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会等着您

    ……沙沙。

    似有一双手轻抚过紧蹙的眉头,沿着紧实的面部线条滑下,柔情满溢地摩挲。

    就像风掠过树叶擦出的,温柔的声音。

    贺卿原本萎靡作一团的的精神图景,在一片沉默的暖光里缓缓地舒展开来。而他在这纯白的茧里安眠,仿佛回归初生的婴孩。繁杂的思考被抛至远方,让他不必再坠入情绪的深谷。他只是沉睡,安静地,随着破冰的河流缓缓向前。

    微凉的风卷来枝上新发的木梨花,啪沙啪沙地落到河面上,渐渐地堆积,随着荡开的波纹,翻涌到他的身边。它们凑到他的耳畔,而他听见很多藏在花朵里的、微弱的声音。这些低语来自于过去的长河,缓慢、低沉,并不带有什么意义,却让他觉得安心。

    随后这些花瓣闪起柔和的光来,像一盏盏白布制成的小灯。它们挣脱重力飘起来,汇聚在他的身边,流转成明亮的光带。这亮光向四周蔓延,遮蔽了整个天地。当它们汇集成团向贺卿奔去,那纯白的茧忽然从里向外绽裂开来——

    贺卿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极为陌生的图景。

    他不适应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上下打量着这不熟悉的房间。泛着银色冷光的墙壁、纯白的床铺、还有身旁跳动着数据的金属仪器,让他迅速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

    可是,他怎么会在——

    贺卿忽的怔住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指尖。此前那些疯狂又混乱的记忆循着神经元折返回来,像涨潮的海水涌上堤岸。他想起来自己的手指,是如何在愤怒的驱使下捏紧那冰凉的粒子刀,又是如何在雌虫柔软的xue口处生硬开拓。那曾经涌动的冲动愤怒渐渐冷却,几丝迟疑与悔意却在这时缠绕上他的心头。

    清醒的头脑强迫性地让他直面他之前所做的行为,而理智如铁锤,重重敲击在他摇摇欲坠的信念上。

    老天啊。

    无论如何,他跟妻子的好友做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

    贺卿为自己的失控感到深深的痛苦与迷茫。是,他这样的做法搅乱了他们三个之间的关系,也许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应该感到痛快,毕竟身为雄虫的自己,似乎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无碍的。可克制的理智,却无法使他安心接受这样的结果。

    也许他的本质仍然是个人类,哪怕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虫族的许多观念依然无法认同。而这种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冲突,只让他陷入更无奈的纠结境地。

    雄虫烦躁地揪紧了自己的黑发,好像利用这种些微的疼痛,就能够使他平静下来似的。

    “崽崽?你醒了?”叮咚一声,银白房间厚实的门开启,一个金发黑眼、身着便装的雌虫走了进来。他看到贺卿的模样,忍不住快步走近病床,伸出手来轻抚雄虫的脑袋,“怎么了,还是头疼吗?”

    贺卿的思绪被打断。他一愣,松开手,抬起眼,“二……二雌父?您怎么……”

    来者正是贺祈怀的雌侍之一,安德·莱尔。

    安德应了一声,朝他露出了温和的笑,说,“林医师联系上贺家,把你精神力失控昏倒的消息告诉了我们。雄主很担心,但他和莫止现在都忙得脱不开身。正好我最近无事,就来这边陪你。”

    “其实我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得亏你恢复速度快,不然你这身板怎么受得起折腾。”安德不赞同地皱眉,轻拍了一下贺卿,“你都睡了三天了,要不是有检查数据在,确保你的状态稳定……”

    贺卿压下心底的酸涩,勉强笑道,“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您不要担心。”

    “那还头疼吗?我看你刚才不太舒服的样子。”

    “您放心,已经不疼了,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你能苏醒,想来也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应该这两天就能出院回家。过几天记得回一趟主宅,跟我们吃个饭。”安德往后坐在一旁的硬凳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才继续说,“另外,崽崽,你雌父也让我给你带个消息,叫我等你醒之后再告诉你。”

    “什么?”

    “嗯……宁家最近不太平,最好让暮归少插手那边的事。”

    贺卿眉头一跳,直起上半身,凝视着安德,“您说,不太平……这是怎么回事?”

    “唔,你也知道,皇太子的位置一直没有决定。虽然二皇子是现皇后的雄子,但最受皇帝宠爱的仍是大皇子。”安德把声音压低,“皇室的纠纷无非也就是那些,这与咱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宁家的立场最近有些动摇。”

    “您是说……”

    “他们好像要转为支持二皇子。此外,暮归的雌父,路易斯也被调走了。嘛,说是平调,其实是降职削权了。”安德摇摇头,“你雌父一直都不赞成军部插手皇室的纷争,但不幸的是,军部内依然存在具有明显政治倾向的军虫和派系。虽说像你雌父这样的中立派一般不会受太大的影响,但像路易斯他们……”

    尽管安德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他话语里的深意已传递到贺卿那儿去了。

    默然片刻,安德敲了敲桌,说,“宁暮归与你结婚后,就算是受到了贺家一定的庇护。他不插手这些事情的话,宁家的政敌应该也不至于会对他出手。让他不要参与,一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和前途考虑,二也是,”他停顿一下,笑了笑,“为了你,崽崽。我们决不允许出现因为他参与过多,致使你也陷入危险的情况。路易斯的事你雌父会帮忙,但宁家站队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他们做出了选择,就必然要付出点代价。你明白吗,崽崽?”

    贺卿紧抿着唇,轻轻点头。

    听完雌父的话,某种想法不自觉地形成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好啦好啦,别这么紧张,瞧你绷着个脸。”安德抬起手去捏贺卿的脸,“往好处想,毕竟事情也不一定会往坏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贺卿的话戛然而止。他说不出口。他没有办法把内心的忧虑与沉思倾诉给长辈。这些东西只能靠他自己去理清。

    安德看出他情绪不太好,便自然而然地换了其他的话题。在听安德讲了家里近期的情况、胞弟的趣事之后,贺卿的心情相对晴朗了些,脸上流露出的笑意也真实了不少。

    “对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你又被民事法庭传召了?那群糟老头可真是麻烦……”安德忽然提到。

    贺卿怔了一下。恢复前世记忆之前的那些时光,哪怕只隔了短短的数日,现在想来,也似已经很遥远了。而那时候的自己,却能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胜利,感到无比的欣喜。

    “……是啊。”他移开视线,低低地回应着,“我胜诉了,又一次。”

    安德交叉着双手,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从小带到大的雄虫。

    “崽崽,以前你还小,我们也不想拘束着你,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不过现在,依我之见,你也许……是该娶一位雌侍了。”

    闻言,贺卿诧异地看向自己的二雌父,“您说什么?”

    安德挑起眉,冲他眨眼一笑,“别装糊涂。你能瞒过别的虫,可瞒不了我。你跟林医师……”

    贺卿捏紧了白色的薄被。

    “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你的信息素。虽然那时就已经很淡,但你也知道,我对味道,非常、非常地敏感——再加上我这些天对他的观察,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已经结合了吧?”

    贺卿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轻声回答,“是的,您猜得没错。”

    “看起来……你不怎么喜欢他,是吗?”安德向前倾身,单手支着下巴,“那么,崽崽,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对于帝国与联邦的大多数雌虫来说,与雄虫正式结合就代表着绝对的忠贞,雄虫也大多不会迎娶离异或是被抛弃的雌虫。在不属于两国的自由星区域,虽然存在有不打算和雄虫正式结合的雌虫与许多雄虫发生性行为的现象,但那毕竟是少数的选择。

    许多自认为无法拥有雄主的低等级雌虫,和被原雄主抛弃的地位低的雌虫,会选择与贵族名门签订契约,成为家中侍奉雄虫与其亲属的雌奴。一来可以受到家族的庇护,二来也有家中的雄虫给予信息素来稳定度过发情期。

    这也正是贺卿所纠结的一点。他与林之逸已经正式结合了,现在林之逸身上应该也有了他俩的结合标记。若说要与林之逸结婚,贺卿心里是不情愿的。那场性事本来就是个错误,更何况他俩之间还涉及到其他的问题。但若说不与林之逸结婚,他的理智又觉得过不去,因为是他自己的失控,才导致事情变成这样。

    “你好好想想吧……不过我呢,认为这孩子不错,家世也挺好。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很上心。”安德放下手,语重心长道,“况且,如果你娶了雌侍,对你自己和暮归,都是好的。”

    贺卿没应声。

    “你肯定不信我的话,是不是?我知道,你的想法一向都很独特。可是,崽崽,尽管我们对雄主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我们都深知一个大忌。”安德握住了贺卿垂着的那只手,“有时候,’唯一’,于我们而言不是什么幸福,反而是灾难。对于高等雄虫的雌虫来说,尤为如此。像你雄父,我们都清楚,他最爱的是莫止和你,”他微微地笑了,“当年他娶我们,也是为了莫止。可只要他还愿意将一点爱分给我们几个,我们就已经足够幸福了。成为’之一’,在这个世界,并非是什么坏事。”

    贺卿此前从未听安德提过父辈之间这样的事情。这与他的观念完全不同的教诲,在他的心头落下惊雷、掀起巨浪,摇晃起他信念的小船。他想张口问为什么,但看着安德的微笑,他所有的困惑都只能压到舌下。

    他想起来他的雌君,他温柔的挚爱,如今是他痛苦失落的源头。有那么一刻,他想冲到玛朱里,去问这唯一的爱是否已成了雌虫沉重的负担。可不论得到的答案是什么,雄虫都不可能甘心。

    这样的沉思,一直到安德离开都没有结束。

    贺卿掀开被子下了地,走到窗户边往外看。身上已经被换上了医院病患专用的宽松服饰,他猜是林之逸经手的。而手腕间的终端被取下了。贺卿摸到上衣的口袋,果然他的终端就在里面。他把个虫终端重新戴好,再按下停止屏蔽的按钮,R18的声音立刻钻出来:“贺卿阁下!您已经屏蔽我三天又八个星时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贺卿耐心地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当然,他隐去了与林之逸结合的那一段内容。

    R18担忧道,“您当时就不应该屏蔽我的……如果没有在医院,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放心吧,我现在已经痊愈了。”

    “可是……”

    就在贺卿与R18谈话时,房门再一次打开,林之逸急匆匆地大步迈入,“雄——”

    看见站在窗边的贺卿,他一下子止了步,在原地站定,迟疑道,“贺卿阁下……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贺卿清醒后与他第一次直面对上,也感觉有点尴尬,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只淡淡地回答,“应该已经无碍了。”他顿了顿,还是说,“感谢你……林医师。”

    “您不必言谢。”

    林之逸小心翼翼地靠近雄虫,在发觉雄虫没有不满之后,眼睛亮亮地注视着贺卿。

    “我这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贺卿问他。

    林之逸回答,“等一会儿再给您做个检查,没有问题之后就可以出院了。对了,您之前的衣服……”

    “嗯?”

    “请您原谅,我擅作主张替您洗了。晚点的时候,我给您拿过来。”

    贺卿点头,“这样啊,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林之逸抿着唇,眉眼弯弯,“另外,一会儿我再给您拿点药。您回家之后,配合药物再巩固一下。您短期内也尽量控制一下您的情绪,不要轻易生气,也不要随意挪用精神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住了口。

    贺卿猜想,大概雌虫以为他听到这样的话会感到愤怒。但他此时,老实说,心里头只有点疲累。一方面,他对林之逸的所作所为仍有些介怀。但另一方面,他认为现在的自己,暂时没有资格再去责备雌虫什么了。

    他甚至有点想回避这个问题。

    而见雄虫没有因为之前的话露出什么恼怒之色,林之逸鼓起勇气,向前一步,主动问,“阁下,您……您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卿有些头痛地思考起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看雄虫久久不回应,林之逸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不安。

    贺卿想了想,也懒得再拐弯抹角,决定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嫁给我吗?”

    林之逸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雄虫本以为会得到肯定的答案,却听见雌虫回答:“不,我没有奢望过,能成为您认可的雌侍。”

    这次换成贺卿怔在那儿。

    “我只想成为……您的雌虫。”林之逸单膝下跪,轻轻抓住贺卿垂下的柔软衣角,抬起头来,凝望着雄虫,“随您怎么使用我,哪怕再粗暴,我也愿意接受。我也不会随意打扰您的生活……只请求您,不要抛下我。”

    贺卿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不是不为雌虫的话感到震撼。

    但贺卿没有办法接受这样践踏雌虫尊严的提议。如果真的接受了,他只觉得自己更为不耻。可他现在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理跟林之逸的关系。他想,在最终决定之前,他需要一定的时间。

    于是他沉默片刻,说,“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林之逸的眼睛里泛着柔软的光。他轻声说,“没关系,我会等着您,一直到告诉我答案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