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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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失踪景和就已经如此痛苦,那上辈子两个孩子未能生下来时他又当是什么感受? 顾晏海是知道的。 上辈子他就曾听说,皇帝陛下在生产时就因皇子腹中胎死而极度悲恸,险些一度仙去,后来罢朝两月后才再度恢复朝会。那件不合身的龙袍套子似的罩在他瘦弱的身子上,像沉重的铁链桎梏着他的神识。每月十五是帝后必须同房的日子,隔着西窗青竹,朱阁琉璃,他遥遥看见景和举着一件小褂出神地望着。 小皇帝唇边噙笑,眼神惚惚然,又黯然放下小褂,喃喃自语。相隔太远,顾晏海听不清他的声音,但通过口型、通过那张紧抿的唇开开合合,也能读懂景和说了什么。 他道歉:“对不起,没能把你们生下来。” 他又笑:“但是……帝王家还是别来。” 最后,他露出那副羞赧的模样:“可是……爹爹还是…想见你们……所以……你们还能来吗?” 在那段毫无言欢喜悦的黑暗时光里,孩子是景和唯一的救赎。他将所有的爱意都给予腹中孩子身上,软弱留给他们,生长出足够面对所有荆棘的勇气。 因此,他无惧黑暗。 可是孩子带来了勇气,也带来了软肋。第一对双生子的夭折已经让皇帝陛下的身体残破不堪,无暇朝政。朝堂之中明王一派乘虚而入勾结乌蛊,与大将军里应外合架空皇权,皇帝陛下的皇位岌岌可危。 随后到来的第二对双生子,他们的到来再度燃起景和的希望,让他生出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虽然勇气到来时,犹如羲和照龙威似的令人忌惮,但离去时,也似南极寒冰的游船带走了皇帝陛下心中最后一丝火焰。他们也没能活下来。 他与景和短短的四年间失去了四个孩子。 第二对孩子堪堪满了八个月,尚且还在腹中,就被告知先天不足,早已胎停夭折。但皇帝陛下不愿意放弃两个生命,力排众议艰难地孕育两个死胎,直到朝堂上遭明王逼宫难产诞子。 最终血崩而死。 想来景和在这短短四年的继位时光中,竟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源源不断的就像是最后将他的尸体吞没进深海中的浪潮,灵魂坠入湿暗阴冷的未知之处,不再灵动的身躯被死亡渗透舔舐,从此万劫不复。 记忆止于上辈子景和双腿间的血污,刺目的红尚且留在眼底,顾晏海便不敢再想。 环顾四周,入眼皆是一片雪白。这天是白的,这山也是白的,群山绵延,大雪漫天纷飞,虚掩在山地上,踩出吱吱响声。先前行至的足迹早已被覆盖,余留浅浅银装素裹的世界一片凄然。 红白刺目。 顾晏海往自己脑门猛拍一记,雪山凌冽的气息窜入鼻翼唇间,浑身骨血都凉透了一般,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下骊马也打了个抖,鼻孔出气,颇通人性地停下脚步,立在雪地上的脚印前。 “将军,这里是我们回来时做下的记号。”平秋翻身下马,翻找到自己先前离开时在树干上刻下的记号,指着那处十字刀,“这里是我们各自找到一具尸体回来会合地方。” 顾晏海翻身下马,凝望这十字岔道,问道:“为什么分散?” “天太黑了。”平秋沉声回答,“我们没带火把,况且明王殿下的人先我们一步,踩乱了足迹,我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只好在定了集合地点,分开行动。” 提到景明,顾晏海的眉头拧的更紧,问:“你们后来可有碰到面?” 平秋摇头:“没有,我们各自分散,两两行动……但天太暗,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山中猛兽多,要是惊扰它们,怕是会下山袭击围场。顾晏海明白。 思忖片刻,顾晏海抽刀割开自己的掌心血,再从内衫中夹出一张帕子抹了两下。他对这里有印象,从这个岔口一路向西有一处窄溪,昨天救下来的熊崽就是在那凿冰摸鱼,那里应该有它们栖息的洞xue。它们对气味极为敏感,若是能闻出自己的气味…他只希望小宝和自己的气味能相近一些。 这天太冷,连血都流的不大快,顾晏海用力掐了掐发白的掌心,这才让刺目的鲜血渗进帕子,濡湿。只是这伤口有些瘆人,平秋看的一急,慌忙上前要替他包扎: “将将将将将……将军!” “别酱了。”顾晏海眼都不带眨一下,又侧身躲开平秋的动作,越过他将帕子扔给下士,“平秋跟我走,你们几个各自分开,帕子扯一半,上面血味儿浓烈……只要找小殿下就可以了。” “呃?” 顾晏海俯身将马绳拴在树枝桠上固定好,用袖口包扎伤口,道:“两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记住,尽量别动手。” “是,将军。” 顾晏海领着平秋往西北的岔道走去,山地陡峭,雪地湿滑,他们俩虽一宿未合眼,但也未见倦态,一路上走走停停,四处张望。白茫茫的雪地看久了眼中便仿佛塞入了异物,顾晏海狠狠地捏了一把掌心,侧身提住快要摔地的平秋。 平秋捂着脸也觉着双眼干涩,半跪在地吐息几个来回,抬眸道:“卑职无能。” “行了,”顾晏海受不了他一言不合就下跪,盯着手里的血污稍稍缓了会神,扶住树干下了这道缓坡,像平秋伸手,“我拉你下来。” 平秋盯着一身黑衣的顾晏海就要拒绝:“不不不……不用…将军!” 顾晏海直接拽住他的腰带将他扯了下来。 雪地里行走极其消耗体力,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走了不知多久,竟是半只熊影都没发现。所幸的是终于到达那条窄溪,昨日熊崽凿冰的痕迹还在,顾晏海站在溪边吐出一口白雾,喉咙仿佛开裂般一股铁锈味儿。 眼看着手上血迹就要干涸变成暗红,顾晏海估摸了一下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两个时辰,他竟然连小宝在哪都不知道。一拳砸进身旁枯树,枝桠间堆积的雪被轰然坠下,惊起栖息的鸟雀扑打翅膀飞向远山。 鸟雀嘶哑的叫喊宛如葬礼上的哀乐,顾晏海再度耳鸣,耳边只有寒风呼啸的噪音,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长达一天的高度紧绷令他的躯体不堪重负,一想到天亮前心悸痛哭的景和与两个孩子,他心底的焦躁不安都快将他吞没。 小宝,你去哪了。 平秋扶着树干低喘两声,看着整个人都陷入颓废中的顾晏海,欲言又止。 指甲隔着衣料自残似的掐入伤口中,顾晏海用力眨了眨眼,抓了抓空气冰凌,吐出一口浊气,正要转身和平秋回去碰碰运气,无意间看见窄溪冰面上一道反光束。他眼前一亮,大步上前站到那道反光束之下,侧身循光望去—— 悬崖壁间,群山峦中,这片雪色里唯一一处向阳而开的碧色。眼中的异塞感瞬间消失,顾晏海忙往后退两步,昂头想要看清洞里情形,奈何这里与山洞莫约十丈开外,便只能瞧见一面银镜似的东西反光投向此处。 深山野林里的哪来的银镜?顾晏海的心猛地一颤,忽而又听见一阵微弱的啼哭之声,从山洞内部传出,伴着大雪纷纷散开,听起来像极了幼兽思念亲族的呼唤。 “平秋……你…”顾晏海抓住枝桠,深吸两口气,“你有没有听见…小孩儿哭?” 平秋忙不迭地点头。 顾晏海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脱下外袍挽在手臂处,脚步轻点就飞身落在山洞崖前,平秋连忙紧跟爬上。 从极白一瞬间转至藤蔓碧绿,他们皆是揉了一把眉心,紧接着循着哭声走近洞口。还未完全靠进,一声极长的熊吼掩盖哭声将洞外藤曼都震得发颤,山顶更是被震下雪石噗通一声将窄溪冰面砸的粉碎! 顾晏海眼疾手快地抓起那枚‘银镜’,折回身去抓紧外袍,掐着掌心伤口。方才动了内力,此番伤口渗血便极快,不一会儿就滴滴答答地顺着虎口流了一地。极寒失血的感受着实不好,不过好在他的皮厚实,回去吃点红枣就成。抓来平秋,他低声道:“如果…熊出来了,你进去带着小宝走。” “将军!” 顾晏海不再理会他,趁着气味儿浓烈时缓步走向山洞口,他能听见小宝的哭声也愈加清晰,但像是被勒住喉咙一般,不断呛咳着啼哭。 “呜…奶奶…爹爹……” 山洞里的熊要比顾晏海快一步,叼住小宝的后领,抱果子一般抱着人儿,咕噜一下就滚到洞外,还争着乌黑滚圆的眼仁儿望着他。 看见活生生的人儿,紧绷了一天的弦终于松开,顾晏海倒吸一口凉气,眼圈儿发红,差点没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的小宝平安无事。 只是被熊崽抱着在而已。 还被舔的脑门发亮。 顾晏海忽而又紧张起来,盯着那只比他的小宝大一圈儿的熊崽,实在不知道这只是不是昨天救下来的小家伙,也不知道和它说人话能不能听懂,正当他打算鸡同鸭讲地要来儿子时,又连连咕噜两声,又滚出两只熊崽子。 顾晏海:“……” 小宝只顾着闭着眼嚎,现在迷迷糊糊睁开眼,那双像极了爹爹的眼此时竟毫无神采,挥舞了两下小手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三只熊崽子以为他要和自己玩,活泼可爱地围在小宝身边爬。 老父亲顾晏海简直要吓死了。 可他不能乱动,万一吓到熊崽……那小宝就要… 那只叼着小宝出来的熊崽亲昵地又舔了一口小宝,动了动鼻子嗅了嗅他的气味,锋利的爪子直接把小宝的脸蛋刮出一道划痕。小宝摔到地上滚了一圈趴在地上,侧着头蜷缩成团团,又呜呜哭: “爹爹……!爹爹…!” 顾晏海心疼地不行,稍稍走近了些,蹲下身子展开怀抱喊他:“宝贝?小宝?……小宝?” 小宝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哭哭,等顾晏海喊到第四遍时他茫然地抬头,张嘴露出只有大门牙的小嘴巴,含含糊糊地喊:“呜…父、父父……” 顾晏海一个没忍住,眼泪顺着眼尾滑进颈窝中消逝不见。他既感动于孩子的第一声呼唤,又心疼小家伙可怜的模样:“哎,宝贝?是父父,来、自己爬爬……父父带你回家找爹爹。” 他说的柔声细语,战场上冷峻肃杀的气息顷刻间荡然无存。平秋诧异地看着他的大将军俊容仿佛笼上一层柔光,声线温和,憋屈地半趴在地上只为了让一个小孩儿爬到怀里。 小宝生病了,小胳膊小腿儿也蹭破了,根本爬不动,小蜗牛似的动弹两下就又趴在原地艰难地吐息。顾晏海看在眼里急想上前一步将他抱起,没想到三只熊崽又团团把小家伙给围住,他差点没收住脚,手腕上的血迹顺势洒到一边儿。 三只熊崽几乎一模一样,转圈儿起来他压根分不清哪一个是原先那个。忽然,其中一只熊崽仰头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又抱起小宝闻了一口,乌黑的眼仁儿在顾晏海和小宝之间打转儿。 盯着顾晏海焦急的脸色好一会儿,它突然稳稳地站起来,轻轻咬住小宝的后颈衣领,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将这个好朋友拖到他的腿边。顾晏海一把抱起小宝,惊魂未定地用外袍将他裹严实,猛亲好几口。 小宝太累了,回到父亲的怀抱中就呼呼大睡,小脸蛋上都是划痕,烧得guntang发红。顾晏海不能再等下去,拔腿就要回去,却见那只小熊崽揣着手笑眯眯地望着他们挥挥手。 就像在告别。 顾晏海知道这只小熊崽就是昨天救下的那只,也知道万物皆有灵性,却不知道他们竟也懂得报恩。他笑了一笑,道:“多谢,明年我们一定带着鲜鱼看你。” 小熊崽自顾自地滚回去玩了。 紧紧抱住怀里不断呛咳的小宝,顾晏海和平秋按着路上所做的记号,飞身疾步赶回那十字叉口去时,下士们已经等候许久,见着他们带着小殿下归来纷纷喜上眉梢,顾晏海来不及多吩咐,翻身上马就飞驰回到营帐中。 而景和已经醒了。 顾晏海将马匹交给平秋,抱着小宝就挑帘进帐,凝望着床榻上抱着大宝无声落泪的景和,终是有机会喘气: “和儿,你看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