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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寿宴(上)

    戚夫人进屋时,陆琰正坐在书桌前,看桌上什物愣神,仿佛这么静默着,就能思量了国家未来百年前程。

    一本描金勾龙的请柬,就夹在今日从凤阁送来陆府的一叠册子里,悄然闪耀。

    笑靥如花,戚善轻步走来,抽了那本吸引夫君目光的东西,没等被制止,率先读了其中细小字样——要说是请柬,不如说是诏令,专命凤阁学士入宫入宴。

    帝王寿辰今朝,设宴御苑,万事从简,不邀百官,只请帝师上座。夫人瞥一眼帝师凝重神情,绕过前往是否,只问:“这是高公公送来的?”

    高颂芳,与另两位从前来陆府当差的宫内司内侍,一同承了行走凤阁的职责,是陆琰为侯永按住外朝不论宪章司而收下的人情。凤阁事重,自然不能只给一人,陆琰心疑,自然也不能只压一人;高公公是在他裆里谋了些好处,可无根之人难信任,他扶一把再看,能得了多少真心。

    阿戚不喜欢高颂芳,不喜欢家里常有内侍出入,若她在府上,必定派人将公公拦在前院;如今看那凤阁里来的东西,总想着此地又被阉货玷污,皱了皱眉头,直看着陆琰摆手,才松快。

    “让人接进来的,颂芳可惹不起你。”他又不是非等着高颂芳伺候,伸手讨来烫手的金龙,打开了看得心不在焉。戚善觉得这是拿捏出的架子,哼笑道:“嘴上还甜着,心儿早跑了!”

    飞了个眼神过去,他是不想阿戚张扬。夫人又在给他配药了,说他年岁上来,其中需换几味,难喝得多,但他是活该。陆琰跟个带种的混上,少不了她的药,只是她还不知道那跑得进家里来的小宪章是何人,若知晓身份,知晓十多年前自己还为对方讲过好话,会不会顺势要劝他安稳,给闵奕另谋个出路呢?

    闵七珀那点想顶替夫人的小心思,戚善还不知道呢。到底是闵乐麟遗落人间的幺子,陆大人往来可以,得看着路,当断则断,不能勾连。他里外最看重的,还是登基后一副喜滋滋模样的小皇帝——不来找事乖些最好,要是整天这么一条条金龙敕令往陆府里送,早晚惊动朝臣围攻。

    “我,不去。”陆琰将请柬扔到桌角。

    阿戚过去捡了送回他手上,拍拍确保妥当:“跟个孩子闹什么脾气!”

    “这是帝王家宴,”作为师傅,他可是想起龙床上被握了一下的脚心,合着闵奕半真半假说的昏话,偏不让他将人当了孩童,“我去,不伦不类。”

    戚夫人是真没见过他情怯至此,歪着头将他正反看出好几个样儿来:“做了帝王家人有何不好?万一将来有事败露,还能少剥皮一层,说不定就留了全家小命。”

    “有什么事情给我‘败露’呢?”陆琰翻上来,隔袖拍在夫人手背,问得自信不疑。

    阿戚伸出手指,形似捏了朵兰花,挑在他眼前俏丽若舞。

    “这种小事,入不了法眼。”陆琰心中有数,这事轮不到他头上,但他还得应付李少俅——紧抓着请柬起身,他念叨出声,“拖不到晚上,我现在请辞去。”

    “哎!别急匆匆的,这是怎么了!”夫人看他不对劲,赶忙拦在前面,让人冷静,“跟陛下请辞,你也有个由头吧?”

    由头自然有,陆琰不想在阿戚这边失控,停了脚步平缓神色开口,话到嘴边稍一犹豫,又难了。

    “阿戚我只是,”言下一顿,他说的,也看不出是真心实意,还是仅仅安抚了夫人放心,“下朝归家后,凭空就想离姓李的远些。”

    远些,再远些,忘了双脚收在龙床上心口那一阵阵颤抖,最近的,只能是凤阁到紫宸殿的距离。陆学士自凤阁出回府不多会儿又入,几个内侍正闲散着打理,看到他立刻报了从屋里唤出高颂芳应对。

    年轻内侍伶俐,一眼就在陆琰袖口找着金册一尖角,引他进屋再问:“大人怎么,来得早?”

    “颂芳为我传话进去,求见陛下。”陆琰看得上他这谨慎态度,只关照高公公一人。高颂芳一听觉得不对,探道:“陛下说过,陆大人为帝师,入宫面圣,无需传召啊。”

    这便是不好之处。陆琰硬守着礼数,坐定凤阁,高颂芳自然拿他无法,差人照料,自己先去传递;他端着架子茶杯不碰,盏茶一时过,公公带着一队内侍,烘托一架轿舆在阁外,专将他送到天禄阁见李少俅。

    陆琰没给皇帝闲聊师生情谊的机会,跪在门边,先拜:“谢陛下赐宴。”

    李少俅从桌前绕过来还没凑近搀扶,他便头也不抬双手奉上请柬,又道:“此乃家宴,外臣不便参加,臣辞谢,还请陛下谅解。”

    距离开宴还有快两个时辰,皇帝未更衣,一身常服,可能是在等师傅来,冠帽不在头上戴,随性自由。李少俅听清他话中意义,脚步一滞,随后又上前来,托着他左右臂弯处,侧着头要看他垂着的眼睛。

    “师傅不是我的家人吗?”圣上眉头高耸,是为难的模样,好似头一回被点破天真心性,不能自处,“听说我试周时,师傅也在座上,还应了王府家宴,也不曾有人说三道四啊!”

    那是顺王府,不比宫中严。陆琰没抬眼,不答这稚气任性之语,耳边萦绕了十多年前试周情景,李恭跟他说家国事,李恭非要将一朝臣举子,消磨成半个亲昵内眷,逼着他深陷王府泥沼,至今拔不开身。

    许是他面色不悦被李少俅看进眼里,少年放手扭身踱了两步,忽然转回来,眼神明亮地说:“这回不仅有宫中雅乐,令太后赞不绝口的丝竹小调,也要给大家听听的。”

    陆琰想起这丝竹是从何而起,又压低了额头,快要抵在那请柬上。他有些奇怪,李少俅已为此在他这里吃过rou亏,提出来是料定他不会再动手,还能受了吸引,收下邀请吗?

    少年再怎么举动,也看不到他的面庞,干脆靠过来,双手都扶在他的上臂肩头,声音又轻又低,要迷惑人:“师傅管我管得多,就不想看看我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什么吗?”

    秦樾为皇帝找来的江南人士,李少俅动用宪章也要寻觅的独门乐人……烟雾似的谎话多了,呛着人,陆琰不冷不热扔过去一句话,忍不住给了难堪:“臣是江州出身,出翰林院后在江南沿海一带任职近五年才回京中。”

    李少俅顿时悻悻然不敢再说,但双手执拗地握在他臂上,不愿离开。

    “相比寿宴盛情,臣更想知道,”他身体不动,只动了眼神,凌厉而去,锁住圣上视线,“陛下那夜自秦樾口中,问来了什么?”

    像是有蛇蝎蛰咬,李少俅从他这边抽回手,面有疑惑,是想不透他如何得知,宪章司中情景。

    这情绪显易,陆琰了然,颔首合眼道:“陛下将臣教的东西,都给忘了。”

    “不是如……”“改得了起居注,当然也改得了禁卫记载,”帝师不动声色,直指错处,“本以为陛下将宫门一关,宫中再出格事都不必臣费心,现在看看,真是不行,陛下做过什么,转眼就到了宫外去。”

    陆汝尧每每声音冷下来,都带着朝上酷吏的威慑,皇帝也要怕三分。李少俅斜着眼角探看,只见师傅松了手上礼节,理理袖摆,像是要将官服摆好个位置,又好像是在伸手,向着他腰间玉带去……他立即迎上师傅怒火,抓了那手腕死死箍住,让人绝对动弹不得。

    “师傅!”少年这一声叫得响,是急躁间回想起童年旧事,抢先机,“我们说好了,等我登基,万物归位——您再不能一想打我,就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