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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前清秋

    风湘陵见副将离去,暗暗握了握拳,他此刻是绝对不能走开阵前一步的,否则会令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更加产生动摇。

    唯今之时,也只能庆幸自己早有防范,计中已设连环计,且身边所带这一干兵将全是从芫城亲自选拔 出来,本就属江陵旧部,所以暂时还可撑得一时。

    曹cao啊曹cao,三番五次下马威不成,也仍旧不肯死心,看来你是当真决定要用西南民众的安危换我风湘陵的性命了,好一个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呵!

    风湘陵心里不由冷笑,既然如此,就休怪他下手太狠了!

    把江湖带进战场,本不是件符合规矩的事,然而,风湘陵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规矩之人,现下更加不会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倘若神弈那边受到阻碍,甚至连人都不能平安归来……

    “……”

    不自觉咬紧牙关,风湘陵的心也随时间流逝一点点缓慢下沉——若是神弈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按着剑柄的手渐渐收紧,风湘陵知道,若事情真的演变成那般地步,他绝对不会介意用手中这柄剑——血洗战场。

    “大将军!”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他沉思。

    “怎么?莫非粮草出了问题?”难道这些人里面也藏有曹cao的暗线?风湘陵一惊,直觉问出。

    但是,回答他的却非副将,而是自山顶之上传来的一个熟悉嗓音。

    抬头望去,远远一个挺秀的青蓝身影。

    秋风猎猎扬起,吹着那人锦袍乱舞,苍意碧云般遥遥而立。

    那声音,也同样远得几乎听不分明,飘散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山风中,恍恍惚惚,却又不容错辨——

    “兄长,别来无恙?”

    “绪?!你怎会在此?”风湘陵暗暗握拳,面色惊诧一闪即逝,在瞥见刘绪身后走上来的玄甲将军时,瞬间转为沉定。

    壶关这条通天小径,夏侯渊久居北方,自然不可能知道,就连风湘陵本人,也只是幼年时与刘绪无意中发现。

    绪,你当真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夏侯渊做了个手势,百余弓兵在山顶四散开,围成一个圈,将山下人尽皆纳入攻击范围。搭箭,待发。

    “哼哼哼哈哈哈……敬爱的兄长,没想到吧?我这做弟弟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打算让你多做困兽之斗,索性给了个痛快,怎样?是不是很感激本王?”

    “哦对了!兄长恐怕还不知道吧,愚弟已经被封为侑王了,与曾经黎王殿下的兄长相比,不高不低,平起平坐。不过,要是兄长不幸身亡的话,可就……哈哈哈——”

    刘绪居高临下,看向风湘陵的目光不知是否距离太远的缘故,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风湘陵不发一语,只是死死盯住刘绪身边那个人的动作,夏侯渊此时太过沉默的态度让他心生不详。

    不是因为那些明晃晃刺眼的箭矢,而是——

    “绪!小心!”

    飞身跃起,饶是风湘陵已经有所准备,仍也被那突然从高空坠下的人砸得胸口一闷,咬牙忍住几欲涌出的腥甜,气运脚底,风湘陵勉力减缓去势,死死抱住怀中已经与自己同高的少年,稳稳落地。

    “……绪,你没事吧?”强咽下喉头不适,风湘陵哑着嗓子关切询问。

    惊魂甫定,刘绪却反手一把推开风湘陵,“不用你假惺惺!夏侯渊!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敢谋害本王,不想活了!”

    面对刘绪的质问,夏侯渊站在山上,倒没有立即说话,只因此刻突然从身后出现挡住他的人,实在应该远在千里之外。

    下令放箭的手势也在同时被阻止。

    “夏侯将军,义父并无明确说要赶尽杀绝,更何况侑王现在如此靠近他们,我们不该下令弓兵拉弓。”

    一身利落便装,满身尘土也遮掩不住那张艳光四射的脸,没错,来人正是兰芷茵。

    夏侯渊一见她,虽然暂时停住命令,但却仿佛并不将这名义上的魏王千金放在眼里,反而面露不屑,讥讽道,“哼,区区女伶也想指使本将的行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初孟德指派随军将领时便已发现你在旁偷听,现在居然能一路跟到这里,恐怕巴不得他们赶快从我眼皮底下逃跑吧!”

    “你、你说什么!”兰芷茵刚刚平复的剧烈喘息又随语气急促起来。

    “哈!你暗地里对这黎王的消息百般探询,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哼,倡优就是倡优!见了漂亮的男人就舍不得了!枉费孟德还想对你栽培!”

    “你……你……”兰芷茵脸上红白交错,连连吐出好几个字却是无法接下去。

    夏侯渊见状更加得意洋洋,“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今日要不是孟德还得靠你和梁敬打好关系,我夏侯妙才早将你这吃里扒外的女人杀了!”说罢转对左右喝道,“来人!将‘兰芷茵姑娘’牢牢看着!”

    捋了捋胡须,夏侯渊见兰芷茵已被制住,这才看向下方的人,笑容满含嘲意,“嘿嘿,至于‘侑王刘绪’嘛……也可以不用留了!”

    “夏侯渊你什么意思!你真想藉此机会暗杀本王吗?”事以至此,刘绪仍旧满脸的不可置信,丝毫未觉大难临头,风湘陵看着他,心苦之余也只能轻轻叹口气。

    夏侯渊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他这般行动一定是曹cao授意,那老jian巨猾的狐狸,巴不得将刘氏家族的人一网打尽,绪怎么就是不能明白呢?

    果然,夏侯渊反唇相讥道,“哈,暗杀?不,我是明杀!刘绪,我真替你可怜,你居然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连自尊也不要……哈哈哈哈!果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生命力坚强啊!”

    杂种?

    刘绪对这个词的敏感程度终于让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半带怜悯地摇了摇头,夏侯渊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说!你们这两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居然还能在皇室族谱中留名那么多年!现在就算携手黄泉,也算死的不冤了!”

    刘绪完全被震住,脸色一层层苍白如纸,就连风湘陵,虽然在此情况之下尚能保持镇定,但眼神之中仍是显露强烈的撼动,不由担忧地扶住刘绪,欲言又止。而刘绪只是愣在那里,毫无反应。

    目光稍稍一转,夏侯渊语气变了变,“其实本将倒相当钦佩黎王胆识才干,只可惜你不愿归属孟德那就非除不可了。至于当年在平阳村……本将也只能深感抱歉,毕竟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如今就将刘绪送给你陪葬,算是替你报仇了。”

    眼光一凛,抬起手,“来人!放——”

    “箭”字还未及出口,背心已经抵上某种尖利的东西。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否则本大爷的笔锋可不长眼!”没了惯常嬉笑时不正经的腔调,一字一字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冷硬非常。

    的确,龙澈然本来就已经够生气了,这人还好死不死撞着他忌讳,妄图伤害风湘陵,一口气憋到快要爆发,正好看见夏侯渊要推刘绪,龙澈然几乎已经准备好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却偏偏被突然出现的兰芷茵抢了风头,而且非但没救到人,还害风湘陵被撞得七荤八素,让他心疼得要死。

    现在,终于轮到本大爷出马,那“什么猴”将军,你就自求多福吧。

    龙澈然心里颇感骄傲,一边小心稳住夏侯渊,一边稍稍将身子挪出一些,想让下边的人能看得到他。不过,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一身弓弩手装扮不说,面皮也灰不溜秋不成样子,别说风湘陵可能认不出他,就算认出了,他自己恐怕也会深感大失颜面。

    风湘陵在谷底,确实不太能看出山顶是怎么回事,多半靠装束辨别身份的情况下,他只能依稀察觉或许是有自己的人藏身敌军之内。

    莫非神弈临时改变了计划?

    不可能,他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洛樱英?

    她应还在南陵关。

    潜意识迅速排除掉一些人,风湘陵稍松口气的同时也没再多做揣测,而是先将大半心思分给了正发呆的刘绪,另一些则仍旧停留在当下局势之上。

    不见风湘陵有什么特别反应,甚至连名字也没唤自己一声。龙澈然气苦又心急,索性就要扯开嗓子叫他。

    到底是短了一根筋,夏侯渊脸色变化也没看在眼里。

    “哈哈哈哈……”只听耳边传来大笑,龙澈然顿时疑窦丛生,投过去一记看疯子的眼神,“喂,狗熊将军,你竟然笑得出来?没见自己小命还吊在本大爷手上吗?”

    这一声狗熊将军倒让夏侯渊狠狠噎了几下,笑声顿止,“臭小子!你叫本将军什么?”

    “狗熊将军啊!”上上下下状似仔细地打量一番,龙澈然撇了撇嘴,“胳膊这么粗,腰也这么粗,脸上还黑不溜秋的,跟本大爷以前骑着玩儿的那只狗熊很像啊!”

    “……”络腮胡子微微一颤。

    龙澈然却继续高谈阔论,“嘿!本大爷才想起来,真难得这么相像,莫非你们是亲兄弟不成?”

    这一句仿似恍然大悟之下说出来的话,音量也略有些拔高,龙澈然心脏登时几个台阶跳,就快提到嗓子眼儿,只因突然从下至上投来的视线。

    半边身子都在那道熟悉的视线中燃烧起来,龙澈然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冲那个方向飞过去,可到底还是知晓自己不能放下手中这笔。

    也只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事关那人切身安危。

    无法随心所欲,却也更加觉得责任重大,龙澈然强迫自己先不要往下望,反而绕着山顶环视一周,“狗熊将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本大爷说话,快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夏侯渊看着他,龙澈然也不甘示弱回瞪,手下挟持的力道威胁性地往前推进些许,本以为性命攸关之下这人必会妥协,却哪知他居然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我夏侯妙才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实话告诉你吧,孟德大计将成,若以我这一条命换得下面那两人今日同步黄泉,倒也不失为一桩颇为划算的交易呐!”

    完全没料到夏侯渊会有这等勇毅,龙澈然眼见对方已经将右手缓缓抬起,自己却根本无法真的将笔锋刺进去。

    本就未有存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只以为人质在手就能万事大吉,却在关键时刻形势逆转,龙澈然几乎要怒骂自己手软。

    “放箭——”

    终于,一声令下,龙澈然心电疾转之间猛然意识清醒。

    控弓发箭,百矢同出,几在一瞬。

    鉄镞泛着寒光,一批又一批接连而至,宛若暴雨倾盆,落落袭下。

    目眦尽裂,龙澈然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不能超越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恐怖的箭墙。

    近了,更近了,近到龙澈然可以越过风湘陵,看见被他挡在身后的刘绪——那失了心智的空茫眼神终于开始有所变化,定定移上了前方兄长挺直的背影。

    密集箭阵中,风湘陵长身玉立,面色是临危不乱的沉静如水,直至抽剑而出的那一刻,唇畔方才浅浅勾起一道弧度。

    刃光过处,幽幽紫眸,似有万千烟火灼灼齐放。

    淡然,从容,宛如斗志昂扬的战神,风云皆为变色。

    碧落在手中飞速旋转,形成一面圆盾,接下飞驰而至的一侧箭雨,金玉交接,发出铮铮嗡鸣,将龙澈然手掌都震得有些发麻。

    “管账的!”左脸突然一阵刺痛,好像被箭头刮到了,龙澈然却无暇顾及,转头看去,只能见到那身银铠在风湘陵形影变幻之间明晃晃刺眼。

    三尺剑锋宛如连成一片,在视线追逐不到的地方,接连发出铿锵震耳的龙吟之音,周围一圈断矢落了满地。

    龙澈然从来都不知道,风湘陵剑术比之琴技,原是毫不逊色的。

    “当心!”

    动作比声音更为迅捷,风湘陵只觉耳畔风声稍变,龙澈然已经替他挡下从侧后方漏洞突破的一支利箭。

    “别光顾着阴沉脸的,自己也要注意!”龙澈然边挥舞手中大毫,边谨慎退步,直到后背一凉,贴上某种坚硬的触感。

    心中微动,龙澈然忍不住分神,回头看一眼。

    风湘陵正稍稍偏过头,那张侧脸沾染了些薄尘,线条却仍旧优美如画。

    不过,却只有一瞬停顿,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了战场,脊背相靠的位置,却没有任何一方做出改变。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风湘陵脑海中闪过刚刚惊鸿一瞥时触及的,他左脸上那道血痕。

    “笑话!”龙澈然扬眉笑得开怀,“你是要本大爷丢下你不管?在明知你有危险的情况下?啧!管账的,那本大爷只有三个字奉送,就是——”

    “办!不!到!”

    碧落猛力一挥,齐刷刷十数只箭从中折断,掉了整齐一排。风湘陵沉默,眼底明灭,映着箭尖与剑刃摩擦时迸射的火花。

    “管账的,放心,你要照看那阴沉脸的,本大爷绝对不阻拦。”

    分明是生死关头,龙澈然却似连说话也忍不住要偷笑出声。

    风湘陵挽起剑花,正将刘绪纳入一个并不算大却相对安全的范围,听得这话,他手上动作仿佛更加漂亮。

    “至于你自己——”龙澈然猛然大喝一声,笔底疾走,几只箭矢反弹而出,山顶上立时传来数声哀嚎。

    “就由本大爷我来保护!”

    锋刃裂空,风湘陵唇角依稀勾起一个弧度,身形如大鹏展翅,突然拔地而起,手腕轻抖,一串罡风从剑下倏然飞出,切开迎面而来的箭雨,直朝其后的弩手划去。

    形势似乎又一次悄然逆转。

    夏侯渊不动声色,扬起手来,身后立时有两名士兵抬上一弯长弓。单臂执起,置上三杆巨箭,夏侯渊微微眯眼,瞄准战局中心。

    嗖嗖嗖三声,宛如划破穹宇的惊电,风湘陵身形急转,堪堪避过一箭,另外两支却已然逼近肩头和侧腹。

    “湘儿!”

    龙澈然赶紧回头,却听倏忽一声,一支箭被突然斜插过来的细剑死死钉在地上,咔嚓断裂。但另外一支,却已不偏不倚,刺入一片雪白颜色。

    霎时,绽放大朵殷红。

    “军师!是军师!快看!真的是军师来了!”几乎已经濒临极限的将士们精神大振,疾走而呼,壶关入口仿佛突然从死路变成了生路。

    “大哥,你怎么样?”风湘陵扶住神弈,见那伤口一层层不停往外渗血,立时深恨自己大意。

    龙澈然装作没注意到他们,却连同风湘陵那边的份儿,更加狠了命地在箭阵之中往还穿梭,一时间山顶上哀嚎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迅速折断臂上大箭,神弈示意风湘陵放心,“伤在皮rou,不打紧……不过湘儿,恐怕要麻烦你先简单包扎一下,否则让外面士兵们看到怕是会动摇军心。”

    风湘陵这才意识到,从受伤到现在,他都始终侧着身子,且面色纵然苍白,神情却未改分毫。

    身边不断传来士兵们高呼军师的号子,风湘陵咬了咬牙,终于掀了自己衣摆,撕下内里一片白色干净衣物。为了不使血迹显露出来,扎得极紧,箭头必定也更加深嵌,可神弈面上仍旧泰然自若,风湘陵心下愧疚更甚。

    “湘儿,当务之急得立即脱身,否则若夏侯渊发动大军,就难办了。”神弈只提醒他一句,便转身走向关口,对副将交代整军之事。

    回头望去,风湘陵发现,此刻山顶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狗熊将军被本大爷打跑了。”龙澈然看他一眼,隐隐赌气,“还有,阴沉脸的晕过去了,事先声明,可不是本大爷害的!”

    “绪?!”心下一惊,风湘陵忙查看刘绪伤情,小腿中了一箭,别处倒还好,可是仍旧不敢大意,风湘陵挥手招来军医先做紧急处理,另安排了两名士兵照看。

    “龙哥多好的能耐,居然还有人能从你眼皮底下逃走?”风湘陵这话纯粹是因忧心刘绪,再加上夏侯渊射伤神弈,两者一起迁怒到他身上的,龙澈然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他所明白的比起事实,有些太偏远了些。

    “管账的,你……你……”本大爷知道你心疼那家伙,早晓得这样,本大爷干脆也挨上几箭好了。

    一通四顾,弓弩兵早就没影儿,他总不能把地上的箭捡起来往自己身上戳吧?

    其实,风湘陵那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看龙澈然灰头土脸的模样,还有刚刚拼命的样子和颊上那道挂彩,他其实早已心软。

    “龙哥……”欲言又止,耳边突然响起悠悠扬扬的乐音。

    “天哪!援军!”

    “真是援军!军师果然带回援军了!”

    “太好了!兄弟们!冲啊!把西夷那帮蛮子打个落花流水!”

    心弦剧震,风湘陵未及出口的话都被那一阵胜似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所掩盖,匆匆回身刹那移步,等龙澈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前方狭窄的入口闪了出去。

    壶关渐渐从阴影中抬起头来。

    被未知力量驱散的层云,让阳光一点点、一丝丝透射而出,将连绵的群山镀上金色。不远处颠倒的残垣,古旧、青晦的墙砖不再斑驳,有了灵动的神采与生气。

    乐声依旧持续响着,原本断断续续的浅吟低徊渐渐连接起来,扩大,扬起,直到积云彻底被驱散无踪。

    空地正上方,当中一轮圆日,放射万丈金芒。

    沉沉郁郁的箫声终于彻底明朗,仿佛从太阳之心传递出来,响彻整个战场。时而高低起伏,舒缓流畅,时而跌宕丛变,回环激昂。

    而那些金甲黑衣的战士,于数万西夷军面前,列阵迎敌,起承开合,就在这阵阵乐音中缓缓张开羽翼。

    顺着副将的指示,风湘陵在一处巨岩之上,看到了领军弄箫人。

    白衣黑发,都随周身不住涌起的罡风猎猎鼓起,缠绕着旋舞着,让那气度温和的男子看起来雍容大气,却又蕴满威力,神只般牵引天与地的界线。

    “琴为主力,箫为辅护,结阵之时,切记心神合一,以乐御军,先声夺人,此为,占人和。”

    “战场之上,东西南北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攻守不可兼备,却总有可以利己之处,此为,用地利。”

    “星象图策,二十八宿分居其一,参天理,知谋算,乘机变,虽不可尽信之,却不得或违之,倒不如迎纳之,此为,采天时。”

    “须知两军对垒,出奇不意乃是关键。兵不在多,在于精;将不在逞,在于猛;帅不在勇,在于谋。湘儿,这支军队,若能好好运用,无论于国于家,都将大有裨益。从今后,它就属于你了,而我,愿为副手,与君共战,同骋疆场。”

    昔日马背上的话,铿锵如新。

    昔日烽烟滚滚中相视而笑的知己,也仍旧常伴左右。

    一瞬之间,风湘陵仿佛周身被灌注入强大的力量,男儿豪气都被眼前风起云涌的画面激发,带着喷薄而出的踊跃。

    远处箫声轻轻转了两个短音,好像淡淡的笑。

    千军阵中应声跃出一抹雪白,宛如浅淡山峦里突兀的浓墨重彩,将滴水不漏的阵仗蓦然劈开一条狭长裂口,却在瞬间愈合,流转,变化成更加复杂的图案。

    腾身跃起,风湘陵稳稳落上马背,挥鞭,“驾——”

    前方,阵眼中的黑衣男子,手中银晃晃的光正划破西夷第二勇士的脖颈,鲜血喷涌,染透修罗刃的同时,那男子亦回头看见白马上的统帅,嘴角于是扬起一丝别具深意的笑。

    幽光疾闪落回手中,马蹄一偏,替风湘陵让出去路。

    正前方,是犹在负隅顽抗的西夷首领。

    “多谢首辅,那么这头功,本魔君就不客气收下了!”扬眉一笑,将身上银紫战铠尽皆解开束缚,远远抛向天空。

    四方二十八奇军。

    久违了!

    绵延数里,旌旗横倒,虽然双方皆有死伤,但这以少对多的艰难一战,终究还是风湘陵取得了胜利。

    神弈手执玉箫遥指西南,败军退走的方向,“西夷军此战派出皆是精锐,可算损失惨重,短期内应不可能再主动挑起战事……”话未说完,禁不住低低咳嗽数声,风湘陵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觉那肤色竟与周遭天色一般惨白。

    “大哥!”风湘陵刚刚还因获胜而有所放松的心情霎时又绷紧起来,不由抓住神弈的手,拉下来攥在自己掌心。

    不知为何,关于眼前人,风湘陵近日里总有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好像下一刻不抓紧,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般。

    风湘陵的此番举动,从战事全面铺开时就一直在旁默默看他的龙澈然自然一点不漏全都收进眼里,心顿时沉落下来,低头,是那两只交握的手。

    仿佛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一般,自然而然,相互扶持在一起。

    而刚刚战场之上,白衣宽袍的男子吹箫引兵、迎风挺立的高大身影,褪了铠甲的紫衣青年策马如飞、指挥若定的优美神态……这两个人,就像世间最般配的一对,无论何时,只需不经意的一眼,就能知晓对方所想,就能默契得仿佛一心同体,密不可分。

    龙澈然忽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在这战场之上,他却真正是个局外人,还是个完全搞不清状况、很多事都无法参与其中的不速之客。

    可是,就算再怎么难过,龙澈然还是脚下钉钉子,不肯离开半步。

    “湘儿,无碍的,”神弈摇了摇头,微笑,“西夷虽然暂时不会再有大的动作,但曹cao那边,你可已想到应对之策?”

    风湘陵并不立即作答,只一皱眉,伸手拉开他刚刚披上的大氅,神弈未及阻止,右臂那处醒目的伤口已经暴露在风湘陵眼前。

    “血根本就没止住!你还用它吹了半天箫?”风湘陵惊呼,狠狠捏了下神弈左手,眼含警告,“不许再cao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本将军命令你好好休养,违者军法处置!”

    神弈哑然,半晌苦笑,“湘儿,轻点,你捏得我手疼。”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滑头?”风湘陵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溢于言表,“你无非怕我丢了琴驾驭不了四方军,那有何难!刚刚战场上你也见到了,我怎么可能做不来?”

    还要再说,突然见神弈视线越过自己看向身后,笑着轻轻点了下头。疑惑转身,龙澈然正一脸慷慨地站在那里,目光相触时神情却蓦然变得有些局促。

    他在紧张什么?

    “龙哥?”

    “那个……管账的,要琴的话,本大爷有!”

    鼓足勇气,龙澈然开门见山。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送风湘陵东西,但这次总觉得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同,又有些说不清。总之,就是被心里突如其来的郑重感给唬住,不由自主连嘻哈大王的态度也收敛了。

    “咦?”风湘陵显然非常纳闷。

    龙澈然生怕他不信,赶紧朝身后一摸——

    没有?!

    登时傻住,龙澈然倒忘了为自己澄清,甚至都没有立刻就急得团团转,显然是吓得不轻,还是神弈及时的一句话解救了他。

    “你换上这身弓兵服,是在什么地方?”

    瞬间如醍醐灌顶,龙澈然立时撒开步子转身就飞出老远,风湘陵犹自不明,却见他又跑回来,急得满头大汗。

    “管账的,本大爷知道放在哪儿了,离这里不远,马上就能找回来,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本大爷,一定哪里都不能去啊!”

    “一定要等本大爷啊——!”

    即使已经跑得看不清了,龙澈然仍不忘回头强调一遍。直到那人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风湘陵仿佛还能听见他独特的嚷嚷着的恼人嗓音。

    “真是个孩子,”神弈看了风湘陵一眼,无奈笑道,“你也是。”

    “大哥,别拿小弟开玩笑行不行?我哪能跟那种‘笨蛋’相提并论!”装作不以为然,风湘陵转身欲走,却被神弈拉住。

    “湘儿,留下来等他吧。”

    风湘陵愕然,就要反驳。

    神弈却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的伤不碍事,这就回营地处理。保管明天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哥,如何,可以放心了?”

    沉默,风湘陵终究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神弈重又披上大氅,由副将陪同离开,临走前深深看了风湘陵一眼,不过那时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

    湘儿,是否连你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叫他“笨蛋”时,语气里那种特有的,淡淡甜蜜?

    傻人有傻福,果真是让人羡慕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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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澈然揣了一路的忐忑心情,在远远瞧见那个堇色身影的时候,终于稳稳放了下来。

    “管账的!”

    掩不住满心欢喜,此刻的龙澈然咧开嘴笑弯了眼睛,真正像个大孩子般让人忍俊不禁,可风湘陵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发一语,拉住龙澈然胳膊就走。

    “咦咦?怎么回事?管账的你要带本大爷去哪儿啊?琴都还没看呢!”龙澈然虽然嘴里嚷嚷,却还是乖乖跟着风湘陵走。

    在一处小溪边停住,风湘陵道,“就这里了,龙哥,坐下吧。”

    “哦……”顶着满头问号,龙澈然找了一块干净的石滩,索性将那身难看的弓兵服解了铺在地上,对风湘陵招手,“管账的,你也坐过来。”

    往旁边挪了挪,某种希望已是十分明显。

    然而风湘陵并未如龙澈然所愿坐到他身边,而是在对面蹲下,取出一块方巾浸水洗了洗,清亮的溪水将他的手衬得更加莹白如玉,龙澈然愣愣盯着瞧,直到那双手靠近了自己的脸,方才傻傻唤一声,“管账的?”

    风湘陵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擦拭着龙澈然脸上尘土,小心避开那道血痕,然后将方巾又洗了洗,用另一半触上他刮伤的地方,因为伤口不深,也过了这几个时辰,血珠已经凝固,不过因为没好好处理,龙澈然还是因一时牵动而忍不住龇了下牙。

    “……”风湘陵见状眉心皱得更紧,皎若月光的眸中流露出淡淡忧悒,语气也不禁放得轻软,“还疼吗?”

    温柔的吐息贴近着自己脸庞,龙澈然只觉胸中一阵轰鸣,忍不住朝风湘陵看去。

    目光相接,凝视良久,幸福的感觉逐渐蔓延开,仿佛这样简单的一刻,就已足够天长地久,刻骨铭心。

    “不疼,”龙澈然笑着,双手握住风湘陵的手,攥一攥,再在露出的指尖上逐一吻过。

    风湘陵怔了一怔,心跳有些不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抽出来,看龙澈然立时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只浅浅笑道,“得上药,不然会留下疤痕。”

    冰冰凉凉的感觉轻轻在左脸上徘徊,龙澈然眯起眼,心里满足得直冒泡,“本大爷又不是女人,还怕留疤……”

    话未说完,猛然一惊,抓住风湘陵,“喂!本大爷绝对不会破相的,所以管账的你也绝对不可以再给本大爷逃跑!”

    那双深紫的眸子眨也不眨凝视他,隐含笑意。

    龙澈然挺直的肩膀终于还是不确定地垮下,“那个,管账的,如果本大爷真的破相了,你……那个……”

    好吧,没破相不也还是投入别人怀抱了?

    龙澈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抽痛,仿佛刚刚那些幸福的感觉通通都已弃他而去,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

    “……”风湘陵如何不知龙澈然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思,只是现下……摇了摇头,将药膏收回袖中。

    “龙哥不是有东西要给本魔君看?”冲龙澈然微微一笑,风湘陵这样问道。

    “啊!对了!本大爷怎么又忘了!”龙澈然赶紧从身后取下一个瘦长的深色包裹,小心横放在中间,“嘿嘿!管账的,自己打开看?”

    风湘陵见龙澈然那双黝黑的眼满是兴奋的光彩,心里也不禁生出许多期待。

    深灰的裹布一层层展开,宛如蒙尘的珍珠一点点露出美丽的原貌,而那修长的琴身,仿似真与明珠一般,会发出柔润光芒。

    “龙哥,这琴是……”风湘陵视线完全被吸引住,难掩神情中的惊喜。

    “送给你的!”飞快答了一句,龙澈然挺起胸脯,完全的骄傲,以及因为得到风湘陵认可而绝对欢快的神态。

    “……”见他如此,风湘陵就算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收下,现在也无法拒绝了,兼之心里着实喜欢这琴,十指碰上那琴弦之时,冰冰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几乎让人舍不得移开,周身真气都如遇知音,瞬间鲜活通畅。

    此琴,简直就像专为他量身打造!

    “多谢龙哥,本魔君……”顿了一顿,下面的话又尽数收了回去。

    气氛一时之间僵在原处,只间或听得几声细细琴音,是手指若有还无的抚弄。

    “管账的,其实……”心中失望与失意相交杂,龙澈然耸拉下脑袋,“其实这琴是璇霓前辈做的,用的是千华山千绪木和黑火前辈的冰蚕丝。”

    既然跟本大爷扯上关系就让你这么难以接受,那就干脆通通撇开好了,反正这样说也是事实!

    风湘陵微一颔首,轻轻笑了。

    龙澈然顿时更加为自己猜得不错而深感挫折,却又因重逢之后难得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笑而心动不已。

    只是,他却不知风湘陵心中真正所想。

    “嗯,下次见面,本魔君定会当面谢过二位前辈。”并未明言,风湘陵这样轻描淡写客套了一句。

    结果,再次无话。

    龙澈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为什么管账的跟那家伙就能有说有笑,跟本大爷却半天也蹦不出来一个字儿,好不容易说一句,也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完全不似跟那人打情骂俏的亲密。

    龙澈然又气又妒,忍不住就要耍大爷脾气,可是一想到他现在尴尬的立场和可怜的处境,又只能选择沉默与忍耐。

    到处找人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锐气怒气什么的,也早在见到风湘陵那一刻烟消云散,龙澈然此时唯一想做的,便是待在这人身边,至于其他……都忍了!

    眼见那张脸不停变换着表情,未知下一刻又会弄出什么鬼样子,风湘陵又是好笑又是歉疚,末了,只问一句,“龙哥这琴,叫什么名字?”

    “怀……”龙澈然赶紧张口,却又立马咽回去,“没名字,管账的你看着取吧,反正也跟本大爷没什么关系。”

    怎会没关系?这不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

    风湘陵见他有心赌气,暗暗摇头。璇霓的性子他岂能不知,非得狠狠敲诈龙澈然一笔才可能应下这差事的,遂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龙哥此言差矣,璇霓黑火二位前辈现下不在,你算是唯一的经手人,本魔君受人之礼,哪有自己为之命名的道理?还是龙哥你来吧!”

    龙澈然被他的话绕了一圈儿,本来就最听不得礼数这种腔调的脑袋也有些不灵光,竟真以为非要自己命名才对风湘陵的道道,故而干脆脚一跺,声一扬——

    “怀音!”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沉默。

    龙澈然等了片刻,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发飙了,“管账的!不要总是在话说一半的关键时刻给本大爷玩哑巴行不行?”

    “龙哥……”风湘陵终于开口。

    “嗯?本大爷如何?”龙澈然欢呼雀跃,赶紧趁热打铁。

    风湘陵却到底还是犹豫,“没什么,就叫这个名字吧,很好听。”

    很好听,不能问原因,亦不必问原因,即使他分明看出龙澈然脸上神情,在在都表示,他有多么希望自己问出来。

    应是下了决心的吧?问出口,他就一定会正正经经回答。

    所以,还是不要问了,自己明白就好。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必须面对,必须解释,而他现在,既不能将所有告之龙澈然,也无法心安理得再次欺骗他。

    就先这样,按他误会的戏码,演下去吧。

    至于——

    怀音,怀音……

    澈,无论如何,你的心意我已收到,而且,会好好保存,等到尘埃落定的那天,若还有机会,我愿亲口替你解释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思。

    呐,现在,我先悄悄地告诉你——

    澈,我也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