说,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乖乖站到一边,眉毛打结,小嘴也扁扁,红扑扑的脸蛋十分可爱。 风湘陵笑笑,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软绵绵热乎乎的,像绪最喜欢的某种小动物。 似是感觉到哥哥的不舍,小刘绪心下欢喜,很快便重又仰起头,先前还皱巴巴的脸蛋,此刻却对风湘陵笑得天真而调皮。 那样的笑容,尚未体会过任何烦恼,单纯如一张白纸般,将喜怒忧乐都表现在外面,灼亮,美好,扎得风湘陵有些心疼。 没有人再说话,四周又开始沉寂下来,风湘陵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先前的热闹很快就会不在,而这些身边人也会就此消散般。 然后,是不是,又要重回,那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死一般的静寂与黑暗? 风湘陵有些着慌,忙转过身,刘协和伏瑛正冲他微微的笑,然后,他们竟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一旁的紫袍男子,那人先前也对他神秘一笑,但现在,他们好像都已看不见他,正旁若无人地交谈些什么。 时不时泛起笑容,神采欢悦,洋溢脸上,而那紫袍男子,爽朗地张开嘴,应该还是笑出了声。 但风湘陵,听不见。 万籁俱寂中,唯一还在回荡的,也只是最后朦胧于脑海的那个声音,脆亮而调皮,犹带些惯有的耍赖和撒娇—— “母妃母妃,哥哥有凉品,绪儿也要吃!” 那样纯然不带杂质的声音,那样亲昵得仿佛还近在身侧的血浓之情,那样淡淡却深刻的幸福,是风湘陵最后一次听到,最后一次体会,最后一次感受…… 最后一次…… 因为,之后剩下,唯有那太过悠长的记忆里,宛如刀割心脏,翻搅肺腑的字字句句。 很清晰,很清晰,在脑中一直回荡—— “不准你再叫我!听到没有!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他们都说你是野孩子!是坏人!和师父一样!是恐怖的魔头!你走开!你走开!” “我最讨厌你——!” 我最讨厌你! “唔……”风湘陵蹲下身,丹田真气又开始不稳,冰寒波动瞬间充斥全身,脖子上的血玉项链不停散发出温热气流,却过于渺小和无力,根本不堪与体内那股强大的气相抗衡。 四周景物开始模糊,一轮一轮不停旋转,风湘陵觉得自己要被彻骨的冰冷冻住,咬紧的牙关已有些战栗。 好冷……好痛苦…… 环住膝盖,风湘陵几乎缩成一团,在这似梦似醒的空间里,风湘陵想,也许就这么睡去也好,也好吧…… 可是,终究不能呵…… “湘儿……” 沉沉的静寂突然被打破,风湘陵茫然抬起头,却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那不断响起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嗓音。 “湘儿……” 远处一团白影,模模糊糊,飘渺如烟,看不分明。 “是谁?” 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风湘陵想走近些,想去看看,那个声音的源头,脑中似有什么要冲破桎梏,呼之欲出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他觉得,他识得那个人,可,怎么会……像忘记什么重要的事般,脑中一片空白? 下意识地,又向前走出几步,却是忽觉身后一热,整个人都被扳了过去,然后,有些恍惚,有些莫名,只觉得,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紧紧揉住,风湘陵想抬眼,头却被那人大力按在胸膛,强健有力的心跳像在抨击什么,又像在宣誓什么。 “难过的话,就哭出来……现在只有我在,不要担心,想哭就哭出来吧,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眼角忽而有些泛酸。 “管账的,好好睡,有本大爷在,你放心。” 你放心…… 眼中的迷雾开始瑟瑟发抖,最后,终是凝结成无法承载的重量,宛如冰川消融的第一线流水,晶莹剔透,不染纤尘。 …… 彼时,那一年,那一日,是一切波动的转折点。 此时,梦回从前。 仍旧是那一年,那一日,对有些人,是开始;对有些人,却成了结束,而对另一些人,命运尚在迷途。 云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