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捡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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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二日,清和满月,没有宴席,只有生身之人在他睡着时印在他额头的亲吻,作为父子告别的礼物。 河生以为王厉图会改变主意,就抱着孩子磨磨蹭蹭地走走停停,半天都走不到门口。王厉图起身,推着他的背将他赶到门外,眼都没眨地当着他的面儿将门关上,不管他怎么哀求都不肯开门。他给孩子裹好小被子,在卯未的黑沉天色中,坐上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从将府后门向丞相府驶去。 赵福并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心神不宁地在床上翻腾。 此前王厉图跟丞相通过信函,约定今日卯正前将孩子送到相府,丞相早早就在侧门等着了,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急得想飞过去,却只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很快,一辆灰不拉几的马车就到了眼前,他疾步上前掀开车帘,便见一个小厮正抱着孩子抹眼泪,的确跟赵福说的一样,舍不得孩子。 他伸手,“把孩子给我吧。” 河生看看他又看看孩子,眼里的泪水不停地从脸颊滑落。丞相看他哭得鼻涕都要出来了,不忍的同时又有些急躁,“快点儿,等会儿有人了。” 河生依依不舍地将孩子放到他怀里,看他用大毞裹紧襁褓转身就走,哭着说:“照顾好小主······小清。” 丞相顿下脚步,回他:“你放心。日后若有了难处,来与我说,”他转过身来,神色严厉地又添了一句,“别私下找赵福!” 河生在他狠厉的目光下点点头,然后拉下车帘,马车就慢声远去了。 丞相抱着孩子进到书房后,吩咐熬夜值守的管家,“你去小姐院子里,若她醒着就叫她来,没醒的话就守着,等她醒来让她立马过来。” 管家走后,他才将怀里的襁褓小心抱出来,在烛光下仔细打量孩子,找不到跟赵福相似的地方,但他知道这是赵福的骨rou,高兴地在孩子额头亲了亲。 赵福不一会儿就过来了,一副形容不整的样子,一个月不见,她很想清和,于是勾着脖子看丞相怀里的孩子。跟刚出生时完全不一样,胖乎乎的,非常白嫩,嘟着小嘴睡得正香,她小声开口:“长好看了。” “那是,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他突然觉得错过外孙的初生时刻有些可惜,这个外孙可是他赵家的人。 赵福努力在孩子脸上找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找了半天作罢,没一点儿像她的,这下谁都不会怀疑这孩子与她的关系了,内心却隐隐有些失落。 丞相将孩子抱到床上放好,“你去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去鸣化寺上香。” 赵福点头答应,早准备早安生,清和也不必躲躲藏藏的。 清和是个很难糊弄的孩子,赵福从延章二十年十二月十二日就有了这个认知,一直到他成年,都没有改变过这个想法。 待赵福匆忙整理过行装,管家就过来说丞相让她去一趟书房。丞相之前让她整理过后直接坐马车离开,这时候喊她做什么?难道是清和怎么了吗? 她想起孩子,就足下生风地跑去了。 未到书房,赵福就听到了婴孩啼哭的声音,她顾不得身旁的管家,拔腿跑到书房就见丞相正抱着孩子哄,“唔唔,乖清和,不哭了啊。” “他怎么了?”赵福心疼地拍着襁褓问丞相。 丞相抬头看了她一眼,“饿了,哎,不吃羊奶。哭起来倒像你小时候了,哄不住。” “那怎么办?” 丞相谨慎得很,并没有找乳父,只昨日里要了份羊乳滑蛋,晚上偷跑到厨房端了半盆羊乳放在书房。今晨把孩子抱到书房后就把羊乳热上了,只是刚才他喂清和的时候,清和不吃。 孩子的哭声尖细,又大张着嘴巴,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哭得满头汗。赵福皱着眉头从丞相怀里接过他,“乖,娘喂清儿吃饭啊。” 她想起清和刚出生闹吃的,她给他喂水他就乖乖喝下,以为这次也一样。 清和习惯了让河生抱,河生抱着他的时候会聒噪地说话,嘴里不停地说:“小主子真好看”,“小主子真白”,“小主子眼睛真大”,“小主子真可爱”,手上还会拍襁褓,用右手拍他的左屁股,清和习惯了这些,丞相和赵福的拍哄不能让他满意。 赵福坐在床上,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从丞相端着的碗里舀羊奶,她先放到嘴边试了试温度,丞相忙开口:“正好的,不烫。” 她将羊奶递到清和嘴边,清和闻到那股奶腥味就开始扭头,羊奶被他撞撒了,沿着他白胖的脸颊滑到脖子里,他哭得更加起劲儿了。 赵福又给他喂了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只孩子哭得更惨兮兮而已。 丞相这时候却笑出了声,“跟你小时候一样。我有次出门,你硬是憋了一天都不吃奶,那奶还是我挤出来的。等我回来你哭得都没力气了,啧,磨人精。”说到这里,他嗔了赵福一眼。 赵福听了很多遍此事,以前都是当玩笑乐呵着听,今天抱着怀里哭急眼的孩子,却笑不出来了,“那也要饿他一天?” “饿了也白搭。你饿得没劲儿了,也不吃调羹里的奶啊。我看这孩子跟你一个样儿,非得吃他亲爹的奶才行。”说到这里,他脸色有些阴沉,他不想让赵福跟孩子和那个下人有过多牵扯,但老的总是拗不过小的,何况是个月子娃娃,肯定要紧着清和的,这个认知让他很是不快。 赵福听到这里愣了愣,非得是王厉图吗?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哄着怀里哭声低弱下去的孩子,他还在哭,但声音已经小了很多,赵福看他这幅可怜样子,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亲。 “哎~今日一定得去鸣化寺,给他闻点儿迷香吧”,丞相后半句“别让他在去的路上闹”噎在了喉咙里出不来,因为他看到了清和睁开的眼睛,与赵福一个模子出来的眼睛。睫毛湿漉漉的,眼里包着两汪委屈的眼泪,他怎么也无法将后半句话说出口了。 赵福也盯着清和的眼睛出神,添上这双眼睛,就与她像了五六分,这是她的血脉。她很快回神,帮孩子抹掉眼角泪痕,“乖乖~不哭了。” 清和只是停了一会儿,凝聚好力气之后,又开始尖着嗓子哭,眼见外边天色开始泛白,赵福开口:“爹,点香吧。” 丞相叹了口气转身点上香,又将襁褓放到附近,他跟赵福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烟雾笼罩襁褓,听到哭声越来越小。 去鸣化寺的路上很太平。 已是年关,有许多人上山烧香,丞相乔装打扮成了一个医者,又蒙着脸,躲在一角等赵福下山。 中间出了点儿岔子。 赵福下山的时候,清和还没醒,丞相看着怀里还在昏睡的孩子,伸手轻掐了一下他的屁股,孩子皱了皱眉扭转一下头颅,没醒。丞相不忍再下手,看着赵福和杏儿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他闭着眼睛捏着嗓子开始喊叫:“呜啊哇~呜啊哇~” 被冻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带着点儿鼻音,不太像婴孩哭声,不过寒风裹着一吹,也叫人听不清楚。杏儿被这突然尖利的一声怪响吓得脚底一滑,连忙扶着一旁的灌木丛,“小姐,什么声音啊?” 今日赵福上完香说有些头晕,所以她俩就走了小路,小路铺的也有石阶,只不过路窄了许多,但是路程短了近一半。这时候听到怪声,杏儿就很怕这冬日人迹罕至的地方冒出来一头饥饿的野猪,那她们两个弱女子就甭想安全离开了。 赵福有些心急,因为与丞相说好了在这条路的一个小平坡儿处将孩子放下的,可是她远远看见了地方,却没看到襁褓。 可能声音太过难听,在丞相又尖着嗓子叫了两声后,清和扑簌着睫毛睁开眼睛,没有爹爹熟悉的气息,也没有河生惯常的拍哄,他扯开嗓子就开始哭喊,让正做戏的丞相吓得一哆嗦。丞相低头看他皱着的小脸,立马扯出一个笑容,心想着小东西你可醒了,然后窸窸窣窣地将孩子放在一旁的提篮中,自己悄悄藏好。 赵福跟杏儿又往下走了几步,婴孩哭声越来越清晰,赵福开口:“是小孩儿在哭吗?” 杏儿缩着脖子听了听,又转动脑袋辨别了一下方位,噌一下往左下方跑去,就看到那里有一个简陋的提篮,里边有一个破被褥包裹着的襁褓,孩子正哇哇哭得闹心,“小姐,这里有个孩子。” 赵福努力克制住想要奔跑过去的念头,按照刚才的步调一步步走到杏儿身边,弯着腰打量了一下提篮,蓝色破襁褓,旧红小棉衣,她伸手摸上孩子的脸颊,有些凉,叹口气,“谁将孩子扔到这儿了。” 杏儿蹲下开始逗弄孩子,赵福直起身体说:“你带上他,咱们给他送到寺庙去。” 杏儿重重点头应下,“谁这么狠的心,将个奶娃娃扔到这里?离山顶这么近,怎么不丢到寺庙门口啊?” 赵福咳了一声,“快点儿走吧,别再冻到孩子了。” 两人带着哭得凄惨的孩子沿原路上山。 丞相等她们两人走远后,悄悄将身上穿的衣服扒下来顺着陡坡扔下去,然后披上大毞远远跟着上去了。 智空大师,也就是当年的游僧,正在大殿内给香客递香,今日上午贵客只有赵福,她走了之后,他就闲下来可以给香客们指点些迷津,没想到赵福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个孩子。 往常也有将孩子丢弃在寺庙门前的,所以他并不惊讶。 智空站在原地没动,赵福迎上去,“大师,我下山途中捡到了一个孩子。” 智空念了句阿弥托佛,手中捻着佛珠看杏儿手中的提篮,清和是个没有佛缘的孩子,不管来人是谁,仍扯着嗓子哭,他哭了约有一刻钟,吃了冷空气,这时候开始打嗝,赵福有些不忍,伸手将他从提篮中抱出来。 可能觉得自己终于被人重视了,在赵福抱起他后,清和渐渐止住了哭声,打嗝声却止不住。智空笑着看赵福,“阿弥托佛,施主与这孩子有缘。” 赵福眉眼弯弯,还不等她出口,就听到后方传来丞相的声音,“这倒稀奇”,他快步上前,双手合十行礼,“大师”。 智空单手竖于胸前,“丞相。” 丞相的到来不奇怪,赵福自两年前离开鸣化寺,后来每次来上香的时候,都有丞相陪伴,智空以为丞相今日有事耽搁,所以来得晚了一些。他来了,就是这座寺庙最重要的贵客,等他将怀中银票投到功德箱后,智空把他们迎到禅堂。 尚书自从产下孩子后就不太好,连朝堂都去不了,丞相往常来时都会求子,此时却好生为尚书求了番佛祖菩萨,又与智空探讨了一些事务和人生感想,末了,他叹气,“哎,凡尘俗世,真是裹得人脱身不能”,他抬头看了一眼智空,感慨道:“还是大师快活。” 智空垂眸念了句佛号,抬起眼皮开口:“莫存执念,方得安宁。” 丞相又叹气,“大师说得对。只是俗世里走一遭,怎能没执念?若没执念,老夫早已遁入空门了。” 智空没再言语。 赵福看清和眨巴着眼睛又想睡的样子,将自己的指头从他嘴里拿出来,清和立马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她连忙将自己的指头再塞进他嘴里。 丞相看到这个场景,心下一喜,这小东西认亲娘,省了他一桩谎言。瞥见智空也在看赵福,他便开口:“我与小女就不打扰大师了。”话毕他看向赵福,赵福动作僵硬地将手从清和嘴里拿出来。 不等他们走到门前,孩子哭啼的声音就止住了所有人的脚步,智空看着小徒弟怀里哭闹的孩子,有些犹豫地开口:“这孩子与赵小姐有缘,您将他抱下山吧。” 丞相等来了这句话,看了看哭闹的孩子,又侧着脸问赵福,“你怎么想?” 赵福抬起头应道好,然后又开口:“如果安宁没去世,孩子已经半岁了吧。”丞相震惊得睁大了溜圆的眼睛,他可从不知道这件事情,智空听闻此话心下叹息,却笑着开口,“失去的仍会回来,施主当往前看。” 赵福接过孩子,认真地看着智空回答:“谢大师。我会的。” 赵福抱着孩子仔细看,清和哭肿了眼皮,现如今又开始哭闹,丞相和杏儿坐在一旁,一个一直在瞪她,一个帮着拍哄。 “你刚才在庙里说的话是真的?”丞相到底有些沉不住气。 赵福头也没抬回答:“是。” 丞相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清和也在马车和赵福填到嘴里的指头的安抚下,慢慢睡去,马车安静地驶回丞相府。 清和还是不吃羊奶,他哭得人揪心,丞相眼神明明灭灭,最终在她耳边开口:“我去将府将那小厮讨回来。” 赵福本来心力交瘁,此刻暗想要怎么办,见丞相的步子已经要迈出去了,她连忙抱起孩子说:“我也去。” 丞相夫人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什么名堂,说道:“你们干什么去啊?马上就要吃饭了。” 丞相开口:“给孩子找乳父。” “刚才不是吩咐管家去找了吗?” “孩子哭成这样,你能吃得下去?” “抱走就好了。对了,阿福,你抱他那么长时间累不累?让杏儿给他抱下去吧。” 赵福没有搭话,丞相瞪了夫人一眼也没再说话,和赵福挨着走了。 丞相夫人看他们父女二人不理会自己,小声嘟囔道:“做什么给我脸色看?我说错了吗?捡来的孩子那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