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韩逐冰知道卢逡年偶尔会不着调,也放纵宽容他保留一点天性,有时陪他瞎闹,毕竟韩逐冰自己是搞艺术的,懂得保留天性有利于持续创作。况且卢逡年敢想敢做胆大的性格也是成就他能有今天这番作为的原因之一。

    所以韩逐冰不时和卢逡年在生活中寻求一种刺激,类似摔炮,卢逡年朝他扔过来,韩逐冰吓一跳。

    但三小时前卢逡年的话毫无疑问不仅仅是点燃一挂鞭炮那么简单,如果硬要做比较,韩沛去世的影响是高空坠物,那卢逡年有孩子绝对是能和核武器排在同一级别。

    所以即使已经距离卢逡年解释完过去一小时,韩逐冰也没从高压杀伤破坏的冲击波里理清头绪。

    韩逐冰坐在病床上,怀疑葡萄糖注射液的浓度是不是被护士点了超级加倍,两瓶的量是不是也太足,导致他满脑子糖浆,迟钝到无法思考。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人像小学生罚站似的远远的贴墙站着。

    韩逐冰深吸一口气,决定从头在脑内再复盘一遍卢逡年已经陈述四遍的供词。

    韩逐冰接回韩沛的第三天,卢逡年托关系调查了一遍韩沛的家庭情况,得知韩沛的母亲生前有白血病,为了生下韩沛,放弃化疗。虽然白血病不是遗传性的,但韩沛的父亲有肿瘤家族史,两者结合大大增加了韩沛患恶性疾病的机率。他劝过韩逐冰放弃领养,韩逐冰没听,因为卢逡年并没有说清为什么不让韩逐冰领养。同年卢逡年代孕了一个孩子,准备以后万一韩沛真出什么事,能够及时给韩逐冰宽慰。

    显然这套供词有诸多疑点,难以赢得大法官的信任,韩逐冰在极度混乱中选择了一个最不合时宜也最不重要的问题:“他叫什么名字?”

    “卢合乐。”卢逡年以为韩逐冰不生气了,拍拍合乐的头,小孩很欢快的跑进韩逐冰怀里。

    卢逡年一定把这个孩子养的很好,别的韩逐冰看不出来,四岁半的年龄不仅不怯生,身高也比刚入学的小学生还要高。

    “你最喜欢的一首诗里的那两句话不吉利,但取首字却很好听。”韩逐冰在心里默默想了一遍那句诗: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愁恨僧只长,欢荣刹那促。

    韩逐冰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讲,让卢合乐去和外面的护士jiejie玩,病房只剩下他和卢逡年。韩逐冰筛选了一遍心中的困惑,最优先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韩沛父母都有重大疾病?”

    “炎炎,你领养他的时候负责人一定和你说过。”卢逡年坐在床边拉住韩逐冰的输液的右手,大冬天打点滴,手更凉了。

    有说过吗?韩逐冰记不清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负责人的脸长什么样,只记得当时一心要领养韩沛。负责人可能说了,也可能觉得能少一个孤儿是一个,况且韩沛情况特殊,有人铁了心要领养他对孤儿院和韩沛本人来说都是好事,就隐瞒没说也不是没可能。

    韩沛已经走了,继续追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韩逐冰换了个问题继续问:“那这些年他都在哪生活?”我为什么一直不知道?后半句韩逐冰没问,突然有点心虚,好像是因为自己不重视卢逡年才没发现他藏了那么大个秘密。

    “在托儿所,你也知道我们那么忙,有一个孩子就够让你cao心的了,两个在一起还不把你折腾死。”卢逡年仍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笑着把被子往韩逐冰胸口提了提。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啊!”韩逐冰身上发冷,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卢逡年根本没想到韩逐冰的抵触情绪会那么大,原本公司上市,他把卢合乐接回来,喜上加喜。韩逐冰一脸严肃认真要和他死磕到底的态度整得他很烦躁,语气也逐渐不耐烦:“告诉你什么?难道我告诉你韩沛爹妈都有病你就会放弃领养他?告诉你代孕的已经怀上了你会让她堕胎?你要是这么做那你又高贵到哪了?养只猫养条狗都知道要去宠物市场买健康的,只有你有钱没处花非得找个病秧子照顾感动自己。”

    “卢逡年!这两件事有可比性吗?!”韩逐冰声音陡然升高,他和卢逡年不是没吵过架,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话说的那么难听。

    卢逡年从床边站起来,松开韩逐冰气到发抖的手,叉着腰居高临下看着韩逐冰:“为什么不能比?人不是动物吗?那我问你,如果你领养那天知道韩沛有病,你还会把他带家里来吗?”

    “当然会。”韩逐冰极力遏制颤抖的身体。

    “哦,你还是救世主活菩萨啊?天下那么多有病的半身不遂的孤儿,你怎么不全都带回家照顾?”卢逡年从双手叉腰变成双臂抱怀,依旧气恼的看着韩逐冰。

    韩逐冰对他抬杠式的提问感到窝火,见韩逐冰不说话,卢逡年继续说道:“是人都知道趋利避害,我有钱,可以纵容你随心所欲做一些任性的事情也无妨,但到点了就该清醒,知道自己做什么才是对的。”

    韩逐冰拿起手边的杯子砸向他,咬紧后槽牙:“咱俩到底谁任性?你不声不响弄出个孩子不告诉我,难道我还得乐呵呵地说太好了,刚死一个孩子我韩逐冰就能再得一个?卢逡年,咱俩到底是谁要清醒?!”

    卢逡年愣了两秒,随后憋闷的怒气噌的上来了。卢逡年被惹急了只有韩逐冰能拉住,但现在韩逐冰在和他对峙,没人来拆这个不定时炸弹。卢逡年双手撑在病床两侧,额头鼓起一个包,杯子里的水全泼在他脸上,打湿一缕头发,散在眼前。

    “韩逐冰,你是不是嫌弃卢合乐只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所以不喜欢他?我们是一家人,我的孩子当然也是你的孩子,他管我叫爸爸也会管你叫爸……”卢逡年突然想到什么无奈的笑了,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说:“算了,可能没有血缘关系真的不会喜欢吧。”

    这次轮到韩逐冰愣住了,他刚想伸手拽住路逡年衣袖,卢逡年没给他这个机会,起身离开病房。

    他知道卢逡年话里有话,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中一点蛛丝马迹也能牵引他想到那里,继而引起强烈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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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原委可以用一句话说清:卢逡年不是卢广志的亲儿子,所以卢广志讨厌卢逡年。

    说讨厌可能程度太轻,用“憎恶”才比较贴切。

    卢逡年亲妈李秀娟未婚先孕怀了别人的孩子,结果那人出车祸死了。眼看肚子越来越大藏不住,没辙了不要一分彩礼嫁给卢广志。卢广志没心没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天上掉馅饼,李秀娟长得那么好看还不图他钱,好事轮到他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后来孩子出生,卢广志怎么算日子都不对,才知道自己接了别人的盘,带了好大一顶绿帽子。卢逡年已经出生没办法弄死,李秀娟因为生卢逡年大出血不能再有孕,卢广志把所有怨气撒在他俩身上,打人骂人变得和吃饭一样平常。

    直到卢逡年七岁那年,李秀娟终于受不住打,在家里上吊死了,这事传的大街小巷都知道让卢广志更没面子,从打李秀娟变成打卢逡年。

    小时候卢逡年只能抱头躲,长大一点学会和卢广志对着打,两人除了拿刀,家里能用的称手的椅子杆子都被打得稀巴烂,邻居都不敢拉架。

    有一次卢逡年后脑被打到出血,邻居看再不管要出大事赶紧打110,警察来了教育卢广志打小孩是犯法的。

    当时的情形卢逡年后来回忆过很多次,他想即使再过五十年,哪怕自己七老八十都还会记得卢广志当时的表情和语气。

    卢广志满眼通红衣衫不整,左手拿的晾衣架还滴着卢逡年的血,嘴里散发出恶心的酒气指着他吼:“你他妈又不是我儿子,你怎么不和那个婊子一起死?”

    当时卢逡年才十四岁。

    从那天起,他宁愿在网吧熬夜看机子,去地下台球馆打扫卫生,也不愿意再和卢广志住在一间房子里。学校有宿舍,生活费自己赚点,凑合着也能过。

    好在噩梦不长,卢逡年15岁的时候认识了转学的韩逐冰,生活中除了赚钱打架终于有别的事可做。

    关于那几年的事韩逐冰问过卢逡年,他也就随口回了几句。一开始担心韩逐冰听了会害怕他,不和他亲近,后来两个人在一起,韩逐冰知道那件事卢逡年不想说,也就没再多问,谁都不会无缘无故揭别人伤疤。

    所以韩逐冰只知道卢逡年不是卢广志亲生的,卢广志逼死了他妈,两人有矛盾。至于那几年两人打到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卢广志又是怎么对他说出那句话的,卢逡年一概没有告诉韩逐冰。

    人和人之间没有感同身受,不会设身处地,卢逡年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安慰,不希望多一个人替他烦忧这些没意义的事。

    更何况是他爱的人,有些事情就应该闭口不谈,老老实实尘封在自己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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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逐冰于心不忍,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说不喜欢卢合乐,是卢逡年做法偏激,选在韩沛去世的头七把卢合乐带回来实在不妥。

    韩逐冰转身背对门躺下,打算这次不先向卢逡年妥协,溺爱孩子是失败的教育,卢逡年这次玩过火了,理所应当受到惩罚。

    卢逡年和卢合乐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卢合乐晃着腿问他:“爸爸,我什么时候回……”

    “以后都不回去了,我带你去新家。”卢逡年把他抱坐在膝盖上,当时自己的年龄和他差不多,怎么会有人舍得打那么小的孩子呢?

    “可是爸爸,我想……”卢合乐低着头小声说。

    “以后你想他们,我可以带你去看,但是现在我们要回自己的家了,好吗?”卢逡年把他转一个个,面对自己。卢合乐似懂非懂点点头。卢逡年打电话给小周,让他来接卢合乐回家。

    过了二十分钟,卢逡年身后跟着一个护士推开病房的门,小护士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哎哟,回血那么高也不喊人啊。”

    韩逐冰背对他们没说话,头埋在被子里看不见表情。小护士帮他拔了针关上门走了,卢逡年顺手按住棉花,躺在韩逐冰身边。

    “还和我赌气呢?”他讨好的把胳膊枕在韩逐冰脖子下。“是不是自己把速度调快了?你可真够倔的,血都倒流到输液壶了,要是我走之前没看一眼吊瓶,你是不是打算把血放干?”

    韩逐冰闭着眼不说话,卢逡年抱住他的腰:“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在你面前生病,你不让我吃药,非得用酒精给我擦身子,说药吃多了降低抵抗力。我哪知道这些,我说发烧了要捂着才能好,咱俩就吵起来了。”

    韩逐冰叹了口气,在黑暗的病房里睁开眼:“记得,你那时候恹恹的还要和我顶嘴,我说不过你,你捂在被子里睡了一觉真退烧了。”

    卢逡年见韩逐冰回应他,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所以你听我的就对了,炎炎,我知道今天这事是我唐突了,但我本意是想让你开心,没想到韩沛走了你会那么难过。”

    韩逐冰转过身:“逡年,我没有说我不喜欢卢合乐,你别多想,只是这件事你一开始就应该和我说,你背着我生了个孩子,我怎么能不生气。”

    卢逡年没说话,抬起韩逐冰打针的那只手在嘴边蹭蹭,黑暗中看不太清,不知道是不是拔针的时候弄上的,卢逡年袖口染红了一块。

    自始至终卢逡年都没有说过对不起,韩逐冰的教育点到为止,看他懊悔的样子就胃疼,一疼心就软,无奈的接受了他沉默的道歉:“你看你衣服蹭脏了也不知道,穿出去让人家笑话。”

    卢逡年伸手看了一眼,把衬衣往里塞了塞垂着眼问:“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韩逐冰真切的感受到生活的轨迹正在他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改变,但他好像早已经错过扭转它们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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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知识:“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愁恨僧只长,欢荣刹那促。”选自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