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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翰林(下)

    设址与陆府不远,脚程一刻不到些,肩舆更快,陆琰坐着感觉衣带衣摆还没整理好呢,翰林院的楹联就在眼前了——门庭若市,有为青年出入成行,是国家栋梁欣欣向荣之吉象。

    大学士不是来巡察的,一早派人递了话,要来书库翻书;于是现在双脚还没下地,就有掌院学士迎接,身后跟了几位,都是朝中宫内脸熟耳熟的翰林,在学士背面,一一向陆琰陪了笑脸。吏书还是凤阁大学士,他在这一窝年轻人眼中,就是架天梯,早日脱出了此地,才有气运后继。

    凤阁中无人不是翰林院出身,可翰林学士不入阁,是被秦樾把控朝政时限制,不能让掌院学士在朝中一呼百应。自李少俅继位至登基,陆尚书都快掏空了两届翰林,崭崭新的局面,陛下特许了选考延期任上,还准了赴任后的诸位再回院中听讲教习。

    这自然是陆琰的授意。不必深入,翰林院就成了他的后院,寒窗多年学子珍惜,远比太学里出头的贵子好使。秦犯倒下牵连过甚,多少关口堵了新血,他再不动,怕是新血又臭,阻塞命脉终不前,可惜他一腔热切。

    不过,他还缺上一块砖瓦,要等时机。

    “陆大人今日若是不急,不如先来这边看看,”掌院学士引的路,是去专修国史方志的院厅,不是他目的,“上回说要先列‘江州志’,眼下攒了许多地方材料,正想请大学士来看看,一鉴虚实,去伪存真。”

    翰林院半月前就表示,全国方志,待修完国姓所出的青州部分,就准备着手陆琰家乡江州诸事,需得他时时关心,细细把控。这一举动,分明是说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须好生应付,留下千万年膜拜的事迹。

    讨好得紧,陆琰不置可否,总觉或许方志事大,能挖出当朝要闻,是皇帝所想学的那些,他好一一讲授;后又想起他上回归乡已有二十多载,地方志一出,说不定会有他心头旧事,腾空出世,便有机会拿到台面上,一论短长。

    如此一来,他便乐意去看了,看看翰林院究竟要拿何等材料,来哄他呢?

    陆琰抱着一颗心去了,在桌前搁了心思,上下翻看就没有想要的东西。

    “……翰林院里可有江州人?”陆琰眼前几册是各朝琐记,几册是本朝旧闻,间或本地州府书记册录,都是歌功颂德一类,二三十年前的内容缺了不少,连天灾人祸,也只是寥寥数笔,只说得,不谈失——真是为皇亲们维护了颜面,还全了信义,功过是非身后不论,再无史官精神。

    “几位都谋了新职,不常有空来看,”掌院学士一躬身,谦卑顺从,“前日请过两位,确实挑过几处谬误,下官都安排撤下,勘正了再用。”

    这“谬误”中,怕是就有江州大疫,赤水红遍天际。陆琰知道江州人都是这般“聪明”的,以为能替帝王做主,藏掖旧事,一个比一强劲。“改日将那二位请到我府上去,叙叙乡情吧。”他不发作,凤阁人就该是皇室心腹,维持了天子与民的稳定;搁下了叫人提不起兴致的靡靡之言,大学士要开书库,翰林院上下一团筹划,只有守库的面似淡然无趣。

    陆琰来了是做醉翁,不在书在人,就要看本届头名考选翰林的进士,熬去了多少棱角铮铮。

    “掌院不必费心,去去就来,您还是在厅前备好茶,等我归去。”他赶开满脸期盼的一群待兔人,手一扬指了指守库的青年,是暗示了此行无利,留待后面详谈。掌院明白,可那几个年轻翰林莫名张望,不愿放弃,还都是被点拨,才知晓应当先离。陆琰站在阶上,低眉看了守库人,明明是二三甲头名点的翰林,怎么就因耿直无礼,落得这地步呢?

    “江翰林,请开门吧。”掌院带人一走,眼前的青年还愣着,是因为一向埋首苦干,不通事理;陆琰见他如失神魂,提醒时还礼一礼,惊得对方腰间钥匙哗啦响,赶紧背过去推门。

    江冲江同之,这是他此番出行,真正要探的人。

    也是今年春闱留京众人里,唯一一个名字没出现在兰账上的清白人。

    若论陆琰权势,翰林院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在京的务必去夫人名下的店铺里供些银两,多少都好,买个平安心定,走得动官场路;但就是有人清高,绝不跟从,玷污了自己名声。是这脾气作祟,让考选头名难登堂,跟三两老者一同守着书库,也算是有个年轻力壮人,整理得了典籍。

    陆琰望着江冲那挺直的后背,官服简陋但洗得细致,道道衣褶都是精心整理的,躲在角落中,也讲体面分寸。

    改革变法朝朝有,曲折人需要,顶直人更得出头,放在前面垫行。这满朝文武真没有几个顶直之人了,陆琰拿起江冲文稿,就恍然想起当初刚入翰林院的自己,说不定是更有甚者而无不及。

    “方才掌院说江州人都出院任职了,不想想此地还有一位,绝不会徇私,要将查明事逐一记了才放心。”他先停了脚步,仿佛是被架上一套史籍吸引,要翻了三四百年前的纸页——江冲返身而来,挡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为大人启册细查,“江翰林也是爱书人。”

    江冲不会纳闷为何凤阁大学士知晓考选头名的身世,只是陆大人真跟他说上这么多话语,奇怪得很。二十三四的好年纪,又是江州才俊,样貌不凡,为人谦谨,朝中早有人奇怪他搭不上帝王更替时同乡陆琰的快马,龟缩在书堆里荒废,说不定三年后放个地方官,郁郁一生。但那眼神,陆大人可熟悉了,一副“地方官足矣”的姿态,内里愤愤,从未平静。

    “……陆大人谬赞。”这翰林总算开口了,乡音染了京腔,齿间咬出字字清晰;只是这摆出的模样,实难亲近,好像从未照面说话,就先将他当作了洪水猛兽,若不是在书库迎面,必定要绕着走的。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陆琰是来考人应对的,为的是改革大事,有一空处,江冲正合适;但对方毫无攀附之意,仅为本职,不作旁想,是大学士近来遇不见的清正人,好像是坦途上专设的一颗钉子。他假作细看一段文字,并非需要,挥手示意翰林收起,又问:“掌院说前日有两位同乡来看过江州志事,收起过几份有误的材料,江翰林可知放在何处?”

    陆琰是试探院内清浊,可江冲没有立即应答,而是深鞠一躬,解释清楚:“掌院取走的书册,至今未还,下官不知。”

    干干净净,连站都要站在他身侧三尺地,不愿靠近。陆琰看他,看得脸上有些笑意;但江冲不抬头,根本没法知晓,陆大人究竟是何心情——无法揣测,反倒单纯。

    “江翰林可知同乡取走什么年月的事情?”他是问得太多了,遇上愚笨人,大概只会嫌他啰嗦,或是探问内幕,但他是在点化心神。

    江同之惧他厌他,若不说开来,那就是误会重重,跨不过一生。“翰林这年纪,”陆琰见他摇头否认,转过来说道,“出生时,没少受苦吧?”

    同乐五年生的江州娇儿,活到如今,也是运气。陆琰还记得当初走在江堤上的见闻,不顾家中医者叮嘱,扯下了遮脸的布巾,赤着颗心,看天下疾苦;若是那时江冲就在江堤上,差点被生身父母丢进江里,这一股怨气带至如今,他怕是拉不住的。

    可是话说到这份上,对面还是无动于衷,像是攒着力气,等着把他铲送出去。陆琰专程来讨没趣,难怪掌院不用,更不会送到朝中宫里。

    他想再往书库里走走,翻得前朝文鼎年间事,便借了回去细看,不想愣头的江翰林,突然抱拳抱得紧。

    “陆大人想知道的,下官说不出整体。但材料确是从下官这里找的,来者不止二人,也不尽是同乡。”可能是他提江冲出生事,打动了对方,年轻人想与他说,他便听,“都在说江州大疫尽可不提,书库中凡有相关,由掌院整理,全部送到别处。”

    果然是为这事……可“别处”又是哪儿呢?陆琰自翰林处终于得到点东西,凝视着再等,先等来江冲抬眼,诚挚里又带着惊惧:“其中一人,提过宫内司,举止虽有文官气度,但声音藏不住。”

    陆琰懂了,又是宫内司,又是公公。不过在此之外,他更感兴趣的是翰林的神情:江翰林还不信他存着好心,可是除了他,这事跟谁说,都一样。有时人生就是需要如此放手搏,说不定后面有戏。

    此行可得了意义,陆大人谢过翰林,拣了前朝书籍,去应对官场往来荒诞事。江冲要是有意,不管是御前还是阁中,他能提;但要是跟大学士也有信与不信作祟,那再多才华,也得空付水流去。

    宫内司,外朝又是宫内司,陆琰刚听出点皇宫里的异样变迁,宫内司又动,好像他这小皇帝乱动宫中根基并不满足,还要出来练兵。

    四处都是耳目,陆琰客套完毕乘舆归去,陆府门口守着一队人,细看都是内侍,为首的常在天禄阁,传了圣上口谕——寻来师傅,一解惑迷。

    整理了江州书册,都送到……送到宫里,搁在紫宸殿书桌上吗?陆琰不去,让内侍传话给李少俅,今日已晚,明日有朝,师傅疲累,迷惑早课再解。

    李少俅是知晓他去过翰林院了,盯得如此紧,那说明勾当深不见底。如今陆汝尧在学生面前,腰杆子越发直了,内侍传的说法,就是无有大事的借口罢了,可今天他没这心思,即便是龙君乘龙床翩然而至,他也得大睡一场,避过宫内司与翰林院的闲事。

    他这时是没料到,夜半无声,在卧室外间睡的戚夫人竟会惊叫起来,嗵咚一阵乱响,自然吵得他浅眠立醒,不得不披衣下床。

    推门看,屋里凭空多出一人来,一身黑衣与戚善对峙——不知阿戚是用什么东西敲砸的,来人头冠歪斜,衣领都扯在了一边。

    陆琰差不多看清了身形,心里还没想情况不妙走为上计,那边一声“汝尧”一声“师傅”,他不便关门回去再睡了,只得看着夫人,短揖尊一声“陛下”。

    这大半夜的,李少俅不知又以什么办法跑出来,直接进了陆府,闯了卧房,却不知晓他们小院中如何休息,不想师傅竟睡在里间深处。

    戚夫人听那“陛下”,懂了,明白了,明显是暗暗心里气坏了。她先打破僵持,自言自语道:“白日里愁死了,不快意,我还是换个地方睡去,”

    陆琰知道她是被吵醒了心绪不佳,非要指点了他俩勾当,才舍得让个地方。

    “十年前陛下来时也是这样,”阿戚经过李少俅时,言语戳了人脊梁骨,可不想再有人夜闯,还要理直气壮,“这回又是我先发现陛下!”

    师徒俩总看着旁路,还有默契吗?戚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