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桑塔尼斯

    贺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翻看符舴的薄册。其实在这本册子里,用人类语言写下的文字并不多,大部分依旧是那些他不清楚的断断续续的数字。他只能从这些复杂的数据里找到些许的痕迹。

    但当他翻到其中某一页时,一个日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星历1039年,6月15日】

    这册子上的文字被写下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等贺卿翻来覆去地找了几遍,确定已经没有新的信息后,他将从这本册子里挑出的重要的关键词一一记录下来。

    多批次的实验品、“庇护所”、虫族血脉……

    光是这些字眼就让贺卿感觉不太妙。所谓的实验品,结合符舴的记录下来看,贺卿认为很大可能是虫族,而不是什么实验专用的星兽。

    可是,二十年前的符舴应该还没有在圣塔里做出什么很大的成绩来,他能调用这么多数量的实验品吗?

    如果是风险较大的项目,且一定要用活生生的虫族来实验的话,圣塔也只能按规定向皇室提起申请,拿因重罪被判死刑的虫族做活体实验。这种科学实验也做得非常谨慎,每一步的情况都需要上报。

    而如果符舴是私底下里做了这样的实验……

    贺卿不敢深想,跳过这个方面,思绪继续往下延伸。

    在符舴的话语体系里,失败似乎意味着死亡,成功则意味着存活。

    但也有特例。那个被改判为失败的451号好像仍然活着,反倒是成功的811号在不久后死去。

    除了这个让贺卿感到颇为不对劲的诡异实验,还有那位完全找不出相关线索的“大人”——很有可能是符舴所效忠的对象,让贺卿非常在意。

    贺卿整理了一下梳理的东西,将符舴的册子与所有翻译的文本用小夹子放在一起,于第二天交给了贺祈怀。

    贺祈怀认真地看了一遍,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捧着册子沉思不语。

    贺祈怀是在十八年前继任审判长一职的,对于更早以前的情况了解得并没有那么深入。念及此,他曲起手指,用骨节点了点纸面上的字,开口:“这件事,我会立刻派虫着手查起。”

    顿了顿,他将册子关上放到桌面,转头看向贺卿,说:“等母星的情况再稳定点,你就回圣塔正常工作吧。一直让你留在家里,你恐怕也憋得慌。”

    贺卿点点头,应了下来。

    等贺卿离开,贺祈怀坐回位置上,让L16向属下发布相关的指令。他一手抵住额头,另一手搭在腿上,垂着眼睛,在脑海里迅速地回溯这些年来母星上发生过的恶性事件。

    如果自家崽崽翻译的文本无误……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L16出声:“您有什么吩咐,祈怀阁下?”

    “让安德过来,我有事要问他。”

    “是。”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贺卿过得很平静。

    俱乐部爆炸案的调查还在推进。警署正全力追查在大皇子的房间里安置爆炸物的可疑虫员,听说目前已经有了嫌疑犯。安德·莱尔也在调查组中,因此这一阵才会早出晚归。贺卿已经连着数日没有见到对方的身影。

    不过安德曾对他说让他忘记这件事,之后就真的没有再与他提起任何与此次爆炸案相关的情报,让贺卿很是郁闷。

    另一边,符舴带领的新式强化溶剂的开发项目已经被圣塔终止。依托作为重要证虫的潘的证词,以及在符舴住处搜集到的诸多信息,圣塔审判所针对符舴的所作所为,通过了对他的指控,将符舴列为高危级的通缉犯虫。

    具体的搜捕行动,贺卿是不能参与的。他只好一边在家里做着工作、锻炼身体,一边眼巴巴地等待雄父给他带来一些新的消息。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平静,就好像回到了他以往在母星上的日常。

    但贺卿也清楚,现在的这一切,与曾经的模样早已经不同了。

    有一日,他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小家,整理了一下东西,也拿到了先前从毓矿店里发出来的星际速递。给雌父准备的挂饰和给阿冉的戒指,都完好地躺在里面。

    贺卿带着东西回了主宅,将包装好的毓矿石挂饰送到雌父的房间。那枚幽蓝晶莹的戒指则被他握在手心,久久地捂着,捂得整个戒指都变得温热了,他才低低地叹了一声,来到阿冉的房间,让对方伸出手来。

    阿冉好奇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但还是非常乖巧地伸出手来,递到贺卿面前来——为防举错手,他直接把两只手都抬了起来。

    贺卿朝他笑了一下,用手掌轻轻捏住阿冉的左手,用另一只手拿起戒指,对着阿冉的无名指缓缓地推了上去,直到戒指非常契合地圈在了阿冉的指根那儿。

    阿冉睁着湖蓝色的眼睛,打量着自己手指上这个与他眼睛同样美丽的戒指,又看向贺卿:“卿卿,送我?”

    贺卿抬起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拨开他脸旁的碎发,点点头:“对,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也是一种……一种信物。”他解释道,“在我的故……不,我是说,帝国里一些星球上有一种说法,在无名指上戴的戒指意为婚戒,即是新婚夫夫婚姻的证明。虽然我们现在没法登记结婚,但是有了这个,就等于是你我之间的信物。”

    他俩没有登记的原因,是阿冉并没有帝国公民的身份证。倒也不是不能给阿冉伪造一份全新的帝国公民身份,但莫止阻止了他。他说,阿冉的来历不明,也不清楚是否母星上会有其他虫族见过他或是认识他,因此在这个时间段给他伪造身份着实有些冒险。等政治上的风波消停之后,再给阿冉办身份也不迟。

    贺卿同意了,也与阿冉解释过,对方也点了头。只是有时候看着阿冉望向另外两个雌虫时不自觉带了点羡慕和期待时的模样,贺卿也感觉不大好受。

    即使理解当下的处境,阿冉也还是很期望有类似于结婚证明一类的、很正式的证物吧。

    阿冉听完贺卿的话,细细领会完他话里的意思,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一下子抽回左手掌,用另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上面的戒指,很开心地露出笑颜来。

    对方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

    在阿冉凑近来乖顺地蹭他的时候,贺卿有些愧疚地抱住对方,如此想着。

    阿冉依恋他、信任他、爱他,而他却很难再回报以同样深沉的爱情。要说喜爱,那当然是有的,他同样也信赖对方,甚至曾经还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治愈的力量——可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别了一把冰冷的锁,阻挡着他曾经袒露过的、最为热烈的爱意向外流动。

    他赠送给阿冉戒指之后,当晚家里的气氛隐隐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个家当然并非是指在贺家主宅里的所有家虫,而是指他自己的小家,还有他小家里的几位雌虫。

    阿冉想要炫耀的喜意是怎么都掩藏不住,其他两个雌虫当然也不是瞎子。林之逸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阿冉手指上戴着的戒指,然后才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似的,慌张地低下头去。而宁暮归并没有看那枚戒指,他的注意力在阿冉身上,像是在思索什么。在察觉到贺卿的视线时,他非常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贺卿不能理解。

    贺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宁暮归对阿冉的态度这么奇怪。如果说是出于感情上的嫉妒,那么他对林之逸的态度应该也会呈现出一种与此相似的表现。可他没有。他对林之逸的态度很冷静很平淡,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贺卿只能用“好像”这种词来形容,毕竟他并不清楚他俩先前的相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否有在私底下里交流过什么。

    总之,在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与雄虫发生了亲密关系的陌生雌虫时,林之逸会很用心地帮助他治疗,但当他见到贺卿与阿冉相处时的样子,有时难免会流露出几分羡慕之意。可宁暮归与他不同。对方以往观察阿冉时,比起单纯的嫉妒或是什么情感上的纠结,反倒更像是一种审视……对,一种冷酷的审视。

    他这里所说的,并不是那种,对情感上的情敌的态度。宁暮归的姿态,更倾向于是在战场上面对真正的敌虫。

    当然,阿冉并不是什么敌虫。所以宁暮归没有对他出手,只是审慎地在观察着什么。

    贺卿很难去完整形容宁暮归那无意间展露出来的神情,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奇怪、太过复杂,在他从前的记忆里,他从未见到过宁暮归这样的表现。

    这很不对劲。

    但贺卿暂时不想去追究对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对宁暮归……比起最初的愤怒、伤心,更多的是疲惫。即使现在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依然会与对方正常地交谈,也会关心对方出行的去向,但亲吻、欢爱之类的亲密事情,他现在——至少现在,是完全做不到的。

    他曾经付诸在对方身上的热情就是他前半生里情感的峰值,而现在都已经随着时间在淡去,就像是沙地边退潮的海浪。

    他也知道对方对他隐瞒了很多事。在一开始,他还想要拼命地从对方那里寻求一个答案,但现在他已经不想了。

    所有的事情,他总会自己慢慢查清楚的。

    接近年末,在大皇子一党开始将爆炸案的矛头指向二皇子的亲卫时,贺卿回到了圣塔。

    梅洛找他谈了话,笑眯眯地说他上次任务完成得不错。而后对方就把好一堆的任务扔给了他:“先前让你清闲了这么久,现在你怎么都该给我补回来。”

    面对这样一位努力压榨属下的上司,贺卿有些哭笑不得。

    到正午时,R18催促他放下正在进行的工作,去餐厅享用午餐。贺卿正忙着写一篇报告,无暇顾及别的,因此埋头苦干,一直到完成这一项工作,这才起身去往餐厅。

    这时候的餐厅已经没有多少虫族在了。

    贺卿简单地点了一些食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一边面上带笑地听R18的絮絮叨叨,一边把盘里的rou切成整齐的方块,放入口中咀嚼。

    圣塔餐厅外围是一片漂亮的种植园,通过窗口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头被日光照耀着的颜色缤纷的植物。这个时节的植物长势虽不如夏季时那么好,但在圣塔虫员精心的培育下,依然能生长、盛放。

    “贺卿?”

    温和清脆的呼唤声传入贺卿的耳朵。

    贺卿一怔,手上动作停下,旋即回过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的脸上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来:“殿下?!”

    来者正是桑塔尼斯·杜兰。

    对方今天并没有穿军装,也没有穿往日出场时的那套皇室装束,而是穿着宽松休闲的日常服装,看着就像是在母星生活的普通虫族,与别的虫族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距离。

    桑塔尼斯朝他笑:“没想到会在圣塔遇见你,你已经回来工作了吗?”

    没想到的应该是他吧。对方身为皇子,为什么会来圣塔?

    贺卿倒不会这么冒失地问起这样的问题。他只是回答对方:“是的,殿下。”

    桑塔尼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今天来圣塔,是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因为待的时间较长,部长就邀请我来这里吃午餐。”

    正说着,贺卿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身着常服、但气质明显不寻常的虫族端着食物往桑塔尼斯的方向走来。

    桑塔尼斯只是看着贺卿,问他:“贺卿,我能坐你对面吗?”

    贺卿没有拒绝的理由,点了头。

    桑塔尼斯很自然地从另外的虫族手上拿过自己的一份,端着坐到贺卿的桌对面。其他的几位虫族向贺卿行了礼,就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食物坐到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

    贺卿对他们这样的举动感到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他一收回视线,就发现桑塔尼斯正注视着他。

    桑塔尼斯与格列有很多相似之处,例如同样遗传自皇帝的耀眼金发,还有那双碧绿的眼瞳。可他又与格列相当不同。格列的气质具有一种很强的侵略性,而他的面部线条比格列柔软些许,虽是同样的俊美,但他看上去明显要爽朗许多。

    “殿下?”

    贺卿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以为是自己脸上沾到了什么。

    桑塔尼斯失笑:“抱歉抱歉,请你不必紧张,我不是故意想要这么失礼的。我只是,对你很好奇。”

    贺卿更是迷惑:“您这是什么意思?”

    贺卿很早就听说过对方的事情。桑塔尼斯幼年时曾遭遇过不幸的事故,后来为了保护他,经皇帝同意后,皇后将他秘密送去第四军团,让当时任第四军团最高长官的兄长护着对方。可以说,桑塔尼斯就是在边境的军部里长大的。

    这也就意味着,桑塔尼斯与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所以对方为什么会用“好奇”这样的词?

    “我其实很早就想要见见你了。”桑塔尼斯笑着解释,“以前是从母星的贵族那儿听说过你,后来则是从军团里的军虫那里听到你的名字。你知道的,在那片没有什么娱乐可言的边境里,这些单身的军虫们对于打听长官的私生活总是很有兴趣。宁上尉自然也是他们关注的对象之一。”

    贺卿去过边境,听对方这么一说,脑海里很快就勾勒出当时他所见到的场景。

    在边境,的确是既危险、又寂寞的。

    不过一提到宁暮归,贺卿很快就想起他先前对宁暮归与二皇子之间可能存在的交易的怀疑来。

    贺卿抿了一口茶,与桑塔尼斯就军团里的生活聊了一阵,然后才把话题往他的正题上面引去:“先前因为一些原因,没能亲自去拜访您,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于上一次的意外……我很感谢您派出的那位虫员,也很感谢您。”

    “你这样就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桑塔尼斯的目光渐渐地带了几分了然,“如果我连手下军虫们的雄主都保护不了,那也未免太无能了些。”

    “看来,您对您的下属,还有下属的亲虫,都很关切。”

    而且这种关切,还有些过了头。

    桑塔尼斯自然领会他的言下之意,淡淡地开口:“毕竟……”

    贺卿眨了下眼睛,专注地等待着对方的话语。

    在这时候,其中一位虫族却匆匆地赶过来。

    “非常抱歉打扰您,但是殿下,您得赶紧回宫一趟。”

    他凑到对方身边,低声地说了几句话。贺卿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但“大皇子”这一词,让他听见了。

    桑塔尼斯皱了一下眉头,又迅速松开来。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这才回头看向贺卿:“看来我得先离开了。”他朝贺卿微笑一下,“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改天能邀请你来我的府邸做客。我想,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谈。”

    “我很乐意,殿下。”

    与桑塔尼斯告别后,贺卿看着其他几个虫族步伐利落地跟着对方离开,低声道:“二皇子殿下的亲卫,与大皇子的亲卫还是有些不同的。”

    R18却突然开口:“贺卿阁下,他们并不是二皇子殿下的亲卫,而是他的雌侍。”

    什、什么?

    贺卿有些震惊,但他仔细一回想,心情更是微妙。他想,二皇子与这些虫族之间,哪里像是有婚姻关系的雌雄,反而更像是……唔,更像是一种,军部里上下级的关系。

    ……也许,这就是对方喜爱的作风?

    贺卿想不通,也就懒得再想。这毕竟是对方的私生活,与他无关。而他所关心的,与宁暮归、与边境相关的事情,他会在下一次见面时想办法与二皇子谈起。

    他吃完午餐,转身出了餐厅,回到监察科里继续今天的工作。

    皇室专用的巡行器上,桑塔尼斯正静静地望着窗外。

    “殿下,鉴定结果后天就能拿到。”身旁的虫族拿着一沓文件,“但是他现在突然发难,一会儿在陛下面前……”

    桑塔尼斯摆了一下手:“罗温,我知道该怎么做。”

    见他如此,其他的几位虫族也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而桑塔尼斯平息情绪,回想着先前与贺卿未说完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默默地想着——

    毕竟,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是杀敌的绝佳武器。

    可如果失去了它的刀鞘,持刀者恐怕也难逃被它的锋芒给刺伤的命运。

    为了让这把刀控制在安全的范围里,保护它的刀鞘,就是最为重要的任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