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见得多了,也就想开了
远芳开的方子里加了安神助睡的药,何川喝完没多久就睡着了,等再醒时,觉得背上像换过药了,伤口清凉,疼痛好了不少,人也没那么烧了,总之比先前昏昏沉沉的舒服许多。他这人只要不死,转头又是条好汉,前几天就靠各种汤水吊命,现在神志一清醒,立刻觉得肚子饿。他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趴在那里老实不客气地叫起来,“有人没有!有活人的来一个!” 话音没落,就听到有人叫起来,“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我还以为我上错药了呢!”,声音中喜悦无限。何川听到顾思明的声音,就要扭头,思明动作更快,立刻走到他跟前。 何川光记得思明那天落马后昏迷不醒,眼下看到人活蹦乱跳地站着,但还是问了句,“你那脑袋给磕的,没事吧?” 思明很是欢喜,说,“就肿了个包,那些人大惊小怪的。”然后转身让何川看。但头发遮着也看不出什么。 何川看到房里就他们两人,又问,“苏远芳呢?走了?” 思明点头说,“他留了伤药和药方,说每过四个时辰换一次药。” 何川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转脖子蹬腿,不小心牵动伤处,疼得倒抽冷气。思明想笑没笑出来,板着脸叫他不许动弹。何川缓了缓气,说,“我说,是你请他来的,还是他自己来的?他怎么……啊?你看到没有?” 思明听他问这个,脸色立刻变了。他之前答应远芳进宫求情时,心里还存着侥幸,总希望是什么地方传错了。结果见了皇帝开口一问,就被齐帝疾言厉色一顿痛斥。才真的死了心,知道再没挽救的可能。他心里一万个愧疚自责,又知道这时候不能顶嘴,就光是哭,把错处全揽在自己头上,苦苦哀求齐帝放人。那皇帝虽然恼火,见思明跪在那里哭的涕泪交流,想到他刚受过重伤,心疼加上无奈,最后还是让祝太监把京兆尹叫过来,传旨释放刘母。 思明拿了碗鸡汤过来,一边喂何川,一边把这前后经过一说,末了抽着鼻子怪自己,“都是我不好,现在人是放了,可是,可是长生已经死了…………苏远芳,他在我回来前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个字条……他,他肯定恨死我了。” 何川这时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三天,已经出了那么多事,也明白了为什么远芳会答应合作。他跟长生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他是刘念之的儿子,听这少年死得这样惨烈,一时也说不出话,隔了半晌才说,“苏远芳也不一定是恨你,大概怪自己还来得多些。” 他见思明提到这事,就停不下来地自怨自艾,就问,“既然把那个长生的母亲放了,你后来去见过她没有?” 思明摇头说,“没有。我没脸见她,她大概也不会想见我。 ” 何川想了想,“这一下没了亲人,总有很多事要料理。她一个女的刚到京城,不一定做的来。 ” 思明立刻说,“你是说我可以帮她么?”他只高兴了一下,立刻沮丧起来,“但我怕她不要我帮……要换了是我,我也不会要的。而且苏远芳大概会去照顾她的……” 何川心想那也不错,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宫里不是下了旨,说今年开禁,让他们回北边?” 思明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何川说,“苏远芳是肯定要回去的。那少年的骨灰想必也会带回去安葬。从这里过去路那么远,他要带个学生,还要带个女人……” 他话没说完,思明就连声说,“对对对!我送他们过去!!”话一出口就心虚了,踌躇着说,“要是他们不想见我怎么办?……我能不能派人,嗯,派人偷偷护送他们过去?” 何川笑起来,“你也不用费心找人,这里就有个现成的。” 思明吃了一惊,看着他说,“你?那怎么行?” 何川说,“你想,他们要处理那少年的后事,又要准备东西,在京城至少还要待上一两个月,那时我伤也好了。要是他们也不想见我,我就偷摸跟着,不叫他们发觉。” 他脑子动得很快,原先计划是两边都准备好,自己一得手,就跟苏远芳那些人立刻离开,就是开阳府这边要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时听到思明想要护送那些人北上,立刻想出这一石两鸟的法子,现编理由说,“那个长生我也见过的。要是那天我能拦着你,再不然不去惹那只倒霉的畜生,也不至于有后来的祸事。眼下就当我代咱两个的份,去送他一程。” 思明听何川说的有道理,也知道只要他伤势恢复了七八成,就不怕寻常盗匪,但到底还是不放心,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何川劝了又劝,保证自己一定等养好了伤再去。 思明嗯了几声,想了老半天,才问,“那你过去了,还回来吗?” 何川想这个没法子只能骗他,说,“我又不认识他们,等送他们过去了,就立刻回来。” 思明松了口气说,“那就好。我也是傻,老在担心你去了就不回来。” 何川跟思明交朋友,本来就没安什么好心,有时看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也有点过意不去,只能开解说自己虽然存心不良,也没借他的名头捞过什么好处,之前春试上又让他大大风光了一把,就算两个扯平了。这时思明听他说会回来,显得很欢喜,他看了更加过意不去,忍不住说,“我就算回来了,也不见得一直留在这里。。” 思明一愣,立刻问,“为什么不留?这里有什么不好?” 何川说,“为什么要留,这里又有什么好了?”他见思明张了半天嘴没言语,就逗他,“哑巴啦,说不出话。” 思明几次想说什么又没说,终于叹了口气,“没有。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这里是没什么好。”他不等何川回答,又说,“唉,我现在烦得很。” 他一直是没心没肺的,这时候神色消沉,闷闷不乐。何川见了就说,“你还在想那件事?”他本来想说,人都死了,想也没用,还是别想了。 思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也不全是……我从前没想过这个,书里也不会说这些,只会说那些皇帝将军怎么建功立业,名满天下。父皇是这样,从前那些皇帝也是这样。我,我本来以为自己以后也会跟他们一样……” 何川不笑了,说,“那现在呢?你不想变成那样了?” 思明呆了一会儿,慢慢说,“我不知道。我早上去跟父皇求情,说长生不是坏人,是冤枉的。他却说,说我身为皇嗣,结交贱民是不顾国体。又说那些人是异族,跟我们不一样的。长生去参加小春试就违背了律例,再混进狩猎队里,就算是我叫他去的,他也是没存着好心。现在能放了他的母亲就算是恩典,却不能洗脱他畏罪自杀的罪名。” “我知道是那些人害死了大哥,还害得我们大齐无数勇士战死。可是那个时候,他们的人也一样死了很多。那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就是给我们害死了那么多人?就算他们跟我们不一样,难道我们的人就个个都是好人,那些人就个个都该死?” “何川,你见过苏远芳的,也见过长生。苏远芳教我们治好了疫病,可宫里只说是太医院治的,我听到有些人议论,说他那时是挟恩求报,所以我们不欠他什么。那他这次又救了你,也是挟恩求报了,所以,我也不用领他的情,是不是?可他到底是救了那么多人,连他的仇人也都救了。还有长生,是我要他参加小春试的,是我送了他那把刀的。他在府里时,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可他每次见了我,都,都那么高兴。他练了这许多日子骑射,我知道他很想跟着我,我邀他去打猎的时候,他还高兴得很,高兴的很……” 思明用力忍住泪水,继续说,“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是别人不会信的。那些教导我的大学士,总说贤明君主的治下,四海升平,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但就因为他们不是齐人,所以就不是天下百姓了么?就算被冤枉了,也活该受罚受死么?”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何川。 何川呆了半天,苦笑说,“你问我?我又不是皇帝,也不是教你的那些大学士,我哪说得上来。”他停了停,又说,“你也不用想太多,想也想不出来。也许等你以后当上皇帝,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想开了。”他还有半句,“说不定还觉得你父皇高明无比呢”,话到口边,咽下去了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