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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惟有泪千行

    “什么?”方白简大为震惊,“先生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笑,因为柳逢辰最后那句话在他听来,实在荒唐得很。这个整日笑嘻嘻,一句重话都不说,对谁都是温柔又耐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气死娘的人?他不信。

    “我没有病糊涂,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柳逢辰的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盯着上方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仿佛是在看一团迷雾,迷雾之中藏着能扼住他一生的过往。

    “我娘,其实不是我的亲娘,我是她收养的孩子。她叫柳媚娘,原本是萍梅县的一个妓女,后来年纪大了,妓院的老鸨见她找不了什么客人了,就给了她一点钱将她打发走了,她便摆小吃摊养活自己,我就是她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收摊回家的路上,萍梅县的小溪边捡回来的,我娘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兰溪。”

    “兰溪?这不是……不是先生的那个……提示词么?”

    “不错,少爷还记得,真聪明。”柳逢辰欣慰地笑笑。

    “可先生为何会改了名字,又为何会用原来的名字做……那样的事的提示词?”

    “听到后面,少爷就知道了。”柳逢辰不再笑,声音又恢复了方才梦呓般的感觉,“我娘做妓女接客的时候,识得字,读过书,有些学问,同我解释,我的名字意思是’如兰高洁,如溪清澈’。她希望我做个干干净净的人,不要像她一样,风尘又低贱地过一辈子,像一滩烂泥一样任人凌辱践踏。”

    方白简听得心痛。世人总是对烟花柳巷的人颇多轻贱,可那些沦落风尘的人,又有多少是自愿的?这世间多的是不公,有些人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而有些人生下来却是为奴为娼。用身子来换钱,不过是想苟活于世罢了。

    “所以我娘拼命干活,起早贪黑,给我买书,送我上学堂。她发现我在画画方面有天赋,便给我买了极贵的笔墨纸砚,请先生教我画画,我幼时身体不好,我娘便给我用最好的食材药材调补。我虽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可她却待我要比许多亲生的爹娘要好。”

    “先生的娘,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了,相貌美,心也美。”方白简道。

    柳逢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幸福又心酸的笑:“是啊,我娘是很美的,所以她摆摊的时候时常有混混sao扰她,都被她用勺子照着脸打去,赶跑了。有些多嘴的人,说我是我娘同人私通生的杂种,我娘就上去同扇那些人的耳光,说不许欺负我儿。我娘那么娇小的一个人,同人打起架来,厉害得很。”

    方白简忍不住笑:“能想象出来,一定是个女中豪杰了。”

    “可是女中豪杰,到后来,也撑不住了。”柳逢辰脸上露出凄怆的神色,“我娘年轻时接客太多,身体亏空了,如同我现在这样,再加上摆摊养家十分辛苦,在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吃了许多药都没能好起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看大夫要花钱,用药要花钱,而我上学画画也要钱,家里每况愈下,两年后,也就是我十四岁那年,家底彻底空了。”

    方白简不禁握住了柳逢辰的手。贫苦是什么滋味,他太懂了。

    “可我娘还病着,还需要吃药,这怎么办呢?于是,我就去了大夫家,求他赊一次账,给我开些药带回家给我娘吃。我同他说,我今后挣了钱一定会还的。从小到大,我和我娘生了什么病都是去看那个大夫,大夫温和耐心,医术高明,街坊邻里都对他交口称赞,我们彼此熟识,平日互相信任,所以我以为,他会帮一次我们的。”

    “而他却说,可以给我免费开药,账也不用记了,只要陪他做一件事就行了。少爷猜猜,是什么事?”

    方白简对柳逢辰接下来要说的“那一件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是什么?”

    柳逢辰笑了笑:“是陪他上床。”

    “什么?!他……他竟然……”

    “他将门反锁了,不等我答应,就把我扔到了床上,在我的哭喊中,强行撕裂了我的身子。我一直求他放过我,可是他不听,用力地打我,cao我,把我后面干得血淋淋,直到他心满意足了,才允许我穿上衣服,拿着药回家。我不敢叫我娘发现我的异样,在河边洗了脸,整理了头发,回到家的时候努力冲我娘笑,给她熬药,喂她吃药,告诉她,七夕了,牛郎织女见面了,街上好热闹,大家都笑得好开心,等娘好了,我也可以陪着娘一起上街看热闹了。”

    方白简如遭五雷轰顶,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七夕,七夕,竟然是七夕!原来七夕那日先生让他陪着上演强迫的戏码,竟然是当年遗留至今的伤痛!

    那一次的强迫,已在柳逢辰的生命中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所以这十年来,柳逢辰才会一次又一次如仪式般用那样的方式来折磨自己。人生在世,苦痛无数,大多数人选择遗忘和逃避,而柳逢辰,却选择了最疯狂最残忍的铭记和重演。

    “我娘吃了药,好了一些,看着我娘笑,我也跟着笑。可药是会吃完的,笑也是会消失的。所以我试着去摆摊挣钱,典当家产,学堂不去了,画画也不学了,拼命挣钱攒钱给我娘买药治病,可是那病就像是个无底洞,我无论投了多少钱进去都没有办法填饱它。我也病倒了,昏昏沉沉地又去找了那大夫,同他说,我需要药,他想怎么对我随他,只要给我药让我救我娘。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那大夫还将我介绍给了他的一些熟人,都是些男人,年纪大的年纪轻的都有。只要我给他们干,我就能得到钱,然后给我娘买药治病,给我娘和我自己买吃的,还能继续上学画画。为了让我俩都能活下来,我最终还是成了我娘最不愿看到的妓子的模样。”

    “先生……”方白简浑身发抖,他无法想象柳逢辰为了生存和给养母治病,任由不同的人玩弄自己的身体时有多么地痛苦。那一定绝望到了极致吧。

    “我娘问过我,从何处得来的钱可以买药和吃食,我骗她说,是我拿画出去卖换来的钱。我娘很高兴,夸我有出息,说当初让我学画画当真是明智得很。看着我娘为我自豪的模样,我难受得心都碎了,我不敢告诉我娘,我已经变得很脏很脏了。我娘总给我最好的,可我却辜负了我娘的期望,成了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

    “不是的,先生你不脏,不要这么说自己……”

    可柳逢辰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神情恍惚,继续往下说:“后来,我在帮我娘摆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秀才,他生得好看,也有学问,同我说喜欢我。我一开始十分害怕,不敢答应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有才有貌的一个人,可经不住他一直追着不放,就松了口,告诉了他自己的情况。他说不介意,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也是被逼无奈。他说话好听极了,哄得我很开心,我喜欢他,同他上了床,用别的男人教我的花样伺候他,那时的我,甚至幻想着同他白头到老。”

    “可在他上京赶考前半个月,他却告诉我娘,我为了养家和买药,做着出卖身子取悦男人的事,我们家的钱,都是我做娼妓换来的。他还把我们同床时的床单,衣服和玩物拿给我娘看,上面都是我们行事时留下的痕迹。他同我娘要钱,威胁我娘,若是不给,就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多么yin荡的妓子,娘做妓,儿做娼,这一家子都是下贱玩意儿。”

    “我娘气疯了,回到家里就打了我一顿,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我娘哭着骂我,说,’兰溪,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千人骑万人压有多下贱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挣钱攒钱,供你读书学画,就是盼着你能有出息,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抬不起头,可是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为什么要去做样的事!我真是应该早点死了才好啊!’”

    “我哭着下跪,同我娘磕头认错,同我娘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可我娘还是遭不住这样的打击,彻底病倒了,没过几天,就没了。”

    “我娘临死前,哭着同我说,兰溪,不要再做妓子了,不然做鬼也不会原谅我的。我一直哭啊哭,求我娘不要走,同她说我什么都答应,可她的手最后还是凉了,硬了。我娘不哭了,不我了,我怎么求,她都不肯睁眼看看我了。那一日,是重阳,人间祭拜先祖的日子,也成了我娘的忌日。从此以后,我没娘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就是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先生,别说了,你别说了……”方白简哭着抱住柳逢辰,像是护着易碎的的琉璃。柳逢辰面色始终平静,说话也是不紧不慢,可这样的表现,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让方白简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我娘死了,我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rou,那些以前cao过我的男人知道我娘死了,我家没人了,就找上门来,cao我干我,来了一个又一个,完事了就给钱。我收钱,吃饭,洗澡,睡觉,第二天重复一样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有一天,我发现,我有了好多好多钱,我好久好久没挨过饿了,我可以过很痛快的生活了。”

    “于是,我从萍梅县搬走了,去了云梦,我花卖身的钱去小倌馆寻快活,用自己卖身的钱买别人的身,我终日流连烟花柳巷,纵情声色,我风流放浪,yin荡无耻,我榨干自己的身子,也榨干别人的身子。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么?”

    方白简拼命摇头,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他难过得不愿再听更多的人生不堪,他甚至想捂住柳逢辰的嘴,让柳逢辰停止这种自鞭过往,自撕伤痕的自我折磨,因为真的太痛太痛了。

    “那是因为我上瘾了。有人有烟瘾,有人有酒瘾,而我,则是染上了情色之瘾。在萍梅县被数不清的男人cao过之后,我的身体就变得饥渴又yin荡,得常常被人侵占cao干,后面那个地方才能得到满足,不然便会备受煎熬,宛如深处炼狱。少爷,你说,这不是我的报应?”

    “不是的……先生你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这就是我该得的报应,”柳逢辰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我辜负了我娘的期望,我气死了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我无耻,下贱,我不配’兰溪’这个名字,我该用’逢辰’这个名号。柳逢辰,柳风尘,最风尘肮脏的那个人就是我。’兰溪’这个好名字,只能在我濒死挣扎的时候才配被叫上一声,譬如像奴隶一样被玩弄得要昏厥之时,而别的时候,不配。”

    如兰高洁,如溪清澈,他柳逢辰,一点都没做到。

    柳逢辰疯魔一般哈哈大笑,侧脸碰到了枕巾,惊讶不已:“咦,少爷,我的枕头怎么这么湿?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你的眼泪都沾湿我的枕头了。”

    方白简哭着摇头,声音发抖:“枕头上的,不是我的眼泪……都是先生你的。”

    “我的?”柳逢辰伸手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是泪流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