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一如野兽总能嗅到领地内入侵者的味道,祝箫意也能时刻感受杨蕙身边总残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周世尧如影随形的阴影。这位掌控华北诸省兵权的军阀统帅与杨蕙亲如密友,现今驻扎北平,已成龙虎盘踞之势。 蛰居北地的祝箫意本与周世尧交集甚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谁料最后会因为杨蕙生隙。 自那荒唐迷乱的一夜过去后,祝箫意送走杨蕙,接连数月没再相见。身为黑龙江军政府总司令长官,祝箫意军务倥偬,仅在偶尔闲暇时拿出那只篆刻着隽秀小字的银簪来垂着眼睫细细端详——那上面仿佛还残余着杨蕙发梢的淡香,只有将鼻尖贴近才能隐约嗅到。 饶是他再努力克制,脑中仍不时浮现出杨蕙言笑晏晏的脸庞与离别时满目的期盼。 他本就不讨厌杨蕙,如今竟还……对那狡猾狐狸生出些怪异的想念来。 也不知杨蕙近几个月都在忙些什么。祝箫意心想,目光最终落在自己的日程表上——诸事安排妥当,未来三至五日,他总算可以腾出些空闲时间来。 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他们两人与周世尧芥蒂未生,只身前去北平的祝箫意也无独闯龙潭虎xue的孤勇意味,反倒像是给自己休了个难得的短假。 北平的商铺沿着琉璃厂、廊房、花街以及纵横交错的街巷胡同聚集,惹得无数财阀、政客、洋人以及或体面或落魄的王孙贵族在此流连。罗素集团旗下经营珠宝玉器、钟表以及高档衣料的洋行便如珠玉般缀在数十条繁华的商业街中,祝箫意知晓这些珠宝行背后都有杨蕙的身影,面对偌大的京城与茫茫人海倒也没有生出丝毫茫然。 他身着便装,像寻常旅人一样搭了一趟进京的火车,进站时已有等候多时的接待员替他将行李送进预订好的旅馆中。祝箫意心知副官早已提前为他打点好了一切,也没急着入住,反倒将接下来的目的地随便定在了东城区中最繁荣的莫里逊大街——那里邻近东交民巷,正是洋人与达官显贵们最喜光顾的商号聚集之地。 杨蕙曾说过——只要带着那只凤簪,祝箫意便必定能在北平找到他。因此祝箫意下了洋车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带着这只模样精巧的簪子进了街边一家珠宝行。 他未着军装,浑身肃杀之气被一身熨贴的便装西服收敛大半。 如若不与那对锃亮的茶褐色眼珠对上,此时的祝箫意看起来倒十足平和安静,酷似西洋肖像画中笔触细腻的政界贵族。只是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将他淬洗得不似常人,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军人的凌厉与强势,脊背更如劲松般笔挺,有着难以忽视的凛然之态。 珠宝行管事的领班嗅觉敏锐,本就不敢怠慢,后来一见杨蕙留予祝箫意的银簪更显得毕恭毕敬。他殷殷切切地将祝箫意引至楼上雅间,又添了些香茶与糕点,最后同祝箫意道:“贵客稍等片刻,一听闻您到来的消息,先生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祝箫意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这间雅室布置得有如英伦茶室,窗外是王府井周边繁忙的商业街道,不时有夹杂着京腔的吆喝声与外语隔窗传来。再往远去,紫禁城蒙着尘沙的外墙矗立于灰扑扑的房屋群之中,犹如一尊庄严却垂垂老矣的巨龙,镇纸般沉甸甸地压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 祝箫意站在窗前,劲瘦颀长的手指捏着茶杯杯柄——他对茶没有太多讲究,却也知道这是上好的翠芽雀舌茶,闻来清香扑鼻。他浅浅地抿了几口,忽觉茶水入喉的滋味有如杨蕙清甜湿润的唇舌,饮尽后唇上还残留着口脂般醇润的触感。 这样无端的联想让他不免有些诧异与懊恼。他皱着眉犹豫半晌,最终将茶盏放下,转过脸去继续审视窗外这片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熟悉的城区。 他无疑是在打量他人的领地。 眼前的北平城有着整饬有序的房屋街巷,四通八达的道路却在略显晦暗的日光下浮着挥之不去的阴霾。这是周世尧的领地,整座北平城仿佛被无数道青灰色血脉所贯穿,流动的商贩、车马和货品使街道像血管般不断贲张、搏动,仿佛城市之下镇压着一只心脏仍在迟缓跳动的活物。 这是一片青灰色的天地,奈何杨蕙一出现,祝箫意眼前便陡然增了颜色。 “祝箫意!”他首先听见的是杨蕙清朗又惊喜的声音。 祝箫意当即转过脸去。 一回头,他就看见杨蕙笑盈盈地站在了雅间门前,身着一袭绮丽的玫红色绣蝶旗袍,仅用一根斜插的银簪简单盘起那头漂亮金发。 祝箫意其实弄不懂杨蕙为何不像寻常男子一般剪短头发,平日里喜穿旗袍不喜长衫,有时却又觉得杨蕙这样很好看——比如此刻,几缕微卷的鎏金鬈发恰巧落在杨蕙白里透红的脸颊旁,让这狐狸足足像极了一个随便盘个发便冲出门奔赴约会的富家小姐,胸口甚至还在因为微喘而不稳地起伏。 “怎么隔了这样长的时间才来找我?”杨蕙喘着笑道,“我还纳闷呢……想来祝长官终究还是没把我给忘了。” “最近恰巧休假,”祝箫意解释了一句,“我是来还这根簪子的。” 说罢,他摊开手掌,那只模样花哨的银鎏金凤簪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艳丽繁复的凤凰翎羽正以一种怒放般优雅的姿态舒展着。 其实还簪子只是个藉口,祝箫意本就不擅男女情爱,面对人精似的杨狐狸,难免束手无策。但他的思维有着俄式的直接了当,想着既然自己已对杨蕙生出别样的情愫来,不如再与这狐狸相处一段时间,好弄明白自己究竟是真心动了,还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这东方精怪的蛊惑。 若是后者,他自然该将这段被杨蕙扰乱的生活拨回正轨。 可若是前者……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暗藏着心思,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清面容却没有显露出半点端倪,手掌依然摊开着,随后便见杨蕙伸出手来——不知是有意无意,杨狐狸顺滑柔亮的袖口因此显露出一截白润如玉的腕子,细白的腕骨被一只色泽清透的翡翠玉镯轻轻圈住,衬得那片透亮肌肤下的蓝青血管若隐若现。 “我都送给祝长官了,你还拿来还什么?”杨蕙笑弯了眼睛。 他伸出的手与祝箫意摊开的掌心一错,居然没有来接簪子,反倒攥住了男人瘦削的指节。随即只见他的手指如游蛇般灵活地一转,眨眼间已将祝箫意张开的五指推回握拳的状态,于是这根精致的银簪重新落入祝箫意掌心中。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还回来的道理?”他道,“祝长官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也送我些什么?” 祝箫意没接腔,只是望着他静静地眨了眨眼睛。 可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祝箫意如刀芒般剔亮的目光已绕着杨蕙的笑脸兜转了一轮,越发叫狐狸喜欢得脊背发酥——他想祝箫意应当察觉了他话语中明里暗里的试探与调情,此时却不戳破。 正是这样叵测的态度让杨蕙活像见着了唾手可得的猎物,越发想要穷追不舍。 祝箫意的眼底仿佛总封存着某种汹涌而疾恶的东西,有着隐忍的、一触即发的紧绷感。他们久别重逢,杨蕙重见祝箫意肃寂的双眼,便觉得祝箫意的目光无异于男人那双结实滚热的手,活像能隔空将他领口紧扣的盘扣一颗颗剥开,使他藏在绸缎下的肌肤像遭到粗暴抚摸一般颤栗起来。 他想起哈尔滨的冬夜,想起祝箫意胸膛火热的温度,还有兽类交媾般剧烈的疼痛和爽快。 思念和贪馋在他胸廓内聒噪吵闹,让他恨不得立刻扒光了衣裳扑进祝箫意怀里去。 可阔别数月,他不知祝箫意的心思,还是得端着体面人该有的仪态,只是抓紧了祝箫意的手,将嗓音掐得格外甜蜜喜人: “既然祝长官来了,我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带祝长官将北平好好玩上一回,”他微笑道,“我对这地儿熟悉得很,你跟着我绝对是跟对人了。” 杨蕙这话倒说得不假。 他私下里任性爱玩,初来北平几个月后就已将整座京城摸得如自家花园般清楚。全城舒适好玩的影院、球社、杂耍馆以及戏场早被他在心里记了一垛名单,这会儿拉着祝箫意逛京城十足轻车熟路。 虽有私家司机接送,杨蕙却完全没有搭车的打算。他和祝箫意牵着手在拥挤的街道中穿行,犹如两个放假出游的学生情侣,眨眼间便隐没在热闹的人群中。 一路上市井繁忙,人影匆匆,模样相仿的胡同几乎绕得祝箫意眼前发晕。这光天化日的地儿,他被杨蕙亲昵地拉着手,浑身颇不自在,偏偏杨蕙毫无顾虑,玩起来毫无富贵人家的架子,带着他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街道中寻茶馆、看杂耍、捏糖人,居然带得他也逐渐放松下来。 杨蕙不仅清楚旅行册上知名的饭庄景点,就连不少藏在胡同深处的隐秘小店也了如指掌。 后来他们寻了一家安静的点心铺买了些西点、玫瑰饼与桂花糕,几小块酥脆温热的糕点由皆油纸包着。这是杨蕙私藏的市井小店,他尤其喜欢这儿的桂花糕,但这会儿那新鲜出炉的小糕点被他掰了一块小角来,却没塞进自己嘴里,反而用两指捏着递到了祝箫意嘴边。 祝箫意下意识地想用手接,哪知又被杨蕙笑着躲过去,手中那枚酥软的桂花糕更是亲昵地贴着祝箫意的薄唇蹭了蹭:“尝尝看?” 别无他法,祝箫意只能垂着眼睫微微张开双唇,下一秒果然被杨蕙塞了一小块甜滋滋的糕点。 也不知这狐狸是否故意为之,祝箫意含住桂花糕时,软韧的舌尖居然舔到了杨蕙沾着砂糖的指尖,某种腻过头的甜味顿时在齿间溢开。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因为舔到杨蕙手指的祝箫意眼睫猛地一颤,随即感到杨蕙那两根手指飞快地自他唇间抽出,而后撞上来的是杨狐狸散发着桂花暗香的温热气息—— 杨蕙像是想要舔去他唇畔残留的糖霜,又像是想要同他接一个久违的、缠绵而湿软的吻。 他们正站在店家的牌匾下,祝箫意被杨蕙吻住时,脑中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件事——这片胡同虽位于闹市边缘,店家门前仍不断有行人经过,只怕此时已有不少人对他们侧目而视,窃窃地与同伴说道着大庭广众、不知廉耻、男子接吻有伤风化之类的词句。 仿佛觉察到他在走神,杨蕙弥漫着花香的贝齿照着他的唇珠轻轻咬了一口,微弱的痛感刺激得祝箫意皱起眉。 “嗯……”他的眼睫陡然颤动,感到唇间散开杨蕙恶作剧得逞似的闷笑。 但偏偏这时,祝箫意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茶褐色的剔透双眼骤然抬起——他的视线穿过根根分明的睫毛间隙,看见一只手自杨蕙身后伸出来,熟络无比地搭上了杨狐狸的后肩。 “三姨太?实在凑巧!”说话的是个陌生男子,抹着啫喱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您又来买零嘴了?” 这陌生人出现得突然,饶是杨蕙也被吓了一大跳,神情犹如一只偷鸡时被活捉的狐狸。 他错愕地回过脸去,怀里还捧着包糕点的油纸,沾满酥皮碎屑的手指还被祝箫意捏在掌心里,一对灵活流转的蓝眼珠却已辨认出来人的模样。 原来这是一位常与周世尧交往的富商子弟。杨蕙知晓此人家中某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姊妹早对名声赫赫的周统帅一见倾心,若非他家长辈顾虑周大军阀那流言甚广的克妻命,那位年轻姑娘恐怕早已为填补周世尧身边始终空缺的继室之位抢破了脑袋。 可是这人怎么偏在这时候出现,还凑巧撞见了他与祝箫意亲热! 杨蕙脸色微变,心念急转,忽又听见祝箫意哑着嗓子开口了: “……三姨太?” 杨蕙听得真切,这会儿祝箫意的嗓音里虽有些困惑,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森冷——他仿佛将“三姨太”这一刺耳字眼在齿间生生咀嚼过一轮,于是咬词便有了磨牙吮血似的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