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祝歌

    男人穿着和爸爸一样的工装,将一袋子钱珍重地交到奶奶苍老的手里。奶奶的手跟沙皮狗的脸颊一样又皱又软,细绳陷入手掌的皱纹里。祝歌抓住奶奶的手,小声嗫嚅:“奶奶……”

    奶奶没说话,攥紧了手里的袋子问:“没有别的了吗?”

    男人摇头:“已经给封上了。他说……好好对小笛,是他的亲骨rou。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了。”

    祝歌听不懂,她往后退了两步,她感到莫名其妙,她问:“爸爸去哪了?爸爸呢?”她往男人身后看,晚霞渐渐擦成湛蓝色,桔黄色的天空挂着一轮半月。她抓紧奶奶的手:“已经很晚了,爸爸该回来了。”

    奶奶捂着嘴巴,泪珠子挤开沉垂的眼皮往外涌。她泣不成声,将祝歌拢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松垮垮的身子上。祝歌听她说“对不起,小笛,对不起。”

    她突然感到出奇的荒谬——然后是愤怒。晚霞跟火似的炙烤她的心,她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气音。她余光瞥到林钰正站在一片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她挣脱奶奶的手臂,两只小眼睛瞪圆了,不可置信地问林钰:“爸爸不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无所谓?”她突然想起来最近爸爸一直和奶奶吵架,她恶毒地瞪着奶奶:“你把爸爸气跑了……爸爸才不回家了!”她甩开奶奶的手,绕开门口的男人转头就跑。

    她听到身后奶奶声嘶力竭的挽留,跑得更快了。

    她没来得及穿鞋,脚底黏着黄沙泥土,被石子儿割破了。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滑进眼睛里酸涩难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山上,脚趾深深陷入泥巴里,将黑泥踩出水珠,黏在脚趾之间像踩烂了的鼻涕虫。

    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的祝以笛喜欢这个地方。每天傍晚,她会来看晚霞慢慢吞下整个小镇,然后在第一盏灯亮起时下山。回了家,就能吃上一碗雪白的捞面,上面放着三大片卤rou。

    祝歌抱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鼻子酸,抓起一块石头远处用力一摔。愤怒过后,她开始迷茫,脸上一片空白。她开始努力回想早上爸爸出门时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没和他说早上好。奶奶让她把早饭的大饼拿给爸爸,她嫌麻烦就先溜出去了。

    对了,奶奶呢。她想起来自己跑出来前,奶奶被眼皮盖住的眼缝里闪着悠悠泪光。

    突然,她肩膀一沉。祝歌大叫一声,回头就看到林钰站在她身后,垂着双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祝歌捂着心口,抓了把草往他身上扔,破口大骂:“你有病吧,都没点声音!”

    林钰没躲也没回应,又拉了拉她的袖子,蹲下在地上写:回家了。

    “不回去!”祝歌低着头,“我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那不是我家!”

    她听到刷刷的声音,回头就看到地上又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奶奶叫你回家吃饭。

    祝歌眼前一糊,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躺在地上哭得歪七扭八,眼泪鼻涕把脸上的泥巴冲化进了皱巴巴的小脸,跟个小花猫似的。林钰看着她这副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祝歌瞪着他:“你笑什么!不许笑呜呜!”

    林钰向她伸出手,张嘴发出“咴儿咴儿”的气声。祝歌还在哭:“听不懂!”林钰只好抓着她的小手,在上面写:别哭了,回家吧。

    祝歌委委屈屈地说:“脚疼。”

    林钰把她的脚拎起来看了眼,他先是歪过头思考了会儿,然后恍然大悟,背对着她蹲了下来。见祝歌久久没有行动,他奇怪地回头看了眼,又勾了勾手示意祝歌爬上去。祝歌小声“哼”了一下,别扭地趴在林钰背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祝歌抬头看擦黑了的天,点点星星闪烁着,想到爸爸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颗,她又开始掉眼泪。

    林钰没法说话,祝歌就继续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自问自答,“你天生就是个哑巴,还是后来出事儿的?爸爸他本来不是瘸腿的,他开大卡车,可威风了。他开车,我就坐在他旁边,车后头装满了猪,一个个猪头就对着我,可臭了。后来出了车祸,爸爸回来的时候就聋了一只耳朵,没法开车了。他找了个新工作,说是帮别人修车,像那种日本卡通片里的博士一样。”

    “可我知道……”祝歌把脸埋在林钰的背上,“我知道他根本不是去修车的,他是个‘水鬼’,修路的工人叔叔们都这么叫他。我去偷看过两次爸爸工作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吐,吐出来的东西掉在地上混了泥巴,然后我再也不敢去看了。”

    “现在他在那底下……又冷又黑的……”眼皮子肿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我偷听他们说爸爸会把掉下去的东西捞上来,他们就给爸爸钱。今天爸爸没把东西捞上来,他们就把钱给了我们。”

    她哭累了,缓缓睡过去:“咱爸的命值好多钱……”

    林钰脚步一顿,随后又垂着脑袋,一路背着祝歌穿过家家户户。

    祝歌是被一股香味唤醒的,支起身子,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绕着灯罩飞舞的蛾子的影子在墙上扑朔。奶奶看到林钰背着祝歌,小姑娘蓬头垢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小猴子。她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腿脚不便了,一瘸一拐地跨了过来,用围裙抹干净她的小脏脸:“小笛,你这是怎么了?哎哟、哎哟……”

    “奶奶……”祝歌从林钰背上跳下来,脚落在地上就嘶了口气。

    奶奶赶忙让她坐在凳子上,看清她小脚丫下的伤口倒吸了口凉气。她责怪地拍了下祝歌的大腿,“你这孩子,真是……唉!”

    这时林钰抱着个装了热水和毛巾的盆过来,奶奶接过东西开始给祝歌擦脚。擦干净了泥土,露出干净的伤口,她一边“哎哎”叫着,一边上药,好像疼在她身上一样。

    祝歌低着头吸吸鼻子,小声说:“奶奶……对不起。”

    奶奶也红了眼眶,用布给她包扎好,又拍了拍她:“行了,开饭吧。”

    桌上有四碗面,祝歌眼前模糊。面条怎么也吃不完,连卤rou都没有味道,泪珠化进面里,她哽咽着吸溜着面条。她们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第四碗面条,仿佛那个位置上还坐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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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祝歌开始跟林钰一起去上学。林钰已经升了初中,但这小地方,小学初中都一样,就隔了个cao场。祝歌知道林钰被欺负,便每天早上特地送他去初中生的那栋教学楼。她像一只小狗,一定得亲眼看则林钰坐到位置上,然后她会对着那些大孩子们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威胁他们,好像在说:如果你们敢对林钰做什么,我就咬死你们!

    放学了,她便第一个去接林钰。放学路总比上学路好走,她领着林钰绕个弯,经过集市。每天都有摊贩把不要的吃的扔了,水果摊老板会把不要了的水果挑出来扔在地上。她们就捡来吃,荔枝是最好的,把壳剥了就能直接吃,雪白甜腻的果实一咬就出水,多出来的核还可以留着打弹弓玩儿。

    当然,她那些所谓的“保护”是没有一点儿用的。有一次放学放得早,祝歌去初中教学楼那儿找林钰时看到他卷着裤脚管站在水池里,弯着腰捡东西。她悄悄凑过去,看到是些已经湿淋淋的看不出原型的试卷。林钰习以为常地将试卷铺在地上,眯着眼睛靠在墙边和试卷一起晒太阳。

    祝歌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她气得冲到林钰的教室,站在讲台上哭着闹着要这些混蛋给他哥道歉。那是她第一次叫林钰哥哥,她撒泼打滚要老师去骂那些坏孩子。老师头疼地推着眼镜,让她先回去。她被关在门外哇哇大哭,后来门卫大爷来了才拎着她的衣服领子把她关禁闭去了。

    大概过了快一个小时,奶奶才带着林钰来接她。奶奶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擦眼泪,她看着稀松平常的林钰,只觉得更委屈了。软绵绵的拳头落在林钰身上,她骂:“哥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怎么比你还没用啊!”

    林钰瞪大了眼睛,挠了挠脸。他摊开手,似乎在说自己也不知道。

    祝歌慢慢发现他这个便宜哥哥应该不是天生的哑巴,因为她见过真的哑巴。村头王二就是个哑的,可听说出生时落了地还是会哭,现在生气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挥着胳膊跳奇怪的舞。

    但是林钰不一样,他一天到头都是一副困困的样子,挨了揍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张开嘴也只会吐气,震动着喉咙发出气球瘪掉时的声音。他满头都是冷汗,脆弱的像一只小兔子。有时候祝歌会故意使坏,看他说不出话,只能张开嘴呆愣地站在那儿,可怜又可爱。

    她想:哥哥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我得快点长大,保护我的哥哥。

    她计划得周全,到时候哥哥这么笨,应该已经退学了,在家里帮奶奶做家务。她这么聪明,一定会读完高中,找个好工作,赚了大钱就去城里买些新东西,回家置办起来。她会带奶奶把脚治好了,然后把山头那块买下来,什么也不干,就带着哥哥和奶奶去那儿野餐。三个人一起看夕阳,然后等日落了,她就背着奶奶下山回家。

    这么想着,祝歌背着书包回家了。她已经升了初二,正是紧张的时候。这天她在学校考了个好成绩,回家打算把试卷都藏好了攒起来,等林钰放假了回来再给他炫耀。

    “我回来了——哎,哥你怎么回来了?这不还没放假呢。”祝歌把书包一扔,拉开椅子坐下,“坐啊,站着干啥?对了,你明天还走吗?我送你到村口呗。”林钰读的那所破高中在隔壁村,祝歌一直觉得他与其来回跑,还花大价钱交学费,不如赶紧的退了学在家里待着。这样她回家还能教他点简单的东西。

    林钰一如既往的安静,可今天祝歌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往日的林钰面上是没有一丝表情的,就连失笑都只是动动嘴唇,现在却失魂落魄地盯着两寸外的地面。

    祝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毛病……奶奶,我哥他怎么回来了?”

    奶奶从厨房里蹒跚着走出来,捧着碗面条,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卤rou。祝歌大吃一惊:“这也太丰盛了吧?他回来一次你就煮这么多,太偏心了!我也要嘛!”

    “给你的。”奶奶把面碗放在她面前。

    祝歌眼皮一跳,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慌。她干笑道:“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哥在学校又遇到了什么,要我去帮忙处理?”她撸起袖子,挥了挥手臂,“不用这么大费周折的,我哥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小歌你别生气,听奶奶说……”奶奶站在祝歌面前,两只皱巴巴的手搭在她肩上。

    不好的回忆攥紧了祝歌的心脏,她有些耳鸣,愣愣地看着奶奶艰难地弯曲膝盖,整个人像一只西瓜虫那样蜷缩着低下头:“小钰的学费不够了……奶奶实在赚不来那么多钱。”

    祝歌冥冥之中知道她要说什么,大声盖过她的声音:“不要,我不要。我也想读高中,我能考上高中的,我——”

    “小歌。”奶奶呜咽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祝歌一格一格地转动着眼珠,看向林钰。只见他浑身发抖,嘴唇苍白。

    她听到林钰说:“对不起。”

    她哑然失笑:“你这不是会说话吗。”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捧着那碗面,一点点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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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祝歌望着远处,点了支烟叼在嘴里,“然后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开窍了。成绩突飞猛进,一下子从那所破高中转到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听说以前欺负过他的……叫什么来着,吴石头还是什么的,也在那里,还偷偷去看过。”

    冉辰给她倒了杯水:“嗯。”

    “谢谢。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躲我,那之后不回家就算了,去找他他也不出来。”祝歌扬起嘴角,“再后来我之前说过了,他考上了大学,通知书都没寄到家里来,还是毕业后我和奶奶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回家,去学校问才知道他早走了。”

    她吐了口烟,袅袅白雾被风吹散,撩云拨雾露出她呆滞的眼睛。她说:“然后我就来城里打工……好不容易见着林钰了,他还装作……”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装作不认识我。奶奶死了,他这个婊子生的也不回来看看!”她一巴掌拍在桌上,“所以我把房子卖了,反正那个家已经不会有人回去了!”

    冉辰踌躇着开口:“你对林钰,对你哥……”

    “我——”祝歌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半个身子都越过餐桌,又徐徐坐回去,像个拆了线的木偶那样瘫坐着。她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怎么酒都堵不住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