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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处痴心

    已经是第三日了,从那晚过后,龙澈然没见过风湘陵,已有三日。这三日,也是向来都不识愁滋味的他,第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借酒浇愁,愁更愁。

    “呵呵……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能喝掉这么多的美酒,也算本大爷够厉害吧!哈哈……哈……”

    干笑几声,喉间火烧一般,却是涩然得难受,龙澈然一把拎起身侧酒坛子就往嘴里灌,微浊的酒液顺着嘴角汩汩流下,几乎一半多都未能入口。

    身边的土地已是越来越湿冷,龙澈然放下酒坛,连连喘气,笑道,“管账的……不是本大爷夸口,你现在要来跟本大爷拼酒啊——那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眼前仿佛出现那人温雅浅笑的模样,带点熟悉的调侃意味,龙澈然不由有些窘迫,一把将酒坛子砸了出去,“不信?不信你来试试啊!本大爷保证……”

    话音戛然而止,龙澈然摸向一边的手猛地顿住,周围空空如也,一个酒坛也不剩了。

    摊开的手掌缓缓地,缓缓地,握紧成拳,揪住一撮杂草,连同泥土和其中错综复杂的根须,都一并攥紧在掌心。

    今日喝了多少酒?他已不记得。

    三天来喝了多少酒?他依旧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也只是,想念。

    很想,很想,见到那个人,想得快要发疯,那种仿佛可以渗入骨血的,深深的,深深的想念。

    “可恶——!”

    大喝一声,龙澈然豁然跃起,只听一阵罡风回旋,身后大树被带起落叶萧萧,却未有一片沾上地面,反在空中汇成一个巨大的涡旋,而龙澈然就在那涡旋中央,任鼓荡的真气在丹田之内翻涌,幻入笔底,金芒万丈。

    “你可恶——!”

    右手一挥,划出个大大的圆圈,真气卷入正中,龙澈然眼神涣散,手法却是一点不乱,指尖仅仅轻点一点笔杆,便只听轰然如雷鸣,刚刚那道焚野已堪堪撞上不远处一株杉木,树干上仿佛被火烧灼过,一团焦黑,就那样直直,倒了下去。

    眼神深浓,龙澈然飞起一脚蹬上那还未完全沾地的树干,顺着它向上一路疾行,直至树顶,而那杉木,也终于完完全全,碎成千枝万截。

    恍若未见,碧落又是一阵急甩,“龙澈然——!你可恶——!”

    狂吼的声音似穿透云霄,上达天庭,手中玉质青光乍现,隐隐只听电光火石之音噼啪仄仄,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剧。

    借着酒力,足尖轻点,衣袂飘举姿态适意间,龙澈然眼中却骇然一片灰暗,只映着举起的笔端,点点星芒。

    满地的酒坛像被什么力量催动,开始互相碰撞着鼓荡不安,在龙澈然听来,却仿佛全都是,那种几若嘲弄的笑声,嘲弄他落魄至此,借酒浇愁,甚至还很没风度地大发酒疯。

    “楼——澈——!你混蛋——!”

    终于无法抑制,大笔猛然一摆,所有的酒坛顷刻之间全都裹卷着冲上天,其间隐约的青色利芒,竟似闪电般,缓缓祭起,连成一张大网。

    风云变色,那网越勒越紧,越行越密,酒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阵响似一阵的脆声响起,堪堪都出现蜿蜒裂纹。

    然后,终于,碎成粉末,那闪电般的青芒得以俘获整片天际,形状猛然变幻,细看去,居然成了一张巨大的弓。

    狂吼一声,龙澈然宛如离弦之箭,碧落在手,直向前冲。

    正对面,是他刚刚靠着喝酒的大树,龙澈然却完全没有要避开的意思,眼神直直盯着前方,只除了那如火燃烧的光芒,深得什么也不见。

    龙澈然……你真是世上头号的……大混蛋!

    心底那个声音又再响起,龙澈然眸底一暗,猛然将直指正前的碧落挥开,身形一转,左手拳头终于毫不犹豫,迎上了那树干斑驳凸凹的表面。

    尘土翻飞,碎掉的树皮划过侧脸,割破手臂,龙澈然却丝毫未有察觉,眼神愣愣地看着前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四周重又恢复平静,方才那般石破天惊的惨烈景象仿佛都仅仅是幻象般,现在,只除了满地酒坛的残骸,只除了不远处倒塌的巨木,能证明些什么的,也就剩了,犹还陷在树干之中的,龙澈然的左手。

    鲜血汩汩喷涌而出,顺着树干蜿蜒而下,一条条千变万化的轨迹,最终,都似殊途同归,深入深深地底。

    这下面,可是黄泉?

    龙澈然轻轻一笑,神色怔忡,唇瓣翕合,似在喃喃自语。

    龙澈然,你可真是个大混蛋,连那点自制力都没有,居然还敢说想他?随随便便就能跟不喜欢的人做那样的事,居然还敢说,爱上他?

    混蛋……

    眉心深拧,清澈的眸子怒火更炽,手下劲道又再三分直入,龙澈然几乎可以听见,骨头,正一点点碎裂的声音,只是,没有感到疼痛。

    不,不止是疼痛,他好像,被酒麻痹了知觉,什么感受都没有了。

    傻傻一笑,顺着树干颓然滑坐,龙澈然缓缓仰起头,看天。天空依旧是那般蔚蓝,云朵是柔软的纯白色,偶尔有唧唧喳喳的小鸟儿成双而过。

    这座山坡,风景很好,有绿地,有树茵,无论喝酒还是睡觉都是绝佳的选择。似是想起什么,龙澈然忽而轻轻笑开。

    若早知道这么个好地方,应该叫上管账的一起来的……那家伙,总像不知疲倦似的,刚到成都,又忙起正事,这样……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真是,这样让人cao心又没奈何的,恐怕也就本大爷肯栽上他了!

    自嘲一笑,龙澈然突然发现,静下来时,没有一刻,是没在想那个人的;只要思维还在打转,便十有八九,都是关于他。

    满满的,都是他……

    “管账的……人们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我怎么觉得,没见你的时间,都已经算不过来?”

    似是沮丧,似是无奈,龙澈然微微闭了眼,轻叹口气。

    “没想到,本大爷也会有这么一天……管账的,你若看到本大爷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呵……差点忘了,你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顶多……你只会笑话本大爷没出息吧!”

    是……的确,有够没出息的!

    握紧了拳,龙澈然方才感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痛,低头一看,左手那样子,已经惨不忍睹。看来,果然只能靠想起风湘陵,才能稍稍回复一点感知力啊!

    轻轻一笑,龙澈然总算觉得,自己现在,还算个活人。

    站起身,抬眼环顾一下四周,好像又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带回去了,龙澈然倒颇有些自得地捋了捋头发,哼着小曲一路走回客栈。

    行至房门口,眼光再一次,不由自主飘向隔壁房间。那里,原来是自己在住的,可是自从那夜过后,二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都心照不宣地调换了地方,再不回去原来房间了。

    心照不宣……

    所以,谁也没先找过谁;所以,三天,自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三天,让龙澈然觉得,仿佛是过了一辈子的三天。

    脚步不听使唤,龙澈然恍惚来到那另一扇门前,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又像之前的很多次,缓缓不舍地垂了下来。

    刚要走开,却忽听身后咯吱一声,居然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心头一跳,龙澈然欲要找地方躲起来,却在能有所动作前,意识已经让他忍不住回了头,半是慌乱又半是期待地看着那正走出来的人。

    可,居然……不是风湘陵!

    心从高高的忐忑云端瞬间跌落到深渊谷底,却又仿佛松了口气,龙澈然赶紧轻咳一声,装作漫不经心般问那走出来的人,“小二哥,在忙啊?”

    店小二正转身关门,猛听得这一声,顿时吓了一跳,可回过头一见是龙澈然,便重又恢复一脸机灵,“是楼公子啊,您有什么吩咐?”

    “呃……天气不错……”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分明顾左右而言他,但眼神却一个劲儿朝那门里瞟,弄得小二也是一头雾水,龙澈然见这家伙这般不会察言观色,有些来气,一跺脚,干脆豁出去了,“住这里面的家伙呢?他在吗?”

    小二一愣,顿时领会过来他这所谓“住在里面的家伙”的是指谁,可刚一想到,却又起了些疑惑,“咦?掌柜的没跟楼公子说吗?”

    龙澈然警觉,“说?说什么?”

    更加不解,小二摇摇头,“那位紫少爷三天前的早上就走了,说是要出去办点事,要掌柜的转告楼公子就在此等他呢。”

    “什——么——?”咬牙逼出两字,龙澈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然而,心跳却在停过一瞬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脑中轰鸣,只剩了那一个意识——

    三天前的早上,他就已经离开,在他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他竟已,就这么离开他,一点弥补错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走得悄然,走得决绝。

    果然,已经心生厌恶了吗?

    能怪谁呢?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只是,为何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竟让他连见他一面,都已不及?

    又是两天,龙澈然没日没夜地寻找风湘陵,已经两天不曾合眼,几乎把成都翻了个底儿朝天,民宅也闯过,官府也潜过,要是这地方再大一些,时间再久一些,他恐怕都可以因为扰民而二进牢狱了。

    但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找过,只除了“玉楼”,匆匆绕过一圈倒也再不好意思偷进去仔细看。而每搜完一处,他都会回客栈等那么一会儿,生怕风湘陵回来找不到自己,反反复复跟掌柜的和店小二打招呼,闹得现在人家看到他就要逃跑。

    加上前面那三天,已经是五天了,管账的,你做什么事要这么久?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龙澈然心里空荡荡的,还有些发虚着慌,但他又不许自己想风湘陵或许会出事这类,于是,那种毫无征兆的不安定感便愈发明显。

    若说一开始,他还坚持是自己的错,难受自责,甚至觉得无颜再见风湘陵,那现在,他只觉得担心,担心到,他再一次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又冲出了客栈。

    “哎,你听说了吗?”途径一家酒馆时,龙澈然无意中撞见两个伙计正忙里偷闲躲在门外张望着什么。轻嗤一声,没功夫管他们的乐事,龙澈然继续走自己的路,谁知,下一句话却生生将他扯了回来。

    “你说什么,给本大爷说清楚,什么叫‘紫衣的美人’,‘名花有主’?”一手提一人,揪住衣领,最后四个字咬牙切齿,是想揍人的前兆。

    战战兢兢,小伙计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口齿不灵,“就……就是……玉、玉楼那……”

    玉楼?!

    猛一松手,龙澈然撒腿就跑,剩下那两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完全如坠五里雾中。“刚刚那位爷怎么了?”

    “谁知道?猴急猴急的,怕是也想在最后一睹芳容吧!啧啧!今年这‘花魁节’可算热闹了,那么一位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要我说呀,钱员外就凭那什么祖传之宝就能抱得美人归,真算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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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楼之外,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龙澈然一打听,才知这些人全是想来看看那位让钱员外一见倾心的绝代佳人的。

    “据说,那美人足有倾国之色,让员外大人当下决定‘花魁节’都可以不用举行了,直接奉上家传宝物就择日迎娶回家呢!”

    迎娶回家?龙澈然眸底一暗,管账的,最好别让本大爷发现是你,否则,本大爷拆了这什么乌烟瘴气的玉楼!

    “是啊是啊!钱员外许是怕自己还在做梦,赚得这么一位玉人儿,当然要带回家去金屋藏娇,若是再声张,被什么达官贵人看到,抢走了怎么办?”

    金屋藏娇?龙澈然握紧了拳头。

    “对了,你们知道么?”一富家公子哥儿压低声音,对身边一干酒rou好友故作神秘,“那美人不仅长得天姿国色,还颇有才华呢,今日好像还为‘花魁节’专门准备了压轴大戏。”

    龙澈然竖起耳朵,压轴大戏?该不会是弹琴吧?

    “哦?是嘛……那还真是妙人无双了!哎……好想见一见呀!”

    “你懂什么?这青楼里出来的姑娘,谁不会那么一门技艺?想来也不过是撑撑场面,不至于被人说成是徒有其表罢了!”

    徒有其表?龙澈然愠怒,管账的的琴音,也是你们这些无能鼠辈乱点评的……等等!不一定是他……可……如果真是他,本大爷一定揍得你们满地找牙,再不敢胡说!

    “哈哈,是极是极……”那人暧昧一笑,眼神古怪之极,龙澈然只觉浑身一个激灵,“其实嘛,青楼里出来的,只要那个功夫好,谁管她会什么?”

    那个功夫?龙澈然有些不明,单纯只觉得那种语气和眼色让他极为不爽。但是,他很快就清楚这些家伙在说什么了。

    一阵诡笑,其中一人似是觉得,周围都不过是来寻欢的恩客,也不用顾忌什么,便直接露骨道,“真不知那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在床上是个什么滋味?”

    冷风吹过,众人忽觉一阵杀气,那几个刚刚还在哈哈大笑的公子哥儿瞬间便笑不出来,依依呀呀在那里捂着嘴说不出话。

    而彼时还在原处的龙澈然已经飞速绕至玉楼后面,用轻功翻进了二楼的窗户。

    “哼!不过让你们一个月说不出话,算便宜的了,若不是着急找管账的,本大爷非……”咕哝声未完,龙澈然便被死死定在当场。

    二楼正中,圆台之上,婷婷立着一人。

    若说美人之美,眉若点翠,眼如凝露,唇似含丹,都是极重要的标准。有些美人,单看五官,都很出色,但若配在一起,会无端平凡许多;而有些美人,单看五官,并不怎么美,但若搭在一人脸上,却又非同一般。

    然而此时这个人,长长的面纱直落胸前,额前低垂的发轻笼烟眉,整张脸几乎只能看清那双眼睛,却已让人觉得,一顾倾城,二顾倾国,佳人难再得。

    龙澈然认得那双眼,即使此时此刻,那眼底一丝神采也无,跟他初见这双眼时一样,冷得像冰,寒得似雪,幽幽深潭,恍然如梦,但他也依然知道,这样一双眼睛,对人的魅惑力是多么强大。

    就像现在,龙澈然堂而皇之跳窗直入,场下人却浑然未觉,仍旧一个个怔怔发呆,丝毫没有谁注意到他,而就算有人注意到,也恰恰是不想管他的人。

    另一侧隐蔽的小阁内,月貌站起身,却被花容按住手,摇了摇头,示意她平心静气。

    赌气地坐下,月貌扭过头,她知道,那祸闯得不轻,若再轻举妄动,公子可能真的不会再理她了。

    咬着牙,月貌瞪着台上人,心里恨恨的。

    而花容却在此时轻轻叹了口气,“月儿,你知道么?即使我主动提出,帮他参加‘花魁节’,拿到那东西,他也不会领情的。”

    月貌显然不相信,“怎么会?他看起来那么清高,这种事自然万分不愿,有你帮忙,他哪里还有自己出手的道理?又不是傻瓜!”

    花容摇摇头,“你错了,其一,他不会让我为他把后半生都赔掉,他做完这件事,还有法全身而退,而我一介女子,名节所在,便只能假戏真做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月貌愣住,不由又向台上那人看了眼。

    “其二……”顿了一顿,花容方缓缓道,“他不想,欠公子的情。”闭上眼,耳边已有轻轻浅浅的琴声,几许轻挑慢拨,开始惊破满室寂静。

    龙澈然瞪大眼,紧紧锁住那调琴之人。

    淡淡的紫色长裙,在他坐下的一刻,似柔软的春水般,流泻开来,在微红的琉璃宫灯下,熠熠闪着醉人华光。

    两手搭上琴弦,琴师微垂着头,美丽的眼便稍稍隐在那低垂的青丝之下。

    从龙澈然的方位,只能看得见朦朦胧胧半张面孔,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不甚清明,却更加引人遐想,想象那无从知晓的另半张玉面芙蓉,该是怎样眉目如画,清丽绝尘。

    曲调已经开始连缀起来,初时,几声细细的呢喃,荡人心间,是小家碧玉似的的吴侬软语,过得片刻,却是宛转甜美,主音流丽,清新的吟哦像在山水之间,调皮娇俏,可人玉生。

    龙澈然从没听过风湘陵弹这种小曲小调,一时新鲜也觉痴迷,却是突然,一串不甚和谐的音色响起,龙澈然顿时醒悟过来,却只见风湘陵手腕轻抖,视线稍稍转了方向,已然沉沉压定,只是仍旧没有看他。

    而台下,那些人兀自沉迷其中,竟完全没有发觉异状。

    龙澈然顿时心头火起,要不是从来都不能狠下心伤人,他可能真会跳下去把那些家伙眼珠子挖出来,把耳朵割掉喂狗。

    不过,既然这些都不能做,那他只要带走管账的就够了!对,带走他,再不让别人有机会看见乃至肖想!

    打定主意,龙澈然正欲施展轻功飞上高台,却忽听耳中琴音一转,竟隐隐夹带了丝怒意。提到一半的真气就这么退缩而下。

    龙澈然的脑袋,也在此刻总算得以回复点思考能力——那些人怎么说来着?管账的当了“花魁”,可以得到那什么员外的“祖传之宝”?所以,他这么些天不见人,是在准备这个?

    刚想明白,龙澈然心头又不满意了。

    那他干嘛不直接找本大爷?虽说管账的自己就一成功力不能动武,但本大爷又不是摆来看的,上次在建业也“偷”过一回,这次还可以一样嘛……

    猛然一想,却又没了底气,他好像,躲了风湘陵三天……刚想叹气,龙澈然却突地发现了一个之前都没发现过的疑点。

    风湘陵是那天一早就离开了的,怎么好像,是他先躲着自己的啊?而且,那个绣娘总不可能是自己找来的吧?当时他虽然迷糊,却真真实实记着,风湘陵来过,所以……其实是他不顾自己意愿,又将绣娘送回来的?

    收紧了双拳,龙澈然总算意识到,那晚的事,绝不单纯!

    猛抬起头,龙澈然却骇然发现,高台之上,哪里还有风湘陵的影子,连台下,也开始乱哄哄,客人们各自饮酒的饮酒,作乐的作乐,听曲的听曲,时不时有人,将艳羡的目光投向二楼一个装饰精致,显然不同寻常的房间。

    那种暧昧至极的目光,龙澈然现在,不可能还不懂其中含义。

    面色一沉,脑海瞬间闪过那房中此时可能有的画面,龙澈然立时觉得,他这辈子,都从没有这么想杀人过。

    香阁画屏,芙蓉帐暖。

    只可惜美人欲拒迎还拒,可望不可亲。钱生痴痴凝望着眼前人,仍旧蒙着长长的面纱,睫羽微垂,半掩住那双撩人心醉的盈盈美目。

    他也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没尝过,但就眼前这一位,却真真让他迷恋到骨子里,就一眼,便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儿般,按捺不住心情。

    不由地伸出手,却不想那佳人眼都未抬,皓腕轻转,便避开他,灵巧地执起茶匙,拨了一点入瓷壶,冰肌素手,衬着那器具莹润,让人更觉赏心悦目。

    担心唐突了佳人芳心,钱生再不冒进,而是开始仔细品味起那泡茶的动作来。

    熟练,便是一气呵成的优雅,很快,就至悬壶高冲,淡青色的茶水如流云飞瀑,冲至白瓷杯中,却只到得两成满,茶壶猛然直下,然后,又被迅速提起。

    凤凰三点头。

    掩饰不住惊艳,钱生再度抬眼看向佳人的脸,似想看透那面纱下隐藏的,是怎样的绝代姿容。

    而趁着这个当口,纤白的手指已经悄悄攀上杯沿,顺着那圆润的弧线,缓缓滑过,杯中淡青茶水,清澈透亮,晕开一圈圈,细细浅浅的涟漪。

    手执起,在钱生靠过来之前,将茶杯适时地挡在二人之间。

    “这是,奉茶?”钱生当然欣喜地接过,刚想端起就一饮而尽,转念一想,佳人茶艺精湛,自己若不按茶道来品饮,未免要惹人不悦。

    于是,闻香,探味,三饮,倒都耐着性子按部就班做完。

    藏在面纱下的容颜,似浅浅泛起一丝微笑,钱生刚放下茶杯,抬起头便瞥见那隐约还未完全散去的笑意,顿时心头一阵乱跳,就要挨过去一亲芳泽。

    却在此刻,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倒塌。

    风湘陵皱眉望去,那青白的人影手持碧落,一双眼喷火地看着两人状似亲密的距离,还未等他做出适当反应,便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拦腰抱起。

    “你是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敢抢我看中的人?”钱生被一股强大力道推到在地,顿觉有失颜面,欲要站起来,却忽觉脑内一阵眩晕。

    “很不幸,”龙澈然低头看了看风湘陵,衣衫完整,“这句话正好是本大爷要说的!他,是本大爷的人!”

    没有回答,钱生不知为何,居然已经昏倒在地。

    风湘陵听着从楼梯拐角处传来的阵阵喧哗,顿觉一阵无力——只要一会儿,龙澈然只要再晚来一会儿,一切若按计划行事,他拿到东西,再悄悄潜出去都轻而易举,现在为什么会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还惊动了官府?

    用力挣开龙澈然束缚,风湘陵冷静心绪,抱起桌上的木匣子和虚籁,正要转身吩咐他什么,却忽觉身子又是一轻。

    还来?!

    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在猛然发觉龙澈然下一步动作时,不由得大惊失色,“龙哥!等一下……”

    还有别的路!

    这话未完,龙澈然已经携人跳出了窗户。风湘陵知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身体不停下坠的感觉并不好受,耳畔风声还在呼呼吹过,但他被紧紧箍在一个怀抱里,耳边,传来那人闷闷的嗓音,“管账的……”

    这一唤,饱含了太多意思。但风湘陵以为,他是在为刚刚没方寸的行事道歉,心头一软,想着事情已经如此,反正只要都平安,就没关系,哪知刚想出声安慰,却觉全身一紧,汹涌水波在二人撕破那原本平静的河面之时,裹卷着将他淹没。

    这扇窗下,居然是,碧徽河!

    沉沉的压力从周身侵袭而来,黑暗,湿冷,胸腔内仅存的少量空气被迫挤压出来,取而代之都是冰冷的河水,从口鼻之间凶猛灌入。

    身上各处开始传来零零星星的刺痛,牵引着手脚动作越来越失却控制。

    好难受……

    手已经开始有些痉挛和无力,只有还未完全消失的意志,迫使风湘陵死命抱着怀中的东西,不肯有丝毫放松。

    而另一边,龙澈然刚下水,便被急速涌入二人之间的流波冲了开去,好在他通水性,又有真气护体,这水底下虽然冷得厉害,也能很快就调整过来。

    不过,却在猛然注意到身侧一个长形物体正缓缓向上飘浮时,心头一片骇然。

    虚籁?!

    无暇顾及那正在渐渐远去的物事,龙澈然赶紧拨开急涌的水流,卯足了劲向下潜。他怎么能忘了,风湘陵本就身怀寒气,兼之旧伤未愈,在这样冰冷的水底,根本……

    完全无法再往下想,龙澈然只能凭着一股狠劲,拼命往下游,直到眼前终于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外衣飘带缠在水草上,双目紧闭,胸前只拥着那只木匣。

    龙澈然的心蓦然缩紧,迅速游过去,在脑中意识尚未有所决断之前,便直接堵上那冰冷的唇瓣,撬开,将自己温暖的气息让渡过去。而手下也同时用力,扯落风湘陵外衣,好在那衣服虽看似繁复,现在水中,也已经散开一半,龙澈然很快便让风湘陵脱离了束缚,一手抱住他,要向河面升。

    嘴唇相靠,那人虚弱的气已经让龙澈然知道,不能再拖了!

    然而,就在这命悬一线的紧急关头,龙澈然却忽觉手脚一阵绷紧,像被什么力量狠狠吸住一般,半分也再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

    完全被惊住,龙澈然抱紧风湘陵,身体里不断传出热力,但怀中的躯体却无视他的努力,仍旧一点点变得僵硬,变得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龙澈然几乎觉得,自己正拼命要挽回的这个人,早已经离开了。

    无法接受这濒临现实的可能性存在,龙澈然狠狠咬着风湘陵唇瓣,厮磨,似要通过这星点的温暖,让它们灼热起来般。

    不!决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脑中只剩这一个信念,龙澈然猛然运起周身内力,裹住风湘陵,拼尽全力与水中某处传来的那股怪异力量做最后的对决。

    管账的……

    终于,连龙澈然也无法再支撑体力,只能凭本能做出动作,意识却已经无法抑制地开始缓缓消散。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龙澈然紧紧抱住怀中人,两人的唇还亲昵胶合在一起,让他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只恍然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再次睁开眼时,龙澈然尚有些迷糊,周围异常安静,只有耳边不断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似是水珠滴在岩石上,轻灵好听。

    这里就是,黄泉么?

    还未完全清醒,龙澈然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

    管账的……

    闭上眼,龙澈然习惯性地收紧手臂,却不想,居然真地拥住了一具身体,虽然湿透了,还冷得很,但真真实实,是他正想着那个人。

    不用睁眼去看,光是感觉一下,就能知道。

    管账的,你没听本大爷的话呢,居然也下来了?哎……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你还要cao心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本大爷又不在身边,你不定会累成什么样……

    龙澈然傻傻一笑,忽而就想起很久以前,风湘陵问起碧落时,似是无意中说起的那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

    管账的,我们连死都能死在一起,算不算真应了那句话呢?嘿嘿……说起来,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碧落,其实真正的名字,就该叫“碧落黄泉”呢……

    天下名器中,排行第二的,碧落黄泉。

    倏忽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飞掠而过,但不知缘何,龙澈然现下居然什么都不愿想,只觉得,能这样,两个人一起,无论在哪里,都能让他安心,只是不知,死后,若有来生,还能不能再如现在这般?

    若有所失,龙澈然忍不住更加用力抱紧了风湘陵,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嘤咛,带着几分压抑的痛苦。

    就这一声,顿时让龙澈然从懵懂迷幻中完全醒悟过来。赶紧翻起身一看,风湘陵正侧躺着,仅剩的中衣全都湿透,近乎透明地紧贴在身上,更显得那骨架纤瘦异常,龙澈然顿时一阵害怕,以手轻触,便察觉那身子正微微地颤抖。

    还好,还有知觉……

    龙澈然心下稍稍放松,轻柔地揽抱起风湘陵,抽出他怀中那个匣子,让二人的胸膛密切贴合,那里,阵阵微弱但稳定的心跳传来,龙澈然这才真正体会到,他是真的,还在自己身边。

    活着,在自己身边……

    不过,狂喜归狂喜,危机尚未彻底渡过,这点意识龙澈然还是有的。得找个干燥的地方给风湘陵暖身,龙澈然想着,环顾一下四周。

    二人现下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个石xue,入口外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什么光景,不过龙澈然目前倒也无暇去研究,而且,很快地,他就被石xue正中一样东西吸引了视线。

    揉了揉眼睛,他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大大的圆形石床之上,是——

    红梅幽瓣?!

    心禁不住狂跳起来,龙澈然几乎要欢喜地大呼一声,几个箭步上去就要拿下来,却猛然忆起上次的教训,脚步一顿,转念想了想,反抽出腰间碧落,打着转儿扔过去,正击中那红梅,铿锵一声,玉石落地。

    果不出所料,四周墙壁同时射出密密麻麻的黑金暗器,稍待片刻,等那机关终于停止,龙澈然留了个心眼,先放下风湘陵,自己走了过去。

    拾起碧落,龙澈然保持高度警惕,缓缓伸手去碰那红梅幽瓣。

    五指缓缓收拢,四周一片沉寂。终于,红玉温润的触感完全没入掌心,这一次,再没什么事情发生了。轻轻舒了口气,龙澈然脱下外衣,将石床上掉落的暗器挥开,豁然映入眼帘的,居然是——

    碧流绯影落绯血,瑶井玉色禁玉河。

    果然,这句诗不简单,竟又出现在这里。

    龙澈然心下愈发恍然,不过,现在可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小心收拾一下那些让人发寒的利器,龙澈然重又回到风湘陵身边。

    还好,血玉、装红梅幽瓣的锦囊都依然贴身挂在颈上,里衣腰带上还仔细系着,当日刘协给的玉佩。

    只是虚籁……

    微微皱了皱眉,龙澈然知晓风湘陵平日里琴不离身,这下该如何……正有些闷闷,却是忽而灵光一闪,似想出什么好点子般,咧嘴笑了开来。

    这厢打定主意,龙澈然便放了心,将新得的那一块红梅幽瓣也放入锦囊,转念一想,又将那玉佩解下,也先一并收好。

    处理完这些事,就开始脱里衣了,龙澈然正要动手解开风湘陵腰带,却忽而疑惑出声,那雪白的腰带原先没注意,现下一看,居然莹晃晃发光,俨然是一柄缠绕腰间的软剑,而且那剑柄处似还藏着一个卷轴状的物事,龙澈然耐不住好奇,探手摸去,纸张外缘已经湿透,但内里似乎仍然干燥。

    正要打开看看,龙澈然目光却是不经意触及风湘陵腰间,软剑在他取出卷轴的时候也同时松了开,微薄的里衣绸料如一滩柔软春水,缓缓向两侧滑下,眼看就要遮不住,龙澈然顿时面色一红,这才想起来不妥,自己以前大大咧咧还不觉得怎样,可现在,他对风湘陵……

    但是,湿透的衣服不除掉,再这么冻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心念一转,龙澈然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一件里衣罢了,闭着眼照样能脱掉。于是,龙澈然也顾不得那奇怪的卷轴,匆匆将它装入锦囊,便真就闭上眼,胡乱动手,直到风湘陵身上最后一件贴身衣物都被扯落,龙澈然才通红着一张脸把自己也剥个精光。

    猛念清心诀,强迫自己不许有乱七八糟的杂念,龙澈然抱起风湘陵,两眼不知往何处放,只得一边望着天,一边勉强挪至石床前。

    轻舒口气,龙澈然拥住风湘陵躺了上去,想了想,又担心这床冷硬,风湘陵会不舒服,便干脆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手心抵住他胸膛,这样,就可以让真气顺着后背三大xue涌入身体,更快地暖和起来。

    如此,因为专注于替风湘陵暖身,龙澈然倒也没那份心思考虑其他了,虽说肌肤相亲的感觉对已经有过一夜经验的龙澈然来说,实在太过美好,但现下,他只觉得能让风湘陵在自己温暖的拥抱下,渐渐好转,再甜蜜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心里稍安,本就一直压制的疲惫终于也开始缓缓抬头,龙澈然下意识拥住怀中一点点变得柔暖的身躯,感受胸前那愈感沉稳的心跳,终于满足睡去。

    石xue内,滴滴答答的水声安静地敲击着,泛起空旷如涟漪的回音,像计时的滴漏,不急不缓,不曾断绝。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里突然有了丝不同,掺杂了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什么沉沉的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还有,玉石相击声。

    龙澈然豁然睁眼,瞬间找回刚刚还游离在睡梦中的朦胧意识,便已立时察觉到,怀中空空如也。

    头一个反应,风湘陵不见了!

    “管账的!”一个激灵坐起身,龙澈然忍不住唤道。声音有些大,石xue内回音空旷,却只这一声呼唤,便又重归宁静。龙澈然看见不远处半坐在地上的人影,顿时暗骂自己疑神疑鬼不得安生。

    披上外衣跳下石床,龙澈然替风湘陵拾起掉在地上的锦囊,拿起来看了看,笑道,“没事,带子断了,换根新的就行。”

    没有回应,龙澈然疑惑地偏头,却见风湘陵正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神幽幽地,深邃不见底。龙澈然心下好奇,也顺着看去,却只有一方石壁,并没什么特别。

    “管账的,你在看什么……”一句话没有问完,却在注意到风湘陵已经穿好里衣,正披着中衣,两手紧紧揪住那襟口的同时,住了嘴。

    想到风湘陵如此反应的某种可能原因,龙澈然顿时有些羞愧,虽说是为了暖身,但他到底是动过那些心思,甚至还将别人当成风湘陵做出过那种事……无论如何,风湘陵会这样防备自己,也是应该的吧。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龙澈然不知该怎么说,而风湘陵却仿佛一点也不想说话,仍旧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已经干燥的发丝垂下来,掩住脸颊,让人看不清,那肌肤此刻,是怎样的苍白如纸。

    恍惚,龙澈然觉得,现在在他身边的这个风湘陵,好像有哪里变了。

    这个单薄的身影,不似以往所见——他认识的风湘陵,虽然瘦削,却始终气度非凡,进退自如,让人无法将其跟“弱”这个字眼沾边。

    但是现在,龙澈然居然会觉得,风湘陵,很柔弱?

    柔弱到让他心疼,让他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来不让他再露出这个样子,猛然想起什么,龙澈然迅速摸来风湘陵脚边那个木匣子,打开。

    青碧色的玉质镜身,雕着精致的幽兰花纹,光滑镜面宛若流水一般,拿在手里,仿佛周身都充盈了润泽之气。

    这莫非就是……凝菁寒镜?

    龙澈然本没想到,现下看见此物,顿时心下大喜,忙道,“管账的,这个宝物,居然是凝菁寒镜啊!你看过没?”

    轻轻点了点头,风湘陵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却仍旧不说话。龙澈然一时有些泄气,但仍旧努力道,“还有啊!这次咱们真是赚大了,歪打正着到这个地方,竟被本大爷发现了红梅幽瓣!”

    眼见那身躯明显一震,龙澈然心知有效,将刚刚捡起锦囊递给他,“喏!本大爷一起装进这里面了,还有你爹给的玉佩,也在里面好好收着呢!你数数,红梅幽瓣是不是多了?”

    风湘陵果真依言接进手里,龙澈然却惊讶地发现,他仍旧没有收回目光,只是用手指捏了捏形状,然后,唇角微勾,似是轻轻笑了。龙澈然心下放松,以为风湘陵终于肯跟他说话,却哪知他竟仍将握紧锦囊的右手搁在胸前,还是沉默不语。

    “管账的,你……你说说话好不好?就算是骂本大爷一顿,或者揍本大爷一顿,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点,我都不会反抗的!”

    仍旧没有回答,但龙澈然却看到,那人似动了动嘴唇,心头一喜,龙澈然不由地凑近些去听。

    “龙哥……”他听他低唤,立时屏住呼吸。

    然而,接下来,却没有了言语,龙澈然骇然看到,那苍白的唇角,一道诡异的红色印痕蜿蜒直下,顺着那精致小巧的下颌,滴落,落在按压着胸前,攥紧的、轻颤的右手上。

    龙澈然呆住,眼睁得越来越大,其间,乌压压的黯色开始缓缓积蓄。

    而风湘陵,缓缓回过头,看他,无神的双眼似在凝视,又似什么都没照进去般,恍如两潭空洞。

    明明还是同样的形状,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眼眸,同样的……惑人心弦,龙澈然却突然觉得,真的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鬼使神差地,龙澈然抬起手,在风湘陵眼前轻轻摇晃。

    没有反应,那正看着他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仍旧空荡荡没有半点涟漪。只是,苍白的容颜浅浅浮起一丝微笑,“龙哥,不必试了。”

    先前那种隐隐的恐怖猜测终于得到证实,龙澈然脑内霎时一阵轰鸣,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挤出喉咙,干得发涩,“管账的,你……你怎么……”

    微微一笑,说是笑,但其实只是勾了勾唇,因为那眼神已然出不来半点笑意,风湘陵摇了摇头,轻道,“没什么……”

    龙澈然完全无法出声,就看着那殷红的血顺着风湘陵右拳蔓延滴下,然后,那原还揪着衣襟的手缓缓地松开来,支撑着身体的左手亦是稍稍弯了一弯。

    “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

    一句话,轻飘飘地回荡在石xue中。

    那一刻,映入龙澈然眼帘的,只剩下,风湘陵如风中残烛般,飘摇而落的身影。

    长发披散,散在温暖手心,散在冰冷石面,滑如缎,凉如水,一地凄美,一地哀绝。隐约中,石xue内冲出一声彻恸长啸,恍如世间,最后的挽歌。

    再次从水里出来,龙澈然才发现,他们之前无意中找到的那个石xue,居然就在玉楼之下,因着构造奇特,深在河底却可以避水,这次因缘际会,不仅找到了红梅幽瓣,还救了二人一命,应该真的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龙澈然却完全无法这么庆幸,因为现在,他怀中抱着的人,静静地像睡着一般,却就是这过分的安静,让龙澈然心头恐惧愈盛,脚下飞云,每前进一步,那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便会清晰一分。

    直到,不远处终于有房屋群落映入眼帘,龙澈然方才稍稍镇定,现下,按他刚刚的速度,半日行程,应是离开成都有好一段距离了。

    看了眼怀中的风湘陵,龙澈然定了定心神,再次催动内力疾行而去。

    这是座小城镇,比村庄大不了多少,龙澈然一进去,便凭着以往经验,直接寻至客栈。

    那掌柜的一见有人前来,立马放下手中账目,殷勤地迎了上去,“这位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麻烦一间安静点的客房,还有,替本大爷找个大夫来,要快!”龙澈然急吼吼道,那掌柜的倒也算经过世面,见龙澈然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立时便了解了当下情形,忙应,“好咧!”转而又吩咐小二,“领这位爷去后院那间上房!”

    那小哥放下手中活计,引龙澈然向内走,“爷,这边请。那间上房是独自成间的,最是安静了。”

    龙澈然闻言,只点了点头,注意力仍旧完全集中在风湘陵身上。

    小二没听龙澈然答话,一时有些好奇,便顺着那目光悄悄瞅了眼他怀中抱着的人,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立时忍不住惊呼,“天哪!小的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人!”

    龙澈然皱眉,那小二浑然未觉,仍旧不住盯着风湘陵猛瞧。虽说奄奄一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且还是闭着眼睛,但那张静然安睡的面容,仍旧绝美,甚至比以往更添了些羸弱的柔顺之态,惹人怜惜。

    不想让别人看见风湘陵这样的一面,龙澈然微侧过身,收紧双臂挡住他。

    店小二这才察觉自己失态,唯恐客人生气,忙赔笑道,“爷别生气,是您的娘子实在好看得紧,小的忍不住多看了眼,实在没别的意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龙澈然一惊,心跳有些不稳。

    娘子?

    再看风湘陵,身上虽然披着自己的外套,但露出的中衣部分仍旧可以看出,是在玉楼扮花魁时的女装,并且,这般柔顺地偎在自己怀中沉睡的姿态,确实很像……

    面上微红,龙澈然讷讷应道,“没、没事!本大爷不怪你,你快些带本大爷去客房!大夫一到,就带他过来。”

    “是、是!”小二见他这么好说话,一时也松了口气,心里对这对“落难夫妻”好感又添了几分,忙将龙澈然送到客房,便体贴地关门离开了。

    将风湘陵平放在床上,龙澈然摸摸他里衣,还好,刚刚一路用真气相护,已经干透了。展开被子仔细盖好,龙澈然方才走到桌边倒杯茶喝了,然后重又坐回床沿,一手不自觉地抚摸柔软的棉被,眼神胶着风湘陵平静的睡颜,心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客官,大夫来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龙澈然脸上窘迫一闪而过,像是有些做贼心虚般连忙收回目光,却在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面色一喜,急急上去开了门,将还未喘过气来的老大夫迎至床边。

    多半行医颇有些年头,惯见病者家人这般态度,那大夫看出不是小事,也赶紧不再多言,直接开始给风湘陵搭脉。

    良久,龙澈然看那大夫花白的眉颤颤的,心头有些缩紧;然后,直到那人终于长叹一声,不住摇头时,龙澈然耳内轰鸣,几乎连外界声响都快隔绝开去,亦或是,自发地,他不愿意听到大夫下面的话。

    但,那些话,对医者而言,却是不得不说的。

    ……

    浑浑噩噩坐在床边,龙澈然都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什么时候离开,他只是望着风湘陵,只是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恕老夫无能为力,这位公子,您还是……节哀顺变吧……

    他不愿相信那种话,但是为何,它们就像幽灵一样,始终在脑海盘桓,有那么些时候,他几乎都要相信那是事实了。

    确实,是事实呵……

    不是么?连风湘陵自己都知道,他中的毒,无药可医……但为什么?直到这种事情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开始意识到,风湘陵或许……真有一天,会离开他。

    不是三日,不是五日,不是三年,亦不是五年,而是,永远离开,再也无法相见。

    再也,无法相见呵……

    龙澈然呆呆地凝视风湘陵,那双眼,正紧紧闭着,而现在,其实对他而言,睁开抑或是闭上,都一样了。

    请恕老夫直言,这位公子或许尚有几日生机,但他的眼睛,怕是已经……

    失明?

    是不是意味着,你以后都看不见太阳,能见的,只有那种会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呵……管账的……本大爷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以前都忘了问你——

    你,怕不怕黑?

    恍然一笑,龙澈然忽而想起,他们曾经的一段对话。

    那时,他还像个傻瓜似的,笑得很有些没大脑,“管账的!你好厉害!本大爷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耳朵这么灵的?竟能听音辨位!”

    而那时,他的回答是——

    心头一紧,龙澈然不由伸指点上风湘陵唇瓣,复又轻轻摩挲,彼时幽然的叹息仿若响起在耳畔,不停缭绕,余音缓缓。

    他说——

    “只是……为了习惯罢了!”

    只是……为了习惯罢了……

    为了习惯,这终有一日会到来的黑暗。

    龙澈然苦涩地扯了扯唇角,风湘陵原来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什么“千日黄泉”还会造成这样的后果……而自己,竟从来都不知道,已经了解的那些,都不过是无意中听来,风湘陵一个字都没对他亲口说过。

    从来没有,无论何时,都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大笨蛋……

    那么,到现在,关于那些事,都完整了吗?是不是还有,他所不知道的?

    收紧拳头,龙澈然觉得,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而床上躺着的人,仍旧静静沉睡着,对他的挣扎、他的痛苦恍若未察。

    如同一直以来两人的相处,都是他在苦苦追逐,而另一个人,却始终波澜不惊。无论生死,无论安危,都是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从不为任何人轻易驻足。

    终于无法再看,龙澈然猛然站起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