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辱没了祖宗
苏远芳说,“你没和跟顾思明一起么?” 何川撇嘴说,他去给大齐建功立业,跟我有什么关系。 远芳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何川就笑,“不做什么。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没人能管我,也没法令拘着我。”他这样一说,就预备对方要生气。苏远芳却只说,“说的也是”,拉着华英要走。 何川赶上去张手拦住,嬉皮笑脸地说,“别走啊。他乡遇故知,那是人生一喜。咱们那么多年没见,当然要叙叙旧,问问故人。” 苏远芳知道被他缠上了,总不能轻易脱身,就叫华英先回去。 华英看看这两个人,转身走了。远芳见他走远,向何川,“你想问谁?” 何川说别急嘛。咱们一件件来。他清清嗓子,“第一件我想问的,就是当年,你们被围了半年的城,想从城里出去的,不管是逃兵还是百姓,叫齐兵看到了,全部乱箭射死。你们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最后米粮吃尽,连死人的尸首也被掘出来吃了,这事是不是真的?” 远芳听他笑嘻嘻地说着当年围城的情形,脸色发白,只不说话。 何川也不管他神情难看,继续说,那你不说,我就当你认了,要不然,岂不是空欢喜了这十几年。 苏远芳恚怒之极,看到何川还杵在跟前,不想从他身边经过,转身就走。 何川这次不拦了,提高了声音说,“第二件,我就问两个人,刘将军,还有我那个堂叔的尸体,也叫人给吃了么?” 苏远芳已经急走两步,听到这话却停住了。何川没说名字,但他当然知道问的是谁。何川说的刘将军,是名将刘念之,他说的堂叔,就是苏远芳的生父,当时的北燕国君。这两人死了十几年,苏远芳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提过名字,就连自己一个人时,也不愿意去想,这时却被何川忽然问到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没转身,慢慢说,“齐军破城的那天。刘将军在城墙上自杀身亡。一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的尸体还吊在城墙上。我爹只比他晚死半天。他是准备好了棺木的,但百姓恨他不肯投降,害了满城老小,把他的尸首从棺材里拖出来撕扯泄愤。最后只捡到几片衣帛碎rou,就地埋了。他们这样的下场,你可满意了?” 何川听他这样问,真的想了想,然后笑起来,“怪了,我听说这事时,就想,要是能知道刘念之和你爹的死状就好了。但现在听你说出来,好像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苏远芳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向何川说,“那么多年了,那些人也都不在了。就算你再恨他们……” 何川截断说打住!你知道个屁,也来说这个。他冷笑了一下,又说,那个时候,我爹死了以后,你们是怎么说他的?是不是说他畏罪自杀,说我和我娘跑出去,是要去投奔敌国? 何川说的那事,二十年前传遍宫里宫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苏远芳听他这样问,就想着当时的事,“那时宫里都在传,说萧常胜谋反,服毒自尽,一家几十口,只有你娘和你跑了出去。刘将军去追,但只带着你娘的尸体回来了,说你跌落山崖,是活不成了。” 何川听他这样说,嘿嘿一笑,“我的那个亲亲堂叔,当真是金口玉言。他说我爹谋反,我爹就是谋反。百战百胜萧常胜,嘿嘿,百战百胜,满门抄斩。刘念之追过来时,我娘跪下求他,说看在和我爹同朝几十年,能不能放我走,还说,不管我是死是活,从此再也不和萧字有一点关系。你先前叫我什么,萧远荷,现在哪里还有萧远荷。” 他说的这些,前一半苏远芳是知道的,后一半是第一次听说。 何川把用来骗华英的令牌绕在手指上转了转,“我娘说完,就用匕首刺胸死了,血溅了我一脸。那时候我才出丑呢,又是哭又是怕。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怕得连屎尿都出来了。刘念之就骂我,说我没点骨气,辱没祖宗,又把他的令牌给我,叫我自己逃走。” 他一边说,一边笑,“眼下他是死了,我这东逃西逃,辱没祖宗的人倒还好好活着。” 苏远芳低声说,“我们这些活着的,本来都是辱没了祖宗。那些不辱没的,早死的连尸骨都不剩了。” 何川笑着说,“死的好,死的好啊。以前总说,没了萧常胜,还有刘念之。现在呢,他们老哥俩在阴司里大概也见着了。你爹下旨杀我全家,现在他全家也死的差不多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的好?” 苏远芳听何川不住口地冷嘲热讽,虽然不再恨他言语恶毒,但也没话可说,只能看着他不出声。 何川说了几句,看到苏远芳的神情,忽然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不等回答,立刻又换了个口气,说好吧,现在我不姓萧,你也不姓萧,我们难兄难弟,半斤八两,我有事问你,你可不能隐瞒不说。 苏远芳不理他故弄玄虚,直接问,“什么事?” 何川走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就是八宝图的事。”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苏远芳的神情。 苏远芳神情没变,说,什么八宝图。 何川说,就是你爹在城破之前,偷偷运出去藏在外头的那批财宝。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苏远芳冷冷说,你也知道大军围城,只要是城里出来的,无论是人是马,一律就地格杀。你要是相信有藏着金银的车马出城,你就去找吧。” 何川一点也不尴尬,打了个哈哈说,那就是我记错了。不是城里运出去的,是以前就藏在外面的。他见苏远芳不答话,又说,你不用担心我骗你。我既然能问出来,就是知道得差不多了。 苏远芳说,你既然知道得差不多了,何必再来问我。 何川被他抢白,说你现在倒知道怼我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事就是你们的人告诉我的。 何川一向是真话假话混着说,但这时说的倒是真的。北燕原来是游牧部落,后来占了十三郡,划地成国。每一代皇室都按祖训,把征伐来的钱财珠宝留下八成,剩下两成收藏在外头。防备以后局势危急,就可以拿出来使用。 苏远芳是知道这事的。但他那时年纪小,不会有人跟他说详细。这时忽然听何川提到,心想城破后齐军到处放火,就算有什么地图,也早被烧了,就说,“你怎么知道那人说的是真的?” 何川说,这事说来话长。一年前我在路边遇到几个要饭的,都是北边来的。其中一个饿得快死了,跟每个路过的人都说,只要给他半碗剩饭,就能换个天大的秘密,别说自己荣华富贵,连十八代子孙也用不完。你说他一个要饭的,却说自己知道千万财宝的秘密,可不是要笑死人么。 何川说到这里就停下,等苏远芳问“他说了什么”。 苏远芳没问,他咳嗽了一声,自顾自说下去:那人说,大燕皇帝藏着很多财宝,地图放在只八宝盒子里。又说他亲眼看到那盒子和其他许多东西堆在一起,送进这边宫里。他混进宫做了几年伙夫,好容易打听到放东西的地方,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人告发了。说他是贱籍,在厨房打杂,就是要下毒。他被打断了腿扔出来,只能等着饿死。但那盒子还在宫里,谁能拿到,就能发笔大财。我听他发这种白日梦话,可见是饿昏了,就买了屉馒头给他。他吃了七八个大馒头,又喝了半桶凉水,没多久就捧着肚子咽了气。那乡下地方连个郎中没有,可不能怪我。但他临死还抓着我,发誓说的句句实话,我看这人既然那么有诚意,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苏远芳听何川这样说,心想那人知道八宝图的事,就算不是皇族的人,也肯定和萧家关系很近了,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他心里难过,但不想在何川面前流露出来,“所以你费尽心机,结交顾思明,又跟他一起过来,都是为了这事。” 何川叹了口气,“我的如意算盘倒是这样的。但那位三殿下啊,整天惦记的不是骑马射箭,就是带兵打仗,半点用处没有。我只好受累自己去打听。听说那个皇帝把抄来的东西全封进库房,贴了封条,既不许人看,也不许人动。碰一碰就要杀头抄家,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苏远芳冷冷说,“那人恨我们入骨,连文字书籍都禁了,何况其他东西。至于那些财物,只要不在我们手里,无论在那里也都是一样。”他这样一说,就是默认了何川之前的话。 何川摇头说,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你知我知,要是还不能把东西找出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那真是天大的罪过。 苏远芳问,你想要济谁的贫? 何川指指自己,眼下我穷得叮当响,当然是济我的贫。 苏远芳知道他前面东拉西扯,现在才是正题,“那你自己去把图找出来,自己拿了财宝,不就很好。” 何川笑嘻嘻地说,“我倒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有两件事难办:一个呢,那宫里我也没去过,人生地不熟的,就算能避开侍卫巡查,要是在里头迷了路,那可糟糕。要是有人能给我画张图出来,那就方便多了。” 苏远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让顾思明给你画一张,或者干脆带你进去,确实方便的很。” 何川翻了个白眼,“就算他是有点傻,但也没傻到那份儿上。而且要是他带我进宫,我就得一直跟着他,也不能到处看,又有什么好处。再说……” 苏远芳接口说,“再说顾思明把你当真朋友待,你要是为这事连累到他,不免心中有愧。” 何川只一笑,也没反驳,“还有第二件呢。等我拿到了藏宝图,那上面总有标示的文字。那些字呢,想必是用以前的北燕文字写的,”他说了前一半,停下来让苏远芳自己领会后一半。 苏远芳开始没领会到,过了会儿,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不认识?” 何川有些恼火,“我离开时才多大,哪学过那么许多字。谁能想到这会儿要用呢!”其实他逃走时也有十岁。但他是萧常胜的儿子,家传的重武轻文,自己又是个上房揭瓦的,功夫学了不少,字却认得不多。后来一个人逃在外面,又把认识的也忘了不少。 苏远芳听了,哦了一声。 何川悻悻说,你哦什么哦。总之等东西到了手,还得找个人来解释。这事看上去容易,其实倒不好办。你们的人本来就少,识字的更少。现在老的死得差不多了,小的更不认字。而且我请人办事,总要给人好处,想来想去,这桩美差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你了。他这几句说得大方无比,就好像要卖给苏远芳一个天大的人情一样。 苏远芳不为所动,“那些文字被禁了许多年,我也不记得了。” 何川当然不相信,说你从前看过的书都能过目不忘,现在说不记得,倒是骗谁?!又说,你要是真不帮忙,我也不能强迫,只不过……“ 苏远芳听他说了“只不过”,就没了下文,一抬眼,看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嘲笑,“萧远芳,你在这里十几年,难道当真过的快活得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