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春雪
思明见长生骑马和射箭的姿势都不对,又看他别别扭扭射了三箭,果然一箭没中,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个武官以为他在笑那少年一窍不通,也都跟着笑。思明一边笑,一边心里盘算,叫来筹备的官员说了几句,那人又问了几句,见思明点头,就去安排了。 等十六个比完,场边考官还忙着计分。就有传令官过去,向考生和围观的人大声宣布,“今天来比赛的,都是年轻有为的少年英雄!三殿下见了心中欢喜,特改了规矩,十六个考生,全部加赏白银一百两,并赐酒一杯!” 大家一听,纷纷拍手叫好,都知道小春试不是正经科举,三殿下肯加赏,叫人人拿到彩头,那是再好不过。考生们听了这话,更加欢喜雀跃。这些人把顾思明看得跟神明一样,不要说额外的一百两银子,就是光上台得他赐一杯酒,说一句话,都是了不起的荣光。 没过多久,就有十六个侍从端了托盘上台,每只盘子里都放了一杯酒,一枝花。那些少年按名次上台。思明一个个先赐酒,再簪花,到最后一个人都上来了,他还在那里东张西望,又问旁边,“怎么少了一个?” 那官员也糊涂了,说,“少了么?”,转头一看,还有个侍从托着盘子孤零零站在那里,果然上台的人少了一个。 长生交还弓马后,悄悄退出人群,手里抱着外套,外套里裹着两截断剑,独个儿离开了比武场。他起先还能听到后头传来的赞叹惊呼,应该是考生里有人射中或者射偏,再多走几步,连那些声音也渐渐远了,听不见了。 他原本一心想在小春试里赢个名次,拿到赏金后好去奉养母亲,要是再幸运些,能得到顾思明的垂青,那就更加的扬眉吐气,说不定还能借此出人头地。但眼下这些全成了泡影。这几天他忙着练武,没去客栈,现在要是去见母亲,她肯定放心不下,要问东问西。武馆里的师父师兄知道了这事,就算嘴里不说什么,心里也会笑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rou。还有三殿下,他看得起自己,才做了中保,自己也说过不会给他丢脸,眼下别说没进前三,还在众人面前出了这样的大丑,哪有脸面再去见他。 长生背上的伤越来越痛,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凭着一腔酸苦,勉力又走了一段,终于力气用尽,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路边。二月的天气还是冷的,他口里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先前出的热汗把衣服浸得半湿,被风一吹,凉津津地贴在身上。但他不想去穿外套,反而希望能即刻生一场大病,就可以谁都不见,什么都不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攒起些气力,正要起身,冷不防悲从中来,埋下头,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哭了一阵,忽然听到旁边林子里有声响,怕被经过的人看到,又连忙擦掉眼泪,睁大眼睛去看,也没看到什么。这时忽然后头马蹄声响,有人大叫大嚷,“嘿!前面的,那个刘……!叫你呢!” 长生听这声音耳熟,转身一看,一匹马正飞奔过来,骑在马上的正是顾思明。思明打马跑到他跟前,把缰绳一勒,自己跳下来,说,“刘什么……长生,是不是?” 长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结结巴巴地说,“三……三殿下。” 思明赶了一路,终于追上了,很高兴,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对了,你叫刘长生,我记着的。说好了比武场上见的,你怎么自己走了?” 长生听他这样问,支吾说“我,我忘了。” 思明不相信,又问,“那说好我要送你东西的,你也忘了吗?” 长生听了这话,更加伤心羞愧,低着头说,“我没能取胜,不能要三殿下的东西……” 思明知道他对最后那场比赛耿耿于怀,就安慰他,“先前那两场,你都已经胜啦。你又没学过骑马射箭,第三场不算”,又说,“我撇下那么多人追过来,可不是要看你哭哭啼啼,死气活样的。” 长生本来已经擦掉眼泪,被他一说,又拿袖子擦了一下,才抬头问,“你……殿下,是来找我的?” 思明笑着说,“可不是。你小子面子大,我特地来找你,还要巴巴地送礼物给你。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回去了。还有,你不用叫我殿下,这儿又没旁人,叫我思明就好了。” 长生听他这样说,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朋友,这一喜非同小可,忙说,“要!要!”思明哈哈一笑,从腰间摘下件东西,朝长生扔过去,说,“接着。” 长生伸手接住,一看是把连鞘的匕首,黄铜手柄,鲨皮鞘口,再拔出来细看,这匕首寒光逼人,刀身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两个不认识的字。 思明就吹嘘,“这是我从西赢缴来的,叫春雪宝刀,就是上面刻的。现在送给你了。”其实他也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当年献刀的人这样说,他就重复了一遍。 长生翻来覆去地把玩匕首,心里喜不自胜,连谢也忘了说。思明看到受礼的人高兴,自己也就高兴,问长生,“你功夫不错啊,哪儿学的? 长生照实答了。思明想了想,说,“我们开阳府里也有武师,教刀剑,教骑马的都有。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学?你已经有底子了,再练上一年,下次参加小春试,还不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对了,你多大了?要是马上就到十八,就算参加春试,说不定也能拿个名次。” 长生听着这话,只觉句句打进心坎里。他对思明钦慕已久,眼下他肯提携自己,简直是比天上掉下一百个大元宝更了不得的福分,忙不迭地满口答应。 两个人一来一往说得高兴,全没留意旁边林子里还站着两个。 何川靠在一颗大树后面,偏着脑袋,支棱着耳朵偷听二人说话,口中啧啧说,“好小子,拿别人的东西去做人情。举刀听春雪,这刀好,杀过的人也不老少的”,忽然转头问另一个,“喂!那小子和你学生是一伙的,也是你学生?”他年纪比在场其他三个都大,哪个到了他嘴里都是“小子”,前一个小子是思明,后一个是长生,至于正问的那个,却是苏远芳。 远芳知道自己要是不回答,何川肯定得一问再问,就点点头。 何川说,“那你偷摸跟了他半天,又在这里看了半天,是要干什么?”他说这话时理直气壮,全不介意自己也是一样偷偷摸摸躲在后头。 原来前几天长生报名参加小春试,但怕成绩不好,又怕母亲担心,叫华英先不许往外说。华英虽然答应了,却担心长生出事,还是去告诉了苏远芳,又说,“先生,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人也在呢。就是有刘将军令符的那个。” 远芳心想,长生的父亲对何川仇多过恩,他求的事自己又没答应,难保做出什么,加上不放心长生,就到张崇信那里,说愿意先去小春试的场子里帮忙,之后就一直混在场边的医官中。 这天长生几番苦战,又在弓马上一败涂地,他全都看在眼里。当时人人都在注目场上的比赛,远芳却只留意长生,看到他独自离开,就一路跟了出来,又见他在路边哭得伤心,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下。远芳没提防,转身时发出响动,回头看到何川在唇前竖着食指,叫自己不要出声,跟着又见思明打马过来。 何川见远芳不回答,又说,“你看那小子和思明勾搭上了,也不管管?” 远芳说,“有什么要管的?” 何川说,“笑话,你们两家是有国仇家恨的,难道你已经忘了?” 远芳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我还记着国仇家恨。” 何川压低声音“哟”了一声,“敢情。还是我多管闲事。”隔了会儿,又说,“其实,你是巴不得那小子攀上顾思明,好谋个出身吧。” 远芳不说话,心里正是这想法。他这些年依附顾思昭,也只是苟且自保。长生与华英是他最亲近的人,既然知道长生的志向,当然会希望他得偿所愿,又不免担心他因为是贱籍,被别人欺负。要是能有顾思明做依靠,就比他独个儿挣扎来得稳妥多了。这时他看到远处两人说得投机,心里有些喜欢,又有些担忧。 何川哼哼两声,手指朝他点点,又哼哼两声。远芳说,“什么?” 何川说,“你和顾思昭交情那么好,在他跟前说个情,给这小子找个差事,又有什么难的。其实你心里也知道那人靠不住,是不是?” 远芳听着这话,觉得很可笑,他知道思昭因为和自己交往,已经是被警告过了,当然不会再求他做什么安排。思明很得皇帝看重,长生又是经由比武,得他垂青,就谁也不会有什么闲话。这时听何川又在挑拨,就反驳说,“他靠不靠得住,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