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人类与过去

    人类、轿车、坠落。

    无数次,无数次地在他漆黑的噩梦里出现。

    在他还没有遇到宁暮归的时候,他时常会陷入这同样的梦魇里。孤独的自己,一次又一次被行驶着银色轿车、面色疯狂的男人撞下山崖,狠狠跌落到冰冷的大海里。

    很奇怪,他的潜意识莫名地就知道了这荒谬的一切的名称。

    男人和轿车。

    这些并不属于虫族的用语,甚至连发音都很奇怪。他小时候还曾试图向父辈求助,可父辈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安抚他说,“崽崽不要怕,梦里的都是假的。”

    可是他知道,那反复的、痛苦的梦境,不是他的臆想。

    当他遇到宁暮归后,他已经渐渐地不再做这样的噩梦了。他总在幸福的温暖里沉睡,柔软的壳将他环抱,让那些具有强烈冲击性的痛苦画面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可现在,这诡异的梦境再次把他包围。那梦里蔚蓝的海水翻涌上来,吞没了那凶猛的轿车、疯狂的男人,再渐渐蔓延上动弹不得的他的身体。湿润的雾气钻入他呼吸的通道,冰凉的水灌进了他破风箱般的躯壳。他努力地抬起头望向被云层遮挡的灰蒙蒙的天空,奢望有光能破云而来。

    曾经,那是他的妻子、他的爱情、他的光。而这一刻,他知道,再也没有那样的光可以将他从这噩梦里拯救。

    眼前的世界逐渐被海水淹没,他沉沉地向深海坠落。

    而在这片幽深的海域,他却恍惚看见了一些奇怪的、破碎的画面。

    它们忽闪忽灭,像是在呼唤着他。

    于是他朝那明灭的光点伸出手去——

    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男孩出生在了一个大家族里。

    他继承了父母优秀的血脉,有漂亮的脸蛋和过人的天赋,自小便讨人喜欢。家族的人对他寄予厚望,其父更是欲培养他为下一任家主。他不负众望地迅速成长,英俊、聪慧、气质温和。他亦按照家族期望的那条路,不缓不急地前进。

    这本应当是相当清晰明确的一生。

    可他在二十岁时遇到了一位正直的骑警。少年般天真的爱情彻底点燃了他平静的心,使他全身心地陷入这段美好如梦幻般的感情。

    最终,他向家人出柜了。

    他本以为他的家人会理解他的爱情,可他只等到了家人崩溃的回应。他们不允许更不能接受辛苦培育的孩子脱离他们掌握的行为。他们斥责他,“家族培养你多年,不是要培养出一个同性恋!我们更不可能让一个同性恋人登堂入室!”

    他被家人软禁在家中,阻断了他与外界交流的一切通讯。不论他如何祈求,他的母亲只会泪眼朦胧地说他需要治疗,而他的父亲更是恼怒地扇了他一巴掌,让他最好清醒点,不要再让家族蒙羞。

    他不明白。他以为家人是爱他的。可是他现在才恍惚明白,也许他们爱的,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已。

    他变得沉默、敏感。

    当他好不容易趁着防卫薄弱的时候逃出家,去找恋人的时候,却只看见恋人空荡荡的墓碑。

    为了断绝儿子的念想,他的父亲要求恋人与他分手,离开这个城市,而他的小骑警却坚定地拒绝了父亲开出的条件。于是他的好父亲便一不做二不休,杀害了背景单纯的恋人,好让这“引诱儿子堕落的男人”彻底消失,使儿子“重返正道”。

    他在恋人的墓前跪坐着痛哭一夜,好像想将这短短几个月内的苦难心酸全都倾诉。等他擦干最后一滴眼泪,轻吻过碑面,他站起身来,与恋人做了永别。

    他逃开家族的追踪,跑到了远离家族控制的城市。他褪去原本纯真的翩翩公子的模样,在陌生的城市里从泥地里开始摸爬滚打。他在见不得光的黑暗里摸索着路,一路上有过快乐但更多是痛楚。在通向高处的征途,他见证了无数的相逢与无数的分离。痛苦与背叛给他的身体刻下一道道伤疤,而这伤疤共同造就了今日的他。

    他也在变化。他拥有过许多床伴,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人。他不与他们谈感情,也不希望他们对他产生感情。

    可迷恋他的人仍然不减。

    苏垣是里面很奇特的一个。他在三十八岁的时候与二十出头的苏垣成了情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有时迷糊得让人发笑,但他对他好得没有边际,也是苏垣让他恍惚有了家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能忽略苏垣眼里对他的炽烈的爱慕。可他不爱苏垣,也不想再耽误他,于是便提出了分手。

    而在他四十二岁生日当天,他带着新的情人准备去山顶别墅的时候,一辆银色轿车却飞驰而来,直直地将他撞下山崖。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而他在朦胧间看见了与他一同掉下山崖的轿车里的苏垣。

    苏垣面露疯狂之色,似哭似笑地喊,“我爱你啊!冉卿……你别想……丢下我!“

    而后他重重地坠入海里,气泡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血的铁锈味顺着海水堵塞了他的口鼻。他最后挣扎几下,便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爱到底是什么呢?

    他曾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父母也许爱他,但他们更愿意爱家族的名誉。骑警也许爱他,但年少的爱情太过稚嫩单纯。苏垣也许爱他,但他的爱情却杀死了他们两个。

    这些爱只让他遍体鳞伤。

    他也曾经期许过温暖的家。可他生在这样一个严厉的家族,自小便不被允许柔软存在。等他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以后更是断了念头。他不可能去随便祸害无辜的女孩,也意味着他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没奢望过。

    也许……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陷入泥沼的自己,没有求得爱的权利。

    属于人类的记忆,与在虫族生活这些年的记忆,像两只交缠搏斗的野兽,在他的脑海里凶猛地斗争、撕扯,又缓慢地重叠、融合。

    而贺卿仍然在往深处坠去。记忆的光点碎裂消散,他渐渐感觉到寒冷,这让他忍不住蜷起身体,试图给自己一点温暖。

    好像有一双手在抚摸他湿润的脸,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可这熟悉的气息只让他更加难过。他昏昏噩噩,一会儿看见人类社会熙攘的街区,一会儿又看见母星中心那高高的王宫。有无数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它们吵闹、尖锐,肆无忌惮地搅乱他的理智。它们纷纷嘲笑,“你以为你的爱很珍贵吗?也不过如此!”

    他想要辩解,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它们又张狂地喊,“他欺瞒你,还杀死了你们的孩子!”

    贺卿的心口一痛。

    他无比痛恨的,是挚爱的欺瞒。

    他没办法不去想,没办法不去怨。他有多爱妻子,就有多希望与他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在这个不存在女性,只有人类男性形态,仅仅区分雄雌的世界,他终于有了追求未来的机会。

    可那些翻云覆雨的恩爱,无数次将jingye射进生殖腔的时间,在这一刻都成为了痛苦的溯源。

    也许那样的行为,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就好像他的心,也逐渐被那样的寒冷侵蚀。

    “他……未醒……到底是……”

    “还需要观察……你……注意……”

    断断续续的话语,连接上了他渐渐清醒的神志。

    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贺卿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视线逐渐回焦,聚集在房间顶部。

    还在他的卧室。

    R18探查到了他的状态,惊喜地喊,“贺卿阁下!”

    原本站在窗边与林之逸交谈的宁暮归立刻大步赶来床边,眼中满含焦急之色。确定贺卿清醒后,他伸出手来碰了碰贺卿的额头,轻声询问,“雄主,你现在好点了吗?”

    贺卿却没有回答。

    他呆呆地注视着宁暮归的脸,就像还没有缓过神来,正在努力分辨什么。

    良久,他别开脸去,淡淡地回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