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逃脱

    伊瑞布兰尔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种直觉很难描述,似是警告又似是预示,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又更像是野兽身上潜藏的某种本能。它自他很小的时候就存在着,陪伴他度过无数次战斗、逃过无数次追杀。

    当然,这种直觉并非每次都能完全有效。但这种敏锐的感知的确帮助了他很多次——至少,在极其重要的事情上,这种直觉往往都能起到非常不错的效果。

    ……所以,伊瑞布兰尔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恒星的光芒还没有把范纳照亮的时候,平日里能够睡足六个星时的星盗忽然就从自己那个诡异的梦中惊醒过来。

    某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深刻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翻身下地,简单地洗漱一番。在盥洗室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他忍不住抬起拳,用力地砸到了旁边的墙壁上。

    没有受伤。高等雌虫的身体非常坚韧,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容易受伤的。

    他闭了闭眼,收回手,迅速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往楼下奔去。

    现在是休息时间,星船里头现在是非常安静的。在路上遇到两个值班的星盗,他也没有心情去回应。他们见他面色不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赶紧让开道路,免得惹怒了他。

    他很快就来到了贺卿的舱门前。

    门卡在对方那儿,没有错。但身为这艘星船拥有者的自己,同样拥有某些特殊的权限。

    也留有后手。

    他从兜里掏出一条铂金色的、细长的薄片,那上面似乎有些奇怪的纹路。而他通过这块薄片,成功地打开了舱门。

    这种行为,好像是有些不太好——下一刻这个念头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反正赫斯和对方都不会发现,这也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贺卿还在沉睡之中。这个对他一向比较疏离的雄虫正乖巧又安静地躺在床上。那副并不瘦弱的身体掩盖在碎花被下,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微地起伏着。他再走近了点,便能仔细地打量起对方这张相当精致的脸来。

    他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个雄虫就在他的眼前,没有消失。

    他本来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对方柔软的脸颊,但犹豫了几下,他只碰了碰贺卿白玉似的耳垂。他看着紧闭着眼的雄虫,心想,能为了一个梦里奇怪的暗示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见对方,他是真的……

    伊瑞布兰尔沉默地站在床边,微微低着头,让微卷的红发遮掩住那双紫色眼眸里翻滚的情绪。

    他带着茧子的大掌沿着圆润的耳垂轻轻地往上挪动,覆在对方的眼睛之上。只是这手掌与皮肤之间,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没有直接地触碰。大抵星盗还是担心自己动作太大,怕把对方给弄醒了。

    “你……”

    后面的话语,模糊地隐在了他唇瓣的开合之间。

    直到外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亮光,伊瑞布兰尔才脚步极轻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贺卿的心情显然是不错的。

    今天是他们出发去店里取东西的一天,同样也是他与阿尔弗里卡约定好要离开的一天。

    从他与旧友做了约定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好像变得格外漫长起来。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觉得太过迟缓,只恨不能有什么办法来让这无法掌控的时间快点过去。

    瞥见他脸上微微带着的笑意,坐在对面的伊瑞布兰尔就不那么高兴了。他咬下一口烤rou,伸手一敲桌面,恶狠狠地问:“你就这么喜欢那个雄虫?”

    贺卿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他。

    不等贺卿回答,对方又立刻接话道:“主舰上也有雄虫,等回到那里……比阿尔弗里卡有意思的多得是。”

    贺卿拿过一旁的纸巾将嘴角沾到的酱汁擦了擦,随后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副团长可能误会了。我只是很高兴……今天可以看到定制的衣服,还有那套茶具。”

    虽然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会带走。

    伊瑞布兰尔闻言,面色稍缓:“文昱昨晚给我看了成品图,虽然有点赶,但做工还是没问题。等一会儿到了店里,你可以先去试穿一下。”

    ……一定很好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贺卿露出来的白皙的脖颈上,顺着那道线条一路往上来回地瞄,直看得贺卿背后起了点寒意。

    贺卿回应几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转而去找赫斯了。

    吃完早饭后不久,伊瑞布兰尔就带着贺卿出发去文昱的店铺。

    这是贺卿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着这座城市的内部模样。他们穿过边缘破败的贫民区,周围的楼房渐渐变得愈发精致牢固,穿梭于街道的虫族身上的穿着与精神气质也明显有了区别。一路来到城市最中心的区域,其繁华程度就与外围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文昱的店就在中心区域之中,被层层的绿植所包围。外面看上去只有两层,建造风格与周边其他的建筑有点不同,不是自由星区域那种肆意狂放的风格,而更像是偏于帝国的复古式。

    想来这是为了迎合阿尔弗里卡的偏好吧。

    停下巡行器之后,伊瑞布兰尔没有带他从正门进,而是绕到另一边,从一个侧门进了屋。通过验证后穿过长廊,来到了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小厅。落地窗前的圆桌前放了装着热茶和点心的托盘,一旁的座椅上坐着文昱和阿尔弗里卡,此刻正亲热地挨在一起,低声地说着什么。阿尔弗里卡的手甚至都已经滑到了文昱的领口里面。

    “咳咳!”

    伊瑞布兰尔故意大声地咳了几下。

    文昱耳朵微红,赶紧站起身来迎接他们,阿尔弗里卡则懒懒地坐在原位,只是抬起头朝贺卿眨眨眼。

    双方简单打过招呼之后,文昱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墨蓝色的长条盒子,包装得非常仔细。他捧着盒子放到桌上,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露出里面被固定好的、相当精致的一套茶具来。

    “哈兰巴瑞的原材,荷托的制作工艺,还与上任联邦元首百岁宴上的那套特制品‘碎星’属同一批次,在底部刻有特殊的印章。”文昱对他们说,“不论是从实用价值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收藏价值的角度来说,这套茶具都非常不错。”

    “联邦……?”贺卿伸出手指,在茶壶的边缘轻轻划过一圈。

    文昱笑而不语,就已经是回答。

    这套茶具,是走私品。

    “管它是什么呢。用着合适不就是最好的吗?”阿尔弗里卡凑过来,笑眯眯地说,“既然副团长买下了,这套茶具就是属于你的了。”

    伊瑞布兰尔难得地与对方保持了一致。

    这位副团长其实没什么艺术细胞,欣赏不来这些东西的。不过他看贺卿捧起小茶杯,茶具外表上优雅的花纹衬得雄虫修长的手指更显莹白,只觉得这玩意实在是配得好极了,所以买得着实不亏。

    贺卿抬起眼睛,用眼神与阿尔弗里卡短暂地交流了几息,随后微笑着把茶杯放回原位,说:“确实,这已经算是极高规格的茶具了,相当难得。”

    等说完茶具的事情,阿尔弗里卡迫不及待地拉起贺卿的手,就要带他往里间去:“走,咱们看新衣服去!”

    看见他的动作,伊瑞布兰尔差点黑了脸,伸手欲要拉住贺卿,冲阿尔弗里卡道:“不要拉拉扯扯的!”

    阿尔弗里卡嗤地一声,拍开对方的手,还挑衅似的攀上贺卿的胳膊,贴得更近了些。

    对于这种幼稚的行为,身处中心的贺卿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这俩唇枪舌战好一番,才终于在文昱的劝说下停歇。

    贺卿被阿尔弗里卡带着从另一条道走了出去,来到一间更衣室。他们进入室内之后,阿尔弗里卡就把门锁紧。更衣室内装潢简约,以白蓝色调为主。而在一旁的衣架上,按照贺卿的身形定制好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先慢慢换一件,出去给他看一下,降低点防备心。等再过来换另一件衣服的时候,你再……”阿尔弗里卡挨着贺卿,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给你准备了辆灰色的巡行器,你待会儿从窗户那绕出去就能看到,里面有我的下属在等你,终端那些玩意也都已经放好了。”

    贺卿凝神。

    “你到时候别担心,他会带你去外圈的出入港口,那里有一艘小型星船准备往帝国那边去。里面大多都是些行商的,有完整的通行证件,边境审查时也不会起什么冲突。星船中途就会到达母星,你下船就是。总之,该安排的,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听完阿尔弗里卡的话,贺卿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只觉得语言已经变得苍白无力,怎么也表达不了他此刻的感激。

    阿尔弗里卡笑着拍拍他的手,引着他来到衣架前,把其中一套取下来递给他:“别的都不多说了。你先拿去换了吧。”

    贺卿点点头,接过这套,走到隔绝视线的蓝色帘子那头,开始脱身上原本穿着的衣物。

    阿尔弗里卡靠在一旁,低着头快速浏览手上终端里的消息。一条腿则微微弯曲,抵在墙边。因为离得近,还能听见里面贺卿换衣服时悉悉索索的声响。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而扬眉一笑,朝着蓝色帘子那头说:“小贺,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互换衣服的那事吗?”

    贺卿正抬手系着扣子,闻言停下想了想,也露出了怀念的笑容:“当然记得。”

    当年阿尔弗里卡刚进入地下市场没多久,招惹了不少的对手。在某次被追杀的时候,狼狈不已的他无意间躲进了正在举办宴会的礼堂,与贺卿撞了个正着。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贺卿带他去了客房,与他互换了衣物,让他先躲藏一阵。等那些追杀者混入礼堂开始搜查的时候,只能恨恨看着面带微笑找来安保虫员的贺卿,最终忿忿地被作为可疑虫员给抓去审问。趁着这一段空出来的时间,贺卿把阿尔弗里卡成功地送了出去。

    “你当时那身礼服可真难穿,我后来回到据点,才发现我原来给穿错了,难怪卡得胳膊难受。”阿尔弗里卡抱怨似的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笑意,随后他又道,“那次也是真的凶险啊,幸好逃掉了。否则,我就是不死,恐怕也……哼,我可不想被带去做那群雌虫的性奴隶。”

    听到他最后一句,贺卿手一抖,差点把袖扣扯掉:“他们怎么能……”

    阿尔弗里卡似乎早就料到对方的反应,接着说:“很惊奇?其实就像是……帝国与联邦以前不也经常有这样的吗?被俘虏的雄虫统一羁押到特殊的俘虏营里,经过等级测试之后再被依次分配给某一群雌虫,名义上的‘雄主’,实质上的性奴隶,不是吗?”

    贺卿面色纠结。

    他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在以前全面战争期的时候存在过,但现在双方已经维系这样表面和平的平衡很久了,那种性质的俘虏营早已被取缔。即使是最近这次在边境爆发的局部战争,也主要是针对敌方的边境部队,那些雄虫俘虏基本在谈判时是被完好地释放回去了的。

    “好啦。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担心的,这些毕竟也已经过去很久了。”阿尔弗里卡迅速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这次回去之后应该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三个月能处理好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你问这个……你要来母星?”贺卿的尾音带了点惊讶。

    “不错。我有个事情要处理,大概安排在三个月后,所以那时候会去一趟狄姆雷斯。到时候你如果还在母星上的话,我就带礼物来看你。地址没变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阿尔弗里卡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耐心的副团长中途还来过一次,把门敲得极响,然后被阿尔弗里卡数落了好一顿。确认贺卿确实还在里面之后,他这才离开。

    阿尔弗里卡暗道:“警觉性挺高。”

    待贺卿换好衣服拉开帘子走出来,阿尔弗里卡也禁不住眼睛一亮,满是赞叹地把他绕着看了一圈,摸着下巴说:“我都要被你迷花眼了……那家伙肯定更够呛。走吧,让咱们去检验一下成果。”

    贺卿抬脚迈进厅内的时候,伊瑞布兰尔眼珠转动,朝向贺卿来的方向,旋即睁得大了些,目光死死地缠在对方的身上。

    契合身度的衣服将贺卿的身体勾勒出非常漂亮的线条,收紧的腰部与笔直的双腿更是显得充满诱惑力。外套与长裤的酒红色为他染上某种神秘的气质,点缀在袖扣上的藏青色宝石则显得沉静。而贺卿微微侧着头,抬起深黑的眼睛,面容平静,就更是衬得俊美无铸。

    “怎么样?”阿尔弗里卡从后跳出来,一只手搭在贺卿的肩上,“我就说过了,很合适吧?”

    伊瑞布兰尔的眼神就没从对方身上移开过。

    这些定制的衣服并非是日常那种随性的穿搭,而是适合于非常正式的场合。贺卿穿上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一种与平日里不同的疏离与贵气。

    这也是伊瑞布兰尔头一次看他穿得这么正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圣菲里亚号上,对方外头套的是圣塔的统一制服;后来在c-58遇上的时候,对方换的也是当地买的防风服,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看。再到之后回到星船上,贺卿穿的都是星盗买的衣服,自然是以宽松舒适为主,没那么多花样。

    而在这个时候,伊瑞布兰尔就非常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件事——对方的确是一位在帝国母星上长大的贵族。这种气质,是无法单纯依靠外在的衣物或是模仿而能得来的。

    一旁的文昱也看得恍惚几秒,但很快清醒过来,接了自己雄主的话:“非常适合您,阁下。如果您现在就这样走出去,我敢保证,向您自荐枕席的虫族可以从这儿一直给排到东街去。”

    伊瑞布兰尔往前一步,很是嫌弃地摆了摆手:“他们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说着,他又看向贺卿。想了好半天,都搜刮不出合适的赞美话语来,他最后只能妥协似的,从嘴里说出干巴巴的一句:“确实,很……很好看。”

    贺卿的心情不错,朝他微微点头,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来:“谢谢。”

    “瞧你之前那急急躁躁的样子。”阿尔弗里卡夸完贺卿,又开始针对伊瑞布兰尔,“好的东西都需要点耐心,现在知道了吗?搭配、整理都要做到极致,才能尽善尽美。”

    伊瑞布兰尔从鼻腔里发出闷闷的一声,算是回应。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终端,想了片刻,这才抬起手来,说:“我想给你拍几张。”

    贺卿愣了一下,但还是很配合地说:“好。”

    伊瑞布兰尔让他站到窗前,背靠着坚固的花色窗前,与对方的眼神相对。

    这位副团长找好角度,迅速地拍下来。

    阿尔弗里卡就着文昱的手吃了一口糕点,吞下肚后,才故作不耐烦地说:“我说啊,副团长,这还有其他好几套要换呢,你能不能快点?”

    伊瑞布兰尔连着拍了好几张,闻言,只能悻悻地放下手,说:“行吧。那你们接着试。”

    贺卿理了理袖口,朝阿尔弗里卡点头,他们俩便又往更衣室那边走去。

    只是,看着贺卿的身影马上就要跨出厅内,伊瑞布兰尔不知怎么,忍不住地出声:“贺卿。”

    贺卿脚步一滞,回头看他,眼神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想这么叫你一声而已。”伊瑞布兰尔把那奇怪的不安感给压下去,回答道。

    贺卿静静地注视了他好几秒,终于收回视线,转过头去,举步走进了那条通道。

    “伊瑞,你今天好像有点反常……怎么了吗?”

    文昱走过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询问道。

    伊瑞布兰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没什么……只是之前做了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

    “……嗯。”伊瑞布兰尔沉默一阵,才张口说,“我梦到在扎依谷的海岸,浪潮涨了上来……他站在海边,就这样被海浪给卷走了。我怎么喊都没有用。”

    文昱捕捉到那个“他”字:“你是说,阁下?他被带走了?”

    伊瑞布兰尔点头。

    “或许是你太患得患失了。”文昱安慰道,“梦境是意识的深层演绎。是你平时担心阁下,所以才会这么在意。”

    伊瑞布兰尔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阵,他说:“换个衣服而已,耗费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文昱想了想自家雄主平时的样子,有些犹豫地说:“毕竟是珍视的礼服,动作应该会很小心吧?雄主以前打扮的时候,花的时间也不少……”

    伊瑞布兰尔只好又继续等。

    又过了一阵,他已经来回走了好几圈了,忍不住问:“这是不是太慢了?”

    不等文昱回答,他直接往通道那边走去:“不行,我再去问一遍。”

    文昱只好快步跟上他。

    “你们俩干嘛呢?”

    从通道另一头,阿尔弗里卡手里拿着几条挂饰往这头走,出声询问。

    伊瑞布兰尔皱起眉头:“你为什么在外面?”

    “我去给贺卿阁下找合适的配饰了啊。”阿尔弗里卡抬起手里的挂饰,朝他俩晃了晃,“倒是你俩,这么没耐心的吗?”

    伊瑞布兰尔心里的不安却是一下子扩展开来,某种无法掌控的失落感正迅速地在他的身体里膨胀。他大步地走到更衣室前,急促地道:“快点开门!”

    阿尔弗里卡慢悠悠地走过来,通过验证,打开了房门:“你们的眼睛不要乱晃。”

    伊瑞布兰尔不理他,大步冲进室内:“贺卿!”

    没有回应。

    “贺卿——”

    衣架上其他的华美服装仍然还在,贺卿身上换下的原来的衣服也叠好了放在旁边。蓝色帘子正伸展开,遮挡住后帘子后面的情况。伊瑞布兰尔不顾阿尔弗里卡的阻拦,几步过去,唰地一下拉开帘子,只看见里面空空一片。

    而不远处的菱形窗,此刻正大开着。

    伊瑞布兰尔的手缓缓地捏紧,用力到拳头都微微有些发颤。他死死地盯着被打开的窗口,就像是在梦境里死死地盯着那片他如此厌恶的辽阔海域一般。这扇窗户就像是扎依谷掀起的海浪,把他的雄虫带去了远方。

    文昱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说:“伊瑞,你不要着急,我这就调看记录。这么短的时间,阁下单独一个,不可能走很远。”

    阿尔弗里卡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疑惑,他拉住文昱的手,似是很抱歉地说:“怎么会这样……”

    伊瑞布兰尔的眼眶逐渐发红,眼神变得凌厉。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到好友身上,但还是忍不住用力地朝墙上踹了一脚,像是想要发泄满腔的怒意与无力。

    他早该有准备的!那个梦境就是对他的警示,可他被对方的笑容所迷惑,将这样的警示所无视,最终得到这样的结果。

    但是……这还不是结束。

    伊瑞布兰尔转过身,疾步而出,同时打开终端,朝他的团员们迅速地下了指令!

    “伊瑞!”

    阿尔弗里卡一把拽住文昱:“让他去吧。”

    文昱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追出去。

    而当文昱调出今日的视频记录时,却看见记录里面是空白一片,压根就没有贺卿出现与离开过的痕迹。这明显是被编辑与修改过的。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在店里,整个系统的权限,只有……

    静默片刻,他缓缓地抬起眼来,与他的雄主的目光正对上。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虚弱:“雄主……”

    而阿尔弗里卡微微地笑了一下,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嘴唇前:“嘘。”

    此时的贺卿已经安全地坐在了阿尔弗里卡为他准备的巡行器上。他现在身上已经换上了阿尔弗里卡为他准备好的一身适合运动的轻便装束,行动不像穿着礼服时那么受限制。里面有三个虫族,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很恭敬。在进入巡行器后,他们把个虫终端、船票、伪造的身份文件与变换器等他目前所需要的东西都一并打包交给了他。

    贺卿向他们道了谢,暂时没有动终端,而是先从变换器弄起。变换器的效用,他之前在圣菲里亚号上就已经从伊瑞布兰尔身上看到过了。其中一个虫族走近来帮他,给脖颈、手臂、腰部、膝盖与脚腕上都套上了圆环形的变换器套件。

    左臂上是中心控制器。在这名虫族的介绍下,贺卿很快掌握了使用的技巧,在选好按下之后,他只觉得戴着套件的地方微微发热,随后他再抬起头来,接过对方递来的镜子,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虫族的模样。

    嗯,非常安全。

    贺卿不得不说,变换器的效果实在是太好了。他以前并没有使用变换器的机会。一是变换器的价格不低,二则主要是他没有这个需要。以往一直待在安全的环境里,他压根就接触不到变换器这种东西。

    这名虫族又递给了他一个小瓶子,说:“这是他特意交待要给您的。请您一定要收好,紧急时再打开。”

    贺卿伸手接过:“这是?”

    “浓缩的雌虫信息素。”另一个虫族接过话茬,“虽说您可能用不着,但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刻……总之,您需要用到的时候,直接在手心里把它的顶部捏碎就行了。”

    贺卿小心地把这瓶信息素收好。

    巡行器刚在星船边停下,就忽然听见其中一个虫族骂了一句脏话,说:“游星那群星盗到港口这边了,他们把今天所有要往帝国方向去的星船都拦下,说是要挨个挨个地搜。”

    另一个虫族惊讶:“这么嚣张?”

    “那毕竟是游星……他们发消息称只是搜查一样东西,愿意配合的话就不会有事。这些星船上的虫族当然也不会想与这种星盗交恶,为了能安全出发,那花费一点时间配合这些星盗,也还是划算的。”

    贺卿眼皮一跳。他没想到伊瑞布兰尔动作这么迅速。

    其中一个虫族对贺卿说:“阁下不用担心,我们这就把您送到船上。您就待在自己房间里,小心点应该就没有问题。”

    “好。”

    贺卿提着装好东西的包,跟在一个虫族身后登上了这艘小型星船。这名虫族与船长短暂地交流了一会儿,那位船长拍拍他的肩,看了一眼他身后沉默的贺卿,说:“请放心吧。那位阁下交待过的事情,我这边不会出差错。”

    虫族点点头,又说:“一会儿那些星盗来了,你就说这位阁下生了病,不方便出门。”

    船长连连点头。

    这名虫族便带着贺卿去到了给他安排好的休息舱,再将情况简单地复述一遍之后,对方就告辞离开,动作迅速地下了星船回到巡行器上,让同伴赶紧离开,避免与游星的虫族撞上,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贺卿休息了片刻,走到窗边,发现那辆熟悉的银色新式巡行器正从另一艘星船往这边驶来。他深知伊瑞布兰尔的性格非常难缠,之前那位虫族找的理由不可能拦得住对方。他想了想,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床深色的被子,又把房间各处都弄得有些乱糟糟的,然后整个钻进了被子里,侧躺在床上。

    不多时,他便隐约听见舱门外有些动静。星盗大概是要把所有虫族集中到大厅里,挨个地搜查。小半会儿后,他的门也被敲响——说是敲并不大合适,用不耐烦的踹来形容或许更准确。

    贺卿没有动。

    敲门的动静停了下来。船长似乎走了过来,与对方说了什么,大概是解释的话语,而对方显然是很急躁的,又语速极快地要求了什么。

    而后,贺卿听见舱门处传来验证通过的提示音,舱门咔哒一声,是即将打开的前兆。

    就是现在!

    贺卿用力地捏紧了手中装满浓缩信息素的瓶子,在瓶口被捏碎的一瞬间,极其浓郁的、陌生的雌虫信息素以他这里为中心,迅速爆发开来,短短几秒就把整个房间给填满!

    舱门打开了。

    伊瑞布兰尔刚一探头看了一眼在床上躺着的虫族的脸,就被这扑面而来的信息素给呛了一下。他身后跟着的另一个团员忍不住道:“他雌的,这是个马上要到发情期的雌虫!”

    船长显然也没想到会遭遇这种情况,但他也相当圆滑,懂得变通,转头对伊瑞布兰尔说:“您看,这位客虫的情况,他确实是……”

    “行了行了,赶紧关上!”

    船长动作迅速地又将舱门关闭。

    被信息素包围得差点窒息的贺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坐起身来,满面潮红,忍得额头都起了点汗。他赶紧走到室内控制面板前,使用通风系统,把里面充满雌虫信息素的空气给排出去。

    虽然雄虫没有发情期,但是太过浓郁的雌虫信息素,同样也会引发雄虫的情欲。现在那陌生雌虫的信息素已经渐渐淡去,但他自己身上的木梨花香正在扩散。

    所以他刚才的做法,也实在是有些风险的。如果伊瑞布兰尔忍下去,要过来仔细看他,那他身上的雄虫信息素将会暴露无遗。

    但他又只能这么做。他担心,如果被带去大厅,对方说不定要挨个地抽血检验信息素。毕竟脸和身形可以作假,但信息素不能。

    也许阿尔弗里卡就是想到过这个方面的问题,所以才为他准备好了浓缩的雌虫信息素,就是为了彻底将他的伪造身份给落实。

    贺卿庆幸自己选的时机没有什么问题。而伊瑞布兰尔急躁的性格,也使得他没有兴趣再在一个伪发情期的雌虫身上继续花费精力,也就错过了辨认的机会。

    直到星船正式启航,贺卿终于放下心来。他取下身上的变换器,打开阿尔弗里卡为他准备的个虫终端,迅速登上自己的账号。

    铺天盖地的消息向他涌来。

    与R18报了平安后,贺卿与他的雄父进行了通讯。

    贺祈怀与莫止都在,背景看上去是在贺家主宅。当贺卿投射光屏,真切地看见他们的面容时,他忍不住哽咽地道:“雄父,雌父……”

    他本来在外的时候总能忍耐,什么坎都能咬着牙自己努力去过,但是一见到爱护他的双亲,那种心酸和委屈的感觉就怎么也止不住。

    贺祈怀与莫止看着比之前明显疲累与憔悴了些。贺祈怀伸出手来,像是想要触碰自家雄子的脸,眼中也带了泪意:“崽崽,告诉雄父,后来发生了什么?”

    贺卿强忍着眼泪,把他在c-58被星盗带走后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一遍,听得贺祈怀难受得不行。这个一向不至于这么情绪外露的雄虫,终于还是被对失去雄子的后怕所打败。

    到后面贺祈怀泪流满面,起身走到旁边的窗户前,把位置让给了相对冷静些的莫止。

    莫止又如何不难受。在从R18那里得知贺卿被掳走的时候,他差点就想带着部下去找这些混账的星盗拼命。若非理智还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克制,随后与贺卿问起他现在的情况。

    贺卿把阿尔弗里卡帮助他逃脱的过程告知给对方,并说:“我现在所在的这艘星船,应该十天左右就可以到达母星。”

    莫止迅速地计算了一下,他说:“不,崽崽,我们忍受不了这么久。等你到了边境萨卡的时候,你就下船。雌父会让边境军部的虫族保护你,带你乘坐军用星船赶回来。这一次,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贺祈怀也走过来,红着眼睛说:“你雌父说得没错,就算是动用某些不该用的权限,我们也要把你尽快带回来。”

    贺卿只能应下。等自己的事情安排完毕,贺卿问起了阿冉的情况。

    “R18将你的情况交代之后,申请了优先度最高的救援。你的那位……雌虫,抱着你留下来的东西被带回母星。他就在客房里,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在他刚到母星的时候,精神濒临崩溃,我们只能给他注射镇静剂,还有修复的药物。副作用就是短期内变得嗜睡。”

    那句“精神濒临崩溃”,让贺卿的脸色都白了几分:“阿冉……”

    莫止叹了口气:“他不肯把你写好的文件,还有那些药物递给别的虫族。直到看见我,才都交给了我。大概是因为之前与他通讯过,他知道我是你的雌父,才能放心吧。我的确是没想到……”见到贺卿的表情,他又补充,“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段时间之逸一直来为他进行治疗。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等你回到家里,他大概才能彻底好起来。”

    猝不及防听见林之逸的名字,贺卿也难免有些尴尬。林之逸既然会来给阿冉治疗,那大概率也就知道了阿冉和他之间的关系。

    “之逸也不容易。”莫止谈到这个时候,也有些感慨,“在得知R18发来的求救信息的时候,他本来也想以医疗虫员的身份跟着救援队一起去。然而当时……”贺祈怀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心,莫止立刻沉默下来,改口道,“他最近一直多方来回跑,把你的雌虫们都照顾着,也时刻关注着你的消息,整个虫都瘦了一大圈。不管你对他到底持有怎么样的看法,一会儿……你还是与他说点儿话吧。”

    贺卿认真地点头道:“我知道了,雌父。”

    虽然他也确实还不知道该如何与林之逸相处下去,总有几分不想面对的逃避感,但对方传达的心意与善意的帮助,是他不能敷衍和无视的东西。

    贺祈怀和莫止与他之后谈起的话题,都围绕着与母当下星局势相关的事情。没过一会儿,贺祈怀说:“崽崽,你这一趟也不容易,先早点休息了吧。有些事情……也还是等你回来之后再细谈。隔着屏幕总还是不方便的,也说不清楚。”

    贺卿本来要回答好的,但是他凝神一想,陡然察觉到之前这些谈话里被他的双亲刻意模糊与避开的部分,还有提到林之逸时所说的照顾“雌虫们”……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出声道:“请等一下,雄父,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暮归他……”他略一停顿,“他现在怎么样了?”

    就算他们之间因为之前的事情存了芥蒂,这并不代表贺卿就要对宁暮归的事情彻底漠视。这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初的心动与依恋,这种感情纠结缠绕,而他无法对宁暮归弃置不顾。

    莫止张了张嘴唇,像是想说什么,而身旁的贺祈怀却是先开了口:“一切如常,他还在你们家里待着,等避过了风头再回军部去。”

    贺卿微微眯起眼睛,透过屏幕琢磨起他双亲的神情来。半晌,他说:“雄父,不要骗我。”

    话音落下,双方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莫止看了看贺祈怀,又转眼看了看贺卿,最后张口打破沉闷的气氛:“雄主,我来说吧。”

    贺祈怀不赞同地望着他。

    莫止安抚似的摸了摸贺祈怀的脸,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对方,这才终于让贺祈怀的态度软化下来。

    双亲这样的表现,却是让贺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崽崽,这件事情,本来是想着等你返回母星之后再商量的。”莫止的视线移到屏幕里贺卿的脸上,“你雄父是担心你的状态,所以不想这时候就告诉你。但是,暮归毕竟是你的雌虫,你既然向我们问起,我认为,你是有知情权的。”

    贺卿的身体往前倾了点。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到底怎么了,雌父?”

    “关于约克肖·亚特科迪尔的报告里,由于缺少证明其死亡时间与尸体去向的决定性证据,暮归他被指控,存在伪造情报与销毁证据的嫌疑……经过多方协调之后,他于三天前被羁押至塞里区的留置室。”

    “……”

    “他没有受伤,但短时间内无法获得行动自由。那边……对他的调查还在继续,目前只能暂时僵持着,等之后的结果。虽然说留置室条件较差,但总比落到大皇子派系的手里要好得多。”

    “……”

    “其中还有一些细节的问题……总之,等你回到家,再来看具体的文件。”

    “……”

    “崽崽?”

    贺卿有些茫然地看着光屏里双亲的脸,视线有点散乱,像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话语。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

    此时此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被这突然而来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