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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茶论时事

    明王殿下乃是嫡子,皇后所出,身份尊贵天资聪颖。他又随了皇后的姿色模样,凤眼玉琢,眉眼口鼻似画中泼墨一般张扬肆意,举手投足都极为赏心悦目。顾晏海收回目光,默默唾弃,感觉还是自家小皇帝好看。

    第一杯新茶搁至面前,顾晏海便静静注视盏中茶汁。茶香清雅,幽长飘逸,叶片更是碧绿新鲜,扁直整齐,可见是今年新茶,只不过是寻常茶叶,茶汁寡淡,登不上台面的粗茶寡水罢了。

    然第一批新茶到京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且除去摘茶炒茶工序繁琐,就茶包运载,晓行夜宿,便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先前陪同小皇帝处理批奏折时也看见春汛水患几字,他自然知道朝中忙于救灾,哪来的闲工夫采茶运茶。何况三月本不是采摘新茶的时候。

    而今日景明以新茶招待,顾晏海暗下眸色,心中了然。

    看来这位明王殿下意有所指。

    瞧他半响未动,景明啜饮两口茶水,笑道:“顾将军可是喝不惯?也是,今年茶叶摘得太早,茶汁不够鲜浓…不如去年旧茶来的醇香。”

    闻言,顾晏海不免挑眉一笑:“末将乃是一介武夫,喝茶不过为了解渴,尝不出个新鲜,倒是觉着这种茶汁爽口滋润。”说着,他便举杯轻啜一口,又道:

    “只是有一事倒是颇为不解,不知殿下能否指点一二。”

    “将军请讲。”

    顾晏海不跟他含糊,道:“今年春汛灾情严重,水路不通,茶叶又是怎么运进京城的?”

    “看来陛下也有与将军讨论政事。”景明搁下杯子,摩挲着玉扳指,若无其事道,“那朝廷拨款赈灾一事,顾将军也知?”

    “明王殿下说笑了,自古后宫不得干涉朝政,不过是陛下顺口一说罢了。”顾晏海摇头,心不在焉地打量景明身后侍卫。

    上辈子来湖心亭议事时,景明身旁并没有这些侍卫。

    四名侍卫身着鹤林军官服,右手一直握在剑柄。扫过他们的脸,银面具下面容五官大都不重要,更何况他也并不能将军营里所有士兵将士的脸都能记住。

    但有些时候认人也不必看脸。他曾经与鹤林军一同去过南疆乌蛊,在雨林呆过一宿,毒虫咬过的手上必定伤痕累累,况且持剑之手虎口处老茧纵横。盯着他们带有薄茧的虎口,顾晏海移开视线。

    他们不是鹤林军,而是御林军。

    御林军中大多为官家子弟,养尊处优了那么些年,比不上征兵上来的平民男丁。顾晏海曾为先帝练过一段时间的御林军,清楚他们的底子。瞧着这四位士兵身态僵硬,内力单薄,显然不是随他征战多年的鹤林军。

    只是为何是御林军?

    又为何打扮成鹤林军?

    他们是景和派来的吗?

    顾晏海还未想了个明白,就听景明一声低笑。

    “帝后和睦,百姓所愿。”扬了扬手中茶盏,景明欲举茶碰杯,似笑非笑道,“看来陛下得偿所愿,打动顾将军的心了。本王在这以茶代酒,先祝……”

    顾晏海抬手打断,直接对上景明的眸子,道:“明王殿下还未替末将解答。”

    话音刚落,这小亭之中便弥漫出一股冷意,跟随在景明身旁的四名侍卫剑已出鞘,剑身透出一派银光杀气。

    瞧瞧,这装的一点儿都不像。

    顾晏海并不放在心上,只稳坐着不动,懒洋洋地瞟了他们一眼,不怒之威犹如泰山压顶骤然落下,刹那间剑身轻颤,低鸣嗡响。他撑着头,将小巧的茶盏握在手心,余温蔓延肌肤,便不免想起小皇帝。

    景和的手较他而言要小上很多,骨骼清秀也细软可爱,美中不足的是右手手心有一处旧疤,不过若不细看也看不清就是了。但顾晏海知道,因为他们恩爱时自己总是要将小皇帝的身子亲个遍,从手心儿到脚心儿,于他而言都是最好的。

    莺时春变,方才还曜日当空,此刻却风雨袭来,天色沉暗。绵绵细雨惊起锦鱼跳跃,平静的湖面便泛出层层涟漪。

    下了雨,这天就冷了些,小皇帝气虚怕冷,也不知在宫里有没有添上件披风。顾晏海不耐地敲了敲桌,满心都是小皇帝微凉的手心。他才离开半天就想见景和想见的不得了,惦记景和也惦记他们的孩子。

    末了半响,这位明王殿下喝尽一杯茶后才低笑着开口:“是,本王忘记了。”

    冷意顿时消散,剑身停颤,亭中多了几道极力压制的低喘之声,只不过掩盖在细雨间不大真切。听着雨声,顾晏海这才垂目将视线放在景明身上,笑道:

    “无妨。”

    景明拢袖替自己倒了第二杯新茶,这回换了他注视茶盏,喝了口凉茶,才悠悠道:“茶叶乃是南疆乌蛊带入京城,春汛灾情间,他们那也有影响。”

    “乌蛊人不得擅自进京,此事该向陛下禀告…明王殿下知情不报?”顾晏海蹙眉反问。

    没有人比他还要清楚南疆乌蛊人的阴险狡诈。他们擅用蛊虫巫术,擅长从地形上偷袭,总是暗地里使手段。他年少时跟随父亲一同出征,人生第一战就是和他们交战,又耗了整整两年才谈拢言和。

    当然,期间没少受他们的关照。

    “先帝在位时,辽契乌蛊哪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进京。”景明脸上笑意褪尽,阴冷着眸子,道:“若事事都要群臣进谏,这景州大国早就被他人夺了去!”

    顾晏海不语。

    只见景明忽而起身,负手在这小小亭中踱步,转而又捻起茶壶盖,将半壶冷茶推至顾晏海眼下。茶汁冷透,香气稀散,叶片静静地积于壶底。扔了茶盖,他冷笑道:

    “旧茶之醇厚,岂是这种不恰时宜的新茶能够相提并论的?”

    顾晏海抬眸,冷眼盯着景明似怒似癫的表情,开口道:“但旧茶到底是旧茶,比不过新茶自然香郁。”

    “是啊。”景明提起茶壶,行至亭栏边,当着他的面举起茶壶,将这壶残茶一并扔进湖底,毫不在意这精致名贵的茶壶坠了湖底。他倚在栏边,伸手接了一捧细雨,“但就算是新茶也要挑选上好的品种,采制翻炒,再用恰倒时候的火候与梅瓣霜露仔细煮茶,方为茶中正品。顾将军,您说呢?”

    顾晏海掀起眼帘,指尖将茶盏敲出叮铛悦耳之声,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良久。

    今日以茶论时事,景明意在让他顾晏海表露衷心,言明是否愿意做那把火,煮出一壶好茶来流传百世。

    对上景明深邃阴翳的眸光,脑海中小皇帝明亮纯粹的眼神便显得格外好看,顾晏海轻笑着摇了摇头,举起茶杯,隔空与景明迟迟碰杯,一饮而尽,朗声道:

    “此茶甚好,末将谢过殿下。”

    茶杯重新回到石桌,他又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殿下若无其他事,末将先行告退。”

    撂下茶杯,顾晏海只身踏入雨中,温润春雨逐渐淋湿全身,他大步回到马旁,并没有立刻翻身上马,而是望着亭中的驻足的身形。

    景明也看着他。

    隔着一层雨雾,景明的眼神犹如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冷涩阴狠,紧锁着他的猎物。顾晏海抿着唇,心头翻滚着一股莫名的无力感,握绳的手竟是轻颤起来。

    上辈子万箭钻心的痛苦他从来都不曾忘记,只是因为身侧有景和,所以不再害怕。

    这辈子,绝不能再错。

    ——

    策马回到将军府时,雨已早早停了。天空尽头撒满赤橙绛紫,乱彩绚丽,空中漂浮着草木泥土的腥气,春柳依白桃倒是好看的很。

    但顾晏海无心赏景,满脑子都是景和。

    觉着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又堪堪止于答案之前。只差临门一脚的感觉实在不好,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飞快地略过重生以来的所有画面。

    从和小皇帝恩爱一日后的那个侍女,再到方才景明身旁的御林军。七日间度过的时光中,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景和的蹙眉微笑都有着无尽的深意。无意间提到罢朝时他的停滞落寞,再到金銮殿议事后的呛咳腹痛,以及无时无刻都在小心翼翼地和自己相处,顾晏海都一一想过。

    无论问了什么,景和都只笑笑。

    晏海哥哥,我没事。

    景和会趁着没人抱着肚子喊哥哥,会羞赧地挺着肚子给他揉,会怅然若失地抱着被子哭。在他面前,景和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可爱又坚韧,一直深爱着腹中的两个孩子,也同样深爱着他。

    景和一直深爱着顾晏海。

    不论是从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的情意永远没变。

    可现如今收虎符的是他、传鹤林军包围将军府的是他、御林军监守景明的也是他。种种矛头最后都指向景和,他的小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景和他还小,应该是欢喜与难过都显露在脸上的年纪,可是孤独和隐忍占据他活在世上的所有时光。上辈子潘群死前曾告诉他,景和一辈子都是孤独的活着,儿时孤独地活在冷宫中,长大后孤独地生活在朝堂之上。

    小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顾晏海忽然不明白,他拨弄着潮湿的额发,揉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又想到小皇帝之前收走的虎符与伪装成鹤林军的御林军。 在将军府外的御林军仅仅几人绝对构不成危险,但人少的好处是方便潜入,再趁着侍卫换班交接时悄无声息地离开,再回到……回到景和身边?

    他派了鹤林军来将军府……又派御林军?

    有什么地方错了。

    小厮拿来软帕递上前去,顾晏海侧手拿来擦去脸上雨水,动了动鼻子,闻到一股烟火味儿,拧眉问道:

    “爹在做饭?”

    印象中他老爹做饭可不怎么好吃,说不定自己炸锅的本事就是从他那一脉相承的。

    “回少将军,老爷在敬香。”

    还好,不是做饭。

    “为什么?给谁?”他颔首,随口问道,递回帕子便抬腿要往房里走。

    但这小厮忽然压低嗓音道:“今个儿是先帝生辰。”

    顾晏海一愣,电光石火间似乎全部疑团都通顺连接在一块,盯着身侧那枝白粉的桃枝,一时恍如坠入冰底。

    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