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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君往还

    入夜。

    紫苑竹渠。

    斜斜倚坐床边,风湘陵仅随意披了件外衣,眉心深锁,想事情想得出神,连门被轻轻推开了都未曾注意。

    “啧,这么没防范!”龙澈然嘀咕一句,蹑手蹑脚走过去,从侧后方将人抱了个满怀,代替硬床柱自己主动当上靠垫。

    风湘陵偏头看他,随即意识到二人此刻这姿势实在不雅,挣了挣却挣不开,佯怒瞟过去一眼,“龙哥,你腿上太硬,本魔君还是宁愿坐床,或者凳子也行。”

    “敢情本大爷的腿比凳子还让你咯得慌?蒙谁啊!”嘴一撇,不放,反而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扯过被子将自己和风湘陵包了个严实,“现在夜里越来越冷了,管账的你穿这么点儿怎么成,来来来,本大爷温暖的胸膛借你靠!”

    毫不领情,继续瞪眼。

    龙澈然歪头,“唉?这也不满意,那干脆……”

    “龙哥!”赶紧拉住龙澈然明显要不安分的手,反被对方趁势紧紧攥住,风湘陵愣了愣,轻叹一声,“也罢,就这样吧。”

    头被强行按住,贴进那散发着温热体温的颈窝,风湘陵心下柔软,不禁稍稍朝龙澈然缩了缩,身子完全偎入他胸怀。

    龙澈然于是笑得开心,空出一只手圈住风湘陵肩膀,温柔抚摸的同时偶尔轻轻拍一拍,像哄小孩子入睡,只是那动作中淡淡的甜蜜,是情人之间独特的缠绵。

    风湘陵微微眯起眼,周身都被那种熟悉的体味环绕,仿佛已将自己完全托付出去。此刻的他卸下白日里深沉难测的外壳,在龙澈然满含宠溺的抚慰下,竟就真如孩童般,不自觉惬意低叹。

    “管账的,不是说好谈完事就来找本大爷的,怎么不守信用?害本大爷等到现在还得自己来抓人!”

    坏心地捏了捏风湘陵耳垂,龙澈然低下头,正与那双抬起的眸子对上。

    月色如水,婉转流过莹白如玉的面容,依稀似有淡淡的绯晕在脸颊上浮起,一点点与月光相融,宛如虹霓伴星,绮丽非凡。

    然而,最让龙澈然无法移开视线的,是此刻风湘陵的眼睛。漆黑中泛着深紫的瞳仁仿佛笼上层薄雾,凝视的目光甚至比月色还要更加温润柔软,却又带着丝魅惑般难言的深邃。

    龙澈然看直了眼,胸中似藏了只小兔砰砰乱跳,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勉强问道,“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微微低哑的嗓音,风湘陵如此聪明,兼之又是心意相通的恋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顿时脸上发热,也同时感觉到那两道紧紧盯着自己的视线更加烧灼得厉害,忙轻咳一声,手肘也适时轻撞了下龙澈然的腰。

    “嗷!”夸张大叫,“管账的,都不怕本大爷会疼的……”

    绷紧身体,龙澈然正襟危坐,却仍是摆出一副馋嘴小狗可怜兮兮的表情,风湘陵见状忍不住,抿嘴笑了。

    “居然敢笑本大爷?”龙澈然张牙舞爪,扑倒风湘陵就上下其手。

    吃不着意思意思总成吧!

    龙澈然表情恶狠狠,明显欲求不满憋的,专找风湘陵弱点进攻,直让他痒得不行,险些没笑晕。

    “哈哈……哈……楼、龙哥!别再挠了!我、我不行了!哈哈哈……”

    “还笑!让你还笑!说,还敢不敢再笑话本大爷了,啊?”

    “哈……哈……龙哥,龙哥……本魔君再不敢了……你就……”

    “哼!现在才求饶,本大爷还偏不给机会了,这次绝对要让你这家伙见识到本大爷的厉害,老虎不发威就当是病猫了?”

    龙澈然玩性大发,坚决不肯停手,捉了他手腕就将人按在身下,冷笑,“看你往哪儿逃!”风湘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话又说不出,多方避让也逃不过他“恶意摧残”,不知不觉,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

    烛光轻轻摇曳着,红泪低垂。

    也不知嬉闹了多久,两人都觉得疲累,风湘陵微微阖上眼,趴在龙澈然胸膛上轻轻喘息着,后背揽着自己的手臂松开一下,温软的被子随即覆上来。

    抬起头,恰好望进一双黝黑清澈的眸中。相处日久,也日渐英挺深刻的脸,正微微笑着,是那种包容而宠溺的,属于成熟男人的微笑。

    风湘陵凝视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机关算计如履薄冰,就连当初与神弈在一起时,这样纯粹的快乐也是极少。可又为什么,带给自己这种快乐的人,偏偏要是他呢?

    龙澈然,开朗不羁,洒脱放达,时而会做些让人捧腹的傻事,说些让人错愕的傻话,却正是因为如此,才为自己枯木般的生命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相处越久,越快乐,越难以割舍,却也,越觉悲伤。

    为什么,偏偏是他,天殊最宝贝的徒弟,武林正道之首——流影门的下任掌门?

    “主上,本来我与瑕妤是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你的,毕竟战局未定,流影门那边也尚不明朗,说出来必定会影响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既然龙澈然已经追上来……再瞒下去可能也没有意义了。

    “主上坠崖之后,我与瑕妤曾追踪过天殊,看到他与另一名男子跟龙澈然见过面,也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

    “……大致就是这样。

    “龙澈然已经知道主上与天殊有杀父之仇了,虽然他似乎还并不知晓先主的身份,但恐怕离彻底明白已经不远了,主上预备怎么做?”

    怎么做?

    风湘陵低下身子,下意识将脸重又贴靠上那份厚实与温暖,心中百转千回,眉宇间亦笼上淡淡愁雾。

    龙澈然眸中闪过一丝怜惜,轻轻抚摸风湘陵肩背,忍不住问道,“管账的,有什么烦心事吗?干嘛总露出这种表情……不能说给本大爷听?”

    “龙哥,我……”

    欲言又止,黯淡的眸子微微垂下,被半边眼皮遮住,龙澈然只能看到他睫羽不安的颤抖。

    难抑心中nongnong失落,龙澈然仍自强作笑容,打着哈哈道,“没事,本大爷也没那么强好奇心啦,不过是见管账的你一副不说出来不痛快的样子,想顺便帮个忙而已!”

    “对不起……”风湘陵只觉心如针扎,刺痛难忍。

    “本大爷都说没关系了……咦?”正笑着要搂他,龙澈然却猛然一惊,捉住风湘陵下颌抬起来,“啊!管账的,做什么要咬着自己?”

    “……”

    “该死的!”

    淡色下唇上一条清晰红印,太过刺目,让龙澈然急火攻心就失口骂了出来,转眼又见风湘陵避开他手指碰触,眼睛紧紧闭着,好像在发抖,内心煎熬竟是已藏不住。

    “管账的,没事没事……本大爷不是说你,本大爷是在骂自己呢!是本大爷该死!跟你没关系的,真的真的!别难过……别难过了,嗯?”紧紧将人搂在怀里,龙澈然一个劲儿想安慰,却苦于经验不足只能拍拍摸摸,连连说着没关系云云。

    “龙哥……”

    红烛泪液滴了一圈又一圈,风湘陵觉得自己的心也艰难走了一转又一转,很累,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卸下苦守的那些坚持。

    龙哥,你可知道,如果你对我不是这么好,或许一切就都简单了。

    或许,我就能毫无顾忌,将所有事都向你坦白。

    可是现在……能么?知道了那些事,知道了那些无可奈何,你还能像这般无忧无虑与我相处么?还能那样在你师父面前理直气壮说喜欢我么?还能,把我当我,当你认识的那个管账的么?

    而我自己,又还能抽身离开你,干干净净无牵无挂?没有了现在的你,对我这样好的你,我还能回到从前么?

    能么……

    蓦然抬首,风湘陵直视龙澈然的眼睛。

    仿佛用尽所有坚决在看他,但那深深的眸底,惊鸿而过一丝胆怯与退缩却还是让龙澈然捕捉到了,“管账的?”

    坐起身,捧住风湘陵的脸,像要将他深藏的痛苦都挖掘出来,“本大爷说过,不要勉强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你,知道吗?”

    摇了摇头,风湘陵双手覆上他手背,“龙哥,我想与你做一个约定。”

    “什么?”龙澈然愣了愣,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不好的预感,直觉就想反对。

    风湘陵已经掩住了他的嘴,“我明天有急事要离开这里,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详情,所以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龙哥,再见面时我会将你心中的疑惑全都解释给你听,全部,所有一切,绝不隐瞒,绝不食言。”

    龙澈然顿时睁大了眼。

    “不要问我为什么,龙哥,答应这个约定,”风湘陵看着他,笑容里隐约凄怆的味道让龙澈然好生不舍,拒绝的话语就算没被那只手挡住,恐怕也难以说出来。

    “好吧……”拉下他的手,龙澈然在掌心吻一下,觉得不够,又凑到风湘陵额头再吻一下,方才笑了,“管账的,你就是吃准本大爷不可能拒绝你的要求,唉……没办法!不过本大爷实在没耐心再待在这城里了,你都去做大事了,本大爷才不要当那独守空闺的俏佳人——”

    说着,还有模有样扭了个兰花指顺带抛出一串“水灵灵的”媚眼,逗得风湘陵拼命板着脸也没忍住,噗嗤笑开。

    龙澈然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上辈子可能真是欠了风湘陵的,否则怎会就是被他吃得死死,哑巴亏也心甘情愿往肚里吞?

    伸臂抱了个紧,龙澈然强压下满腔舍不得,“本大爷左右没事,干脆明天也出发,去趟翠华深渊,把凝菁寒镜带给仙女姑娘吧。”

    “好,”风湘陵想了想,点头,“一回来就接下战事,倒没来及办这个,如此,就劳烦……”

    剩下的话突然被堵住,龙澈然惩罚性轻咬了下风湘陵唇瓣,然后想起他自己方才弄出的那道牙印,不免心疼,又温存地舔了舔。

    “劳烦这种话早就该免了,本大爷受你那么多气难道是白受的?还是说,非要本大爷‘身体力行’,你才能想得起来本大爷是你什么人?”

    不再苦苦压抑,龙澈然想着自己都作出那么大让步,还不准他小别前先新婚一番,岂不真要亏本亏到姥姥家?

    “龙澈然!你干什么?啊!等、等一下……”

    怎么可以等?

    春宵一刻值千金,等能等得到么?

    龙澈然这次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把上次风湘陵丢下他到现在一共三个月零十四天的份儿连本带利讨回来。

    ……

    红烛已经燃尽。

    起风了,山雨欲来。

    最后的月光流过窗棂,薄纱般轻轻起舞。不知为何,这浓情蜜意的夜,那时不时被夜风送出门外的宛转呻吟,竟飘渺得很,好似一场梦境。

    梦醒,梦消。

    夜雨过后,落花几许,又有谁人知?

    初秋的清晨,很宁静。

    透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在地上投下淡淡剪影,模糊而温柔。

    龙澈然半撑起身子,看风湘陵倚在自己胸前,安然熟睡的面容,手指情不自禁描画那完美无缺的脸颊,反反复复,极尽小心,也极尽温存。

    “管账的……”

    心里低唤一声,龙澈然俯首在风湘陵眉间轻吻一下,纵然万般不舍千般不愿,仍是一点点往床外侧挪动,最后将自己手臂从风湘陵脑后小心抽出来时,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在床边坐下来。

    刚刚几番动作,丝被滑落一小截,露出风湘陵光滑圆润的半边肩头,依稀有些淡红印记妆点着,那双紧闭的眼下也添了少许阴影,现在的他,看起来疲惫而脆弱,让龙澈然心里爱怜交加,如何能舍得走。

    只是,却已答应好了的。

    “唉……”迅速穿好衣物,龙澈然无奈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管账的,与其等你醒来让本大爷眼睁睁看你离开,倒不如现在就先走,否则,本大爷真怕会一时冲动……如果那样的话,你恐怕又该不开心了。”

    伸手正要替风湘陵将被子盖好,龙澈然视线情不自禁又落在那□的肌肤上,心中一动,俯下身。

    “快天亮的时候才歇下,应该没那么容易醒吧?”

    找到个很合适的理由,便不再犹豫,张嘴在风湘陵肩膀上咬了一口。

    “……”抬眼,沉睡中的人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并未醒来。

    “这样就好了,”龙澈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两排颜色浅淡却绝对形状饱满的牙印,衬着那身冰肌雪肤,暗含某种让人心痒的暧昧意味。

    “嘿嘿,决定了,就凭这个看时间!呐,管账的,如果下次再见的时候这东西找不着了的话,本大爷可要算你有意拖延,哼哼……”

    龙澈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对着风湘陵咧嘴傻笑,直到房间已经被阳光照得通明,龙澈然才终于站起来,往后退出几步。

    最后看一眼风湘陵。

    转身。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过于明亮的光线直刺进来,龙澈然急忙眯起眼眸,却不知为何,一丝痛感仿佛从眼里蔓延到心里。

    瞬间的麻痹,龙澈然下意识回头。

    阳光织就的薄纱在空气中飘渺荡漾,细小浮尘笼于其中。

    沉睡的人仍旧闭着眼,面容恬静而美好,龙澈然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终于不再逗留,径直去了。

    门扉被掩上。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眸,怔怔看着那一线光明,满室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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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澈然在河边坐下,靠着一棵树闲闲摆弄碧落柔软的笔毫。

    “出来已经两天了,管账的现在该正在路上吧?”

    不知道那天武玄究竟说了些什么,让风湘陵第二日就要急匆匆离家,龙澈然虽然对着他本人不舍得追问,但心底里还是大为好奇的,更为风湘陵后来种种奇怪的表现而深感担忧。

    “准没好事!哼!”龙澈然皱了皱眉,现在思考这些到底没有实质用处,索性就准备闭目养神,却是余光一扫,发现河心位置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上游缓缓漂下来。

    “咦?”龙澈然定睛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仔细,竟将龙澈然吓得浑身一激灵,立时大喊一声“仙女姑娘”就跳进水中。

    好在这河水并不太急,冷孀柔身量也娇小,龙澈然很快将人救上岸来。

    “仙女姑娘!仙女姑娘!”

    拍着冷孀柔脸庞,龙澈然本以为她是溺水了,现在一看才知并非如此简单,那浑身大大小小的伤都从湿透的衣衫渗出血迹来,龙澈然的心瞬间被狠狠拧住,几乎要别过眼不忍心再看。

    “楼……大哥?”

    轻颤的声音飘在脑海,略有些干涩和不确定。

    “是,是本大爷,仙女姑娘你怎么……”

    龙澈然刚想问她,却见那双莹莹美目突然蒙上一层雾气,竟是下一刻,就止不住落下泪来,“楼大哥……楼大哥……jiejie她……呜呜呜……”

    “什么?你jiejie怎么了?仙女姑娘,你、你别哭啊!有本大爷在,你你你……”头一回见着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龙澈然一时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能轻轻揽住她,学着上次对待风湘陵时不知不觉做的那样小心拍抚。

    半晌,哭泣声终于渐渐弱了,龙澈然刚想稍稍松口气,低头一看,冷孀柔哪里是好些了,分明哭得晕厥过去,眼角清泪犹在下滑。

    什么是梨花带雨的杀伤力,龙澈然总算有了切身体会了。

    走到一旁将包袱打开,取出凝菁寒镜,“仙女姑娘现下情况不妙,用这个东西或许能有点帮助。”

    这样想着,龙澈然把包袱重新系好往背上一套,抱起冷孀柔,将镜子放在她怀里,就往江陵的方向返回。

    待他走得远了,密林里方才闪出两道人影。

    “大人,要追上去吗?”血红眸子隐隐泛起寒光,白莹攥着手中逐日长鞭,询问站在她前面的男人。

    玄衣裹身,黑巾蒙面。

    此人正是刑天。

    只见他极目远眺,微微眯着双眼,虽看不到面容,但此刻的愉悦与得意却是通过声音毫不掩饰地传达出来。

    “不,这种状况本座求之不得,呵呵,真是天助我也!”

    白莹点了点头,冷若冰霜的面容未有任何改变,“那天殊那边……?”

    “呵……”轻笑一声,刑天将手中青瓷小瓶举到眼前,把玩着旋转,“他们三个也自由得太久,该是时候收网了。”

    “三个?”白莹略有些吃惊,“不是只有天殊?”

    “错,”刑天摆了摆手,右眼那刀疤随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抖动,看起来狰狞而骇人,“如果不是万无一失又精彩绝伦的事,本座才没那个闲情逸致专门走一趟。所以,天殊、碎痕、离墨,一个都不能放过。”

    “离墨他……”白莹终于忍不住皱眉,“大人不是一向对他器重?而且他毕竟也替大人做过许多事。”

    刑天眼一眯,“可他毕竟是与龙澈然关系最‘亲密’的师兄。”

    “……”白莹低垂了头,“是的,大人,白莹明白了。”

    转身走到她跟前,刑天拍了拍她肩膀,“你是我的义女,自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就连宵明,呵!他真以为本座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吗?不过是正好拿他牵线搭桥,所以才没有点破。哼,等本座得到那武林至宝,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白莹闻言眸色微冷,“叛徒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他还不够资格让义父大人亲自动手。”

    “好女儿,”刑天哈哈一笑,“知道本座最为欣赏你什么吗?”

    恭恭敬敬立在原地,白莹冰雪般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和。

    “本座最欣赏你的胆识与气魄,不输给任何当世男儿!既然宵明轮不到本座动手,那你说,什么人适合做我武林至宝第一个祭品呢?”

    “自然是——对大人威胁最大,而且,最有价值的那一个了。”白莹缓缓道出,随即看刑天大笑着转过身,那临去之前的眼神已经充分肯定了她的回答是正确的。

    唇畔微微勾起一丝冷笑,手中逐日仿佛已经等不及,急切渴望着那些温热的鲜血。

    河畔又一次回归宁静。

    阳光暗了下来,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阴云遮蔽。

    树叶窸窸窣窣响着。

    原来,是风声。

    “男人婆,你可算出来了,仙女姑娘情况怎么样?”

    龙澈然一见门开,就从石凳上蹦起来,冲上前询问洛樱英。

    “嘘,小点声,”将龙澈然拉到院子里,“我刚给她处理了伤口,叔父给的药虽然效果还好,但所剩不多,只能解得了一时之急,依我看,得赶紧找大夫来是正经。”

    “这样啊,”龙澈然皱了皱眉,“那本大爷这就去。”

    一边要往外走一边还忍不住嘀咕,“真是的,白胡子老头也跟管账的走了,关键时候居然找不到人……”

    “说风湘陵兄弟什么坏话呢?”洛樱英突然凑近他。

    龙澈然耸了耸肩,心道,本大爷哪里敢说他坏话,“喂!男人婆,不过就是跟人打了几仗,就开始偏心眼儿了?难道你也敢这么问管账的?”

    “他说你坏话?哈哈哈!”洛樱英摆摆手,“别好笑了,这怎么可能!就算他说你坏话,一般人还听不出来呐!那种叫话里藏刀,哪能跟你似的,专门说给人听!”

    说罢不给龙澈然反应时间,就又压低声音,眼光有种刻意做出来的凶狠,“老实交待,这仙女姑娘是何许人也?”

    “唉?”龙澈然一时没转过弯儿,愣愣道,“什么何许人,不就是仙女姑娘吗?”

    “看不出假仙人你跟风湘陵兄弟出去溜过一圈儿,招桃花的功力也大有长进嘛!‘仙女姑娘仙女姑娘’,居然趁风湘陵兄弟不在带女人回来,啧啧啧……”

    半带揶揄的眼神,半带调侃的语气,饶是龙澈然再呆再傻也完全明白过来,立时将拳头朝洛樱英招呼过去。

    这跟楼大爷怜香惜玉的原则绝对不违背,因为在他看来,洛樱英就是个男人婆,跟冷孀柔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同类的。

    “男人婆!你好好守着你那什么南陵关,跑回来招人嫌干什么!”

    “我说假仙人,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还是说就连你家那位也嫌弃你,没告诉你西夷早就臣服我大汉了?”

    “啊啊啊啊!男人婆,你成心气死本大爷是不是……”

    “那个,楼公子,苏都尉,可否打扰一下?”

    从房内出来的侍女被外面这硝烟四起的阵仗惊住,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怯怯问了句。

    龙澈然正扭过洛樱英胳膊,洛樱英也刚要用脚后跟朝他小腿磕绊,一见有人来赶紧各归各位,匆忙整理下衣物。

    “咳咳……那个,找本大爷什么事?”龙澈然正襟危站,他好歹还记得这是哪里,一旦产生什么关于自己的不好传闻,是极有可能落到风湘陵耳朵里的。

    “那位姑娘醒过来了,不过她一直不肯说话,奴婢就想着来问问楼公子……”

    满脸怀疑,洛樱英瞟龙澈然,“喂假仙人,你不会真对人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吧?”

    “啥?!”正要往房里走,龙澈然听她这么说,再看那侍女捂住嘴瞬间避让三尺,顿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苍天不长眼,就算要整他也不用在这地方吧!

    “男人婆你胡说什么!仙女姑娘不说话是因为……因为……”越急着想解释就越是舌头打结,龙澈然索性扯了洛樱英,“你干脆跟本大爷进来看,事先声明仙女姑娘说话的方式跟平常人有点不太一样,其实也没什么怪异的,你别一惊一乍吓到人家!”

    “哦……我明白了,不过假仙人,你怎么这么关照她?难得见你对风湘陵兄弟之外的人细心一回呀?”洛樱英被他卡住手腕,不能动弹,只得言语反击。

    龙澈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吼出来,“男人婆你有完没完,仙女姑娘和管账的也认识的,你不信……”

    剩下的话被一只手死死捂住,洛樱英对着某个方位怒了努嘴,示意龙澈然噤声。

    这才注意到,冷孀柔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一双水蓝色的眼里不住涌出泪珠,偏偏又显得空无一物,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竟似连刚刚外边的大动静也未有所察。

    “仙女姑娘?”

    与洛樱英对视一眼,龙澈然率先上前唤了声。

    冷孀柔仍旧愣愣坐在那里,眼神直直越过他们,一点反应也无。

    “冷孀柔?”龙澈然想了想,改口又唤了一遍,这次甚至还刻意模仿风湘陵的语调,尽量显得温柔。

    果然,冷孀柔眼睫轻颤了颤,抖落两串晶莹,缓缓将视线集中起来,与龙澈然关切的目光对上,“……楼大哥?”

    点了点头,龙澈然接过洛樱英适时递过来的茶杯,“是我,仙女姑娘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要不要先喝点水?”

    洛樱英闻言顿时有想白他的冲动,索性抢过杯子来,对冷孀柔道,“冷孀柔meimei,这么叫你不介意吧?我名唤洛樱英,跟假仙人……呃,就是龙澈然是老相识了,也是风湘陵兄弟的朋友,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跟这大男人交待的,尽管跟大姐我说。”

    “楼大哥,洛樱英jiejie……”茶杯握在手里,温热的感觉缓缓透过掌心,冷孀柔眼里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这一次不同于先前无声无息地垂泪,带上些嘤嘤抽噎,纵然龙澈然这样粗神经的人也分明听出她心里的无助与悲伤。

    “jiejie……jiejie她……呜呜呜……为了保护我……还有翠华深渊里的姐妹们,都死了……”

    龙澈然顿时大惊失色,连洛樱英也能隐约察觉到冷孀柔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更何况她刚刚才替她检查过,那满身的伤痕真正是惨不忍睹。

    “仙女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光顾着哭啊!”龙澈然又气又急,连声嚷嚷。

    “假仙人!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洛樱英猛地瞪他,龙澈然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想补救,洛樱英唯恐他又说错话,干脆自己坐上床,一手拍着冷孀柔肩膀轻声安慰,“冷孀柔meimei,别太勉强了,若是不想说就不要说,先好好休息一下,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点。”

    龙澈然在一旁干看着,心里难过之余更是气愤难当,一时没忍住就冲出了门。

    约摸两个时辰过去,当洛樱英再从房里出来时,龙澈然正坐在院子当中一块空地上,衣衫凌乱不堪,还沾着些树叶。

    一目了然,铁定是刚去外面发泄过回来。

    “假仙人……”

    洛樱英走到龙澈然面前,同样身负武艺,她感觉得出他现在真气有些不稳。

    “本大爷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居然下那么狠的手,还对冷孀柔这样的弱女子用那么重的刑!”龙澈然狠狠出了口气。

    “你看出来了?”洛樱英一惊。

    “当然!本大爷又不是睁眼瞎,那么严重的伤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柔弱少女最初哭晕在自己怀里时比现在更加凄惨得多的模样,龙澈然只觉得心里刚消了些的那团火焰又重新窜烧起来。

    “假仙人,我们一起给冷孀柔meimei报仇,你说怎么样?”

    洛樱英突然这样道,龙澈然横她一眼,“仙女姑娘现在这么难过,都说不出仇人是谁,本大爷找谁报仇去?”

    “假仙人!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洛樱英猛敲他一记,“你当本姑娘在里面苦口婆心两个时辰是白费了啊!”

    “什么?难道你问出来了?”龙澈然也顾不得还手或抱怨,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快说快说!是哪个不怕死的干的!”

    “落仙谷谷主。”洛樱英回道。

    “谁?”龙澈然依稀觉得这名号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洛樱英见他面露疑惑,也觉奇怪,“莫非江湖里没有这号人物?假仙人你不是自称见多识广的吗?”

    本以为龙澈然知道就好办了,现下一看并非如此,洛樱英也有些着急,“假仙人你再仔细想想,冷孀柔meimei说她没怎么出过门不认识那人,只是听他自称是落仙谷谷主,你都出来混了这么久,不会真没听过这一号人吧?”

    “啊!本大爷想起来了!”龙澈然猛一拍脑门,牙齿咬得咯咯响,“本大爷还当是谁,落仙谷谷主?师父天天唠叨着落仙谷是个老贼窝恶人帮,迟早要连根端起来,本大爷原本还不怎么相信,现在看来,还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对了,仙女姑娘还有说别的吗?那家伙杀人用刑总不会连个理由也不给吧?”

    “那人似乎是想劫走冷孀柔,却被她jiejie所阻,所以才杀人灭口的,而用刑的目的,是为了逼问出一样东西的下落,好像叫什么‘红梅幽瓣’,”皱眉想了想,洛樱英又问,“假仙人你知道那东西吗?”

    “哼!再熟悉不过了,当初管账的就提到‘邪教’那人的野心,所以要跟本大爷找齐红梅幽瓣先毁了了事,看来果然没错……嘁!落仙谷谷主是个什么家伙,岂可任他胡作非为?这次本大爷一定要漂漂亮亮大干一场也好让管账的和师父看看!”

    “好!本都尉正好也清闲得很,那帮蛮子太不经打,这次就和假仙人你一起跟江湖恶人较量较量吧!”

    两人皆是意气风发,一拍即合,当即就开始商议对敌大计。

    是夜,龙澈然躺在屋顶上,睡不着,心里不知为何很想一个人,尽管这些日以来每天都有想念,但今夜里却格外地辗转难眠。

    好像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龙澈然也不想猜测风湘陵是否遇到了麻烦,唯恐会应验。

    正迷迷瞪瞪之时,恍惚一缕哨声钻入耳中,龙澈然一惊而醒,疾坐起身,侧耳细听,不禁神色俱变。

    是流影门掌门紧急召唤的哨声。

    出了什么事?

    下意识与今日所闻冷孀柔的遭遇相联系,龙澈然直觉应与那落仙谷谷主有关,这本是他求之不得,却不知怎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龙澈然根本无心再想是否应该通知洛樱英,他此刻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必须尽快赶到天殊所在的地方,尽快,一分一秒也决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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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风瑟瑟,已是深夜子时。

    落仙谷后山,至江陵的必经之路。从中间小道拐过,一直向上,有一处空地,月当中天,圆满而明亮。

    身披大氅,脸罩面具的男子从树丛掩映中徐徐走出。

    月色逐渐将他的装束映照得更加清晰。深紫宽袍,金线龙纹长靴,银质泛着冰寒光芒的面具,用一条同样是深紫色的绸带系在脑后,金色流苏垂坠下来,在夜里乌黑如墨的发间穿梭,若隐若现。

    又往前步出三尺之距,男子轻描淡写一挥手,一只暗镖凌空飞出。

    猛然,前方两条黑影一闪,那只飞镖也从中突失力道,直直掉落在地,发出不大的一声铿锵。

    右手握拳缓缓抬起,再张开,五指间细小纸屑次第随风,男子淡然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在下即是落仙谷主,不知阁下深夜相邀,所为何故?”

    低低的笑声宛如鬼魅般在静夜里响起,男子听得分明,顿时身形剧震,宽大衣摆微晃,腰间长剑轻嚓出鞘,却只顿在寸许之处便不再向上。

    凝滞稍许,终于一挥袖,似欲转身离去。

    两条黑影却在此时晃身上前,拦住了男子去路。这一下,月光如泄银,正面流上那二人的脸容和装束。

    若有若无的乐声不知从何处飘荡而来,似笛似陨,似笙似哨,初时低徊滞涩,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拔高凄厉。

    男子本能地惊而后退,毛骨悚然。

    两条黑影朝他逼近。

    “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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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

    落仙谷,宁静的夜也被突然赶来的人打破。

    “湘儿呢?”腾云不顾门卫阻拦,直接硬闯进去,神弈翻身下马,冲上前捉住武玄劈头就问,平日里温和从容的态度尽皆丢了个彻底。

    被他那满脸的焦急惊住,武玄也不敢怠慢,“主上急着回江陵,刚刚连夜出发了。”

    “……江陵?江陵……”神弈喃喃重复,眼神突然一凛,猛力将武玄推开,迅速又上了马,“可恶!”

    眼见那雪白的影子来去如风,已经没入夜色。

    “还让不让人睡了?呼哈……”身后优哉游哉飘来一个慵懒嗓音,“难道不知睡眠不好是会长皱纹的吗?”

    “变态,你少恶心了。”

    “哼,要你管!咦?武玄小子,你眉毛怎么皱得跟毛毛虫似的?”

    “……刚刚神弈来过,问起主上……”

    等等!

    武玄总算发现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了。

    “主上出去的时候那身装扮!还有,他若真是回江陵,为什么连琴都不带上?”武玄握了握拳。

    他问过风湘陵,在盛京分舵那时候,问他为什么仍旧用剑,即使有了那么合适的一把琴。

    当时风湘陵的回答是——

    这琴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污血……弄脏了它。

    “不好!快!得赶快找到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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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却是相似的身影。

    飞云如风,腾云如电。

    心中所想纵然并不一致,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同。

    快一些,只要再快一些,哪怕仅仅是一瞬间——

    一定,要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