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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庸人

    三杯淡茶,一场春雨,满庭清幽。

    一枚竹叶悄无声息地落进茶杯之中,竹柄倒悬,叶身入半,将碧清的茶汁晃出层层涟漪。顾晏海神色平淡地垂眸,抬手端起这只碧玉茶杯,作势晃了晃,看着叶片完全没入茶水,才浅呷了半口。

    谢自清理好衣袍,依旧吊儿郎当地立着一条腿,斜倚着软垫,脸带笑意地盯了顾晏海好一会儿,瞧着他抿茶浅呷的模样,只觉着赏心悦目,眼都挪不开,不由得赞道:

    “虽一别数年,但师弟这张脸却还是一如初见那般俊俏……想来没少花功夫在上头吧。”

    听罢这一席话,平秋只觉着头皮发麻,胆战心惊得盯着右前方的顾晏海,借着俯身放茶杯的功夫伸长了脖子,时刻准备拦住顾大将军。自家将军最烦别人说他的脸,这会子……怕是要怒了。

    哪里想到顾晏海竟是笑出了声,低笑着移开茶杯。落杯时小指微微抵住杯底,再悄无声息地落了杯,丝毫不失礼数。放下茶杯,他又不紧不慢地拿起手旁的帕子,抬袖遮住半张脸,擦去唇边水渍。

    唯露出一双凌厉的星目。

    这般慢条斯理的做完一整套,顾晏海才重新掀开眸子,笑眯眯地看着谢自清:“师兄说的不错,进宫为后,乃是在圣上面前伺候。师弟我自然得注意些容颜姿色……不过,如今看来师兄倒是成熟不少,”学着自家小皇帝的模样睁圆了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当年师兄还能夜御十女,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吧。”

    这是变着法子说谢自清老。

    平秋冷不丁地被一口水呛着,脸色通红地猛咳,察觉到顾晏海与谢自清的目光时,连忙埋下头,道,“咳——咳咳……抱歉……”

    谢自清的表情也不是很好,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晏海好一会儿,瞧着这人儿人畜无害的表情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捂着半张脸活生生被气笑了:“你啊……哪有人对这么多年都没见的师兄说不行的,”仰头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状似随意地将杯子掷向顾晏海,“晏海啊晏海,师兄本以为你性子变好了呢!”

    这只茶杯虽是无意抛出,但却如一支利箭一般朝着顾晏海的脸冲去!眼瞧着快要砸向他的鼻尖,顾晏海却倏地以掌击案,空中气流霎时旋转紊乱,桌上杯盏餐盘腾空悬起,那枚误入茶水的竹叶也一并浮起。

    以气凝气,空水留形。碧绿茶汁缓慢悬入空中,绵绵密密地包裹着竹叶挡住那只茶杯,并反之其道,流形成莲,将之包裹。是柔能胜刚,能入于无间,能胜而不竭也。水汽顺泽,逐渐流动于空,竹叶含杯,水莲浮动,其中以载以浮,淖约微达,为水善其形也。

    好一朵水善莲!

    谢自清拍手叫绝,抬手正要拿起这只杯子时,便听一声响指,面前水莲顷刻碎开,连带着那枚竹叶撒进他的胯间,杯子也砸进跨间那团软rou!

    “嘶——顾晏海——你故意的!”幸好茶水不烫,谢自清双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疼的跳脚,指着那边神态自若的顾晏海破口大骂,“你个臭小子——”

    顾晏海挑挑眉,不可置否地应道:“对,我就是故意的,但你能奈我何?”

    谢自清气结:“你!”

    顾晏海笑得灿烂:“我什么我?我是君后。”

    谢自清重新盘腿坐下,嘴里也不客气:“君后又怎样,不还是得喊我一声师兄吗!”

    顾晏海也不客气,冷笑道:“你不也得唤我一声君后殿下再行一个叩首之礼吗?”

    平秋听着他们一来一回吵个不停可算听了个明白,原来这两人斗嘴是习惯,瞧着也不像是会动手的样子,便默然起身行至庭外准备唤人来倒茶。步行十余步,绕至亭口边,平秋习惯性地拢了拢袖口,无意间偏眸之时却见左脚边的泥土旁有一双印记颇深的脚印。

    如今春雨不停,泥土湿润,稍稍一踩都会留下脚印。这双脚印轮廓明显,鞋底图案清晰,飘落的竹叶更是被踩入土中,显然是有人在此处待了许久。

    有人偷听?

    平秋心尖一颤。他们是暗地出巡,按理说只有宫中皇帝陛下才知道他们的行踪,而此刻这竹叶泥印,岂不是昭示着他们暴露的行踪?顿了顿,他正要俯身细看,却听一道嘶哑的嗓音缓缓传来:

    “平将军安。”

    平秋抬眸一瞧,竟是是一名小侍捧着一壶茶水快步向前。正欲触摸泥土的手指立刻从袖口中扯出一张白帕,扔在鞋印中的图案之上。又借着捡帕子的功夫,状似无意地往上头一拍,随即立刻捡起,收进袖口,斥道:“将军与大人没茶了……你们怎么当的差?”

    “平大人恕罪,奴才瞧着茶凉了,赶紧回去换一壶……”一名小侍恭首垂头,规规矩矩地俯身施礼,捧着茶水正要跪地求饶之时,平秋眼一眯,直接揭开壶盖——

    是一壶温茶。

    这似乎没骗人。平秋打量着面前这名小侍,瞧着他双脚踩在那块脚印上,草鞋上也并没有任何泥土竹叶,唯有气息不对,似是在屏气,心下便已有计量,重新将茶盖盖回去,道:“……你一直在这儿?”

    小侍高举托盘,嗓音嘶哑道:“回将军,不在。因着谢大人不喜有人候在门外,小的们便从不在外,而是定点定时送茶来。”

    平秋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们还多费心了。”目光紧锁面前这畏畏缩缩的小侍,他又问,“你的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回平大人,小的这是……”

    “平秋。”这小侍还未回完,里头顾晏海也不知何时出现在平秋身后,先一步打断他的回话,抱臂靠着门边,“你要茶怎么要了这么久?”说着,眼神冷冷睨着这小侍,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大量,片刻后眸光之中渐渐涌出一片了然之色。

    小侍直直跪下,高举茶壶,慌忙道:“参见君后殿下。”

    平秋转头看过顾晏海的脸色,立刻明白这是要他不要再问了的意思,微微颔首,俯身拿起茶壶,转身进亭,道:“下去吧。”

    “是。”

    回到亭中,顾晏海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由着平秋为他与谢自清倒茶,夹起一块点心,意有所指道:“看来师哥这里也不大干净,可见师哥平日里行事有多放浪。”

    “我若不放浪些,怕来的就不是莺莺雀雀了,”谢自清笑着摇摇头,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那些个妖魔鬼怪早就把为兄吃光了。”

    把景明他们一派人比喻为妖魔鬼怪,顾晏海听得舒心,想来他这个师兄心思通透,就是心眼忒多,总爱计较一些有的没的,笑了笑,他应道:“也是。”末了,喝了口茶,“那师兄也该懂师弟我今日的来因。”

    谢自清抬了抬眉,放下筷子,道:“那师兄我也直说了……我拒绝!”

    意料之中的事儿,顾晏海也并不生气,放下筷子,一脸平静地问:“师兄不愿为陛下所用……那难道是想追随明王吗?”

    如今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处决明王必须越快越好,连带着他的根底一并除去。而在那之前需找到各部顶替的可信人选,在除去明王后立刻顶替,才能防止朝堂内部空虚,国事混乱。何况顾晏海还存有私心,他不想景和孕中还因这些事过度cao劳,因此便更加着急寻找这些可信之才。

    瞧着谢自清并不说话,也不像是要继续说话的样子,顾晏海只好敲着茶杯,笑说:“当年师父悉心教导教导我们兄弟二人时,可不是让师兄吟出‘政事不如风月,看人不如饮酒’这句话来回报的。”

    谢自清淡然一笑,掀眸悠悠道:“昔日师父是于京城天枢之下教导我们二人,彼时景州天下太平,朝堂之上皇权在握,群臣同心,乃是万民之福的景象。而如今景州朝堂混杂,帝无实权,不得臣心……”

    顾晏海放下茶杯,转眸看了看门外,打断他:“师兄,慎言。”

    谢自清掀着眼皮往门外看了一眼,又撑着头恢复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伸手捻起三块点心摆在桌上,笑说:“既然君后殿下还唤我一声师兄,那我也腆着脸皮继续说了。”

    顾晏海抬眸。

    “师兄虽远在齐鲁之地,但依旧听说了去年中秋夜宴,陛下以酒退辽契的伟事,”谢自清又摆弄着点心将一块放回盘中,余下两块点心一小一大,“可我也听闻围场刺杀与祭天大礼上乌蛊人擅入皇道山谋害圣上的这些事儿了。”

    “所以呢?”顾晏海抿着唇反问,“师兄是觉着陛下软弱无能,不堪担起重任?”

    察觉到顾晏海的怒意,谢自清不免笑意更深,道:“此处没有旁人,那师兄我,只好说一声是了。”随后他又说,“倒不如说,师哥我还有些纳闷师弟这么傲的人,怎么会扶持圣上这般……平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