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祝箫意是踏着雪季来到北平的。 在这次正式见面前,杨蕙曾经见过祝箫意两次,尽管他不知男人的姓名与背景,却总能无比深刻地感受到——雪季就是祝箫意骨髓中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别的事物可以代表他。他就是北境苍茫的落雪,是西伯利亚涌流而下的寒流,是雪国凛冽的风和奔腾的河川。 他们的第一次邂逅发生在俄罗斯街头,还在莫斯科留学的杨蕙刚从集市里买了一袋鼓鼓囊囊的土豆。为了迎接养父的到来,甜菜汤和炖rou已经焖在了锅里,却还少了土豆作主食。他把刚买来的土豆艰难地抱在怀里,沿着结冰的街道往家的方向走,正巧遇上附近的军校放风。 这些年轻的“欧洲宪兵”穿着军事院校的制服,黑色高筒靴发出橐橐的踏雪声,袖口铜扣锃亮如新,衣襟前的帝国双头鹰振翅欲飞。杨蕙和他们迎面撞上,再一个不慎,怀里的土豆就撒了一地。 “喂!”他懊恼地叫了一声,匆忙弯腰去捡。但他的反应太慢,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几颗圆溜溜的土豆在结霜的地板上打着滚,骨碌碌的滚到了其中一位军校生的马靴旁。然后,那军校生在同伴的笑闹声中目不斜视,抬腿将土豆踩成了烂泥。 偏偏这个时候,那人才迟钝地皱起眉,好像刚刚注意到杨蕙和滚到脚边的土豆。他低下头,正巧与气得满脸涨红的杨蕙对上视线,那笔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眉眼被北国凛冽苍白的阳光勾勒着,茶褐色的眼瞳里透着刀刃般薄而冰冷的浅光,显现出一股纯粹精湛的、初生猛兽似的锐气来。 老天,这军校生可真好看。 杨蕙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心底的恼火几乎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消去大半——谁不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呢?特别是这样难得的东欧美人。 这些沙俄贵族军校的学生脾性大多高傲冷漠,单是身长就高出他小半个脑袋,结实得好似一堵厚墙。北地的风气就是这样的,他们崇尚的是阳刚、硬朗与粗犷,从来不待见像杨蕙这样长相阴柔、雌雄莫辨的男性。要是搁平日里,他遇见了他们都会绕道走。 美色当前,杨蕙倒也凭空生出一股勇气来。他心下急转,故作委屈地去瞧那个军校生,红酥的眼尾沾染着狐媚气:“……那可是我刚从集市上买到的。” 他自觉使出了浑身解数。浑然天成的狐狸相本就惹人怜爱,倚姣作媚时更是勾人得紧,哪知道那人不吃这套,只是用那剔透的眼睛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后被嬉笑着的同伴们一推,居然连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扭头就径直往外走。 是个呆子!恐怕还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那种! 杨蕙懵了。 那时候的他还年轻气盛,瞪圆了眼睛,错愕得活像只头一遭撞进陷阱里的狡兔,难以相信自己竟会这样当街出糗。紧接着好几天,他羞恼且愤恨,又因为那惊鸿一瞥而念念不忘、食不知味,只好在心里不住地骂——那厮好看是好看,就是脑子里缺根筋! 这次遭遇给杨蕙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但祝箫意是否记得当年莫斯科街头抱着土豆的碧眼狐狸,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第二回碰面也不比第一回愉快。 时隔多年,杨蕙性格里的恶劣被层层裹在了他精致秾艳的皮囊下,如同包装成良药的福寿膏。出于某些难以细说的缘由,他和家中经营军火买卖的侄子开了个小玩笑,将一批送往北国的硬货半路截下,倒卖到了华中某个地头手里。后来东窗事发,道貌岸然的侄子不去追讨那批货,反倒把他五花大绑,美其名曰“赔礼道歉”,直接把他送到了买家门前。 好巧不巧,那个买家就是祝箫意,杨蕙在莫斯科一见钟情的军校美人。 整个事情乌龙得很。侄子心狠手辣,杨蕙被他一包蒙汗药麻得晕头转向,醒来后见到的就已经是风雪肆虐的哈尔滨,温婉多情的秦淮如同一场悄然离去的诡谲绮梦。 杨蕙浑身酸痛,被药翻了的头脑还不甚清醒,只能勉强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滑落的发丝间还缠着簪子——原来他睡在一袭如水草般浓密绵软的貂皮毛毯里,身上只剩下了素白的里衣,一伸胳膊就露出一抹光滑细腻的胸乳和锁骨来。 迷药的暗香还残留在他的口鼻里,空气里则浮动着炭火燃烧的焦味和暖意。他眯着昏沉的眼睛往卧榻外瞧,粗针般尖锐的发簪已经滑进掌心——隔着半张床铺,身着军装的男人正站在结满白霜的窗前,忽然像觉察到什么似的微微转过脸来,浅色的眼瞳里有冷光闪烁: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