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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既然此时节各种草木都发了芽,余溪便免不了背个竹筐上山采药,挖些甘草黄精、秦艽独活之类,顺手再摘几把野菜,晚饭时候加餐。

    春天山野间的鹅肠草孟娘菜又鲜又嫩,余溪大把扯了,又掐了些柳芽香椿芽,回到家中把野菜往地上一倒。

    阿升立刻就跑过来,乐呵呵地看着那一小堆嫩绿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的细苗嫩芽,开心地说:“余伯伯,这野菜真好,绿得水亮水亮的,把人的脸都晃绿了。阿琢快来看,余伯伯采了野菜回来!”

    余溪一瞪眼,道:“你开始诵诗书了吗?还‘赋比兴’哩!什么人的脸能晃成绿色儿?只顾着夸菜嫩,倒把人糟蹋了。”

    石琢闻声连忙出来,见余溪在训话,便笑着说:“余伯伯,阿升一天没见您,心中好生想您,想来是亲近得过了头儿。他又怎么了?“

    余溪哼哼着说:“这家伙夸奖野菜绿得能照青了人脸。“

    石琢哈哈大笑,道:“这些日子我看了些诗集,有时候嘴里就念出来,阿升在一边听着,也懂得诗情画意了,见了野菜就像看到翡翠一样。一个冬天都是白菜萝卜、糟笋酱瓜,如今可见了鲜灵的绿菜了。阿升,这野菜你喜欢做成什么口味?”

    阿升欢喜地说:“拿素油炒了吃!”

    石琢笑道:“这菜都是刚冒出头儿来的,嫩得一包水儿一样,若是下了油锅,化成一锅绿汤糊可就没得吃了。不如用热水焯了便捞出来,滤干了水加上胡椒麻油凉拌,又清新又爽口。”

    晚上餐桌上的菜肴果然翠绿粉红鲜妍可爱,几盘鱼rou菜蔬中顶数那盘凉拌野菜抢手,不多会儿就被夹了个精光。

    燕容心细,她边吃菜边细看余溪,似是闲聊又似是自言自语:“真奇怪,七哥今儿从山上回来,脸色怎么这么好?粉红粉红的,倒像擦了胭脂一样,头发也湿哒哒的,在哪里洗过不成?七哥到底是去采药,还是与什么人私会去了?”

    石铮石琢这才发觉余溪今日果然与平时有异,脸上红扑扑的,精气神十足,真像有什么喜事一样。

    石铮笑道:“七哥气色果然艳丽,莫非是有什么好事?”

    石琢则直接地说:“您找到七伯母了?”

    余溪笑着用手里的筷子打了石琢一下,得意地说:“我是能被美色迷惑的吗?本想让阿琢多孝顺我一下再告诉你们,既然你们现在发现了,便早早说了吧!实在是今儿个在山上发现了一处洞天福地。今儿我赶一只獐子,打算捉回来做菜,哪知那畜生走投无路,竟一头撞进一面瀑布里再没出来,我总觉得那东西该不会自寻死路,就穿入瀑布后面一看,你们猜发现了什么?”

    余溪洋洋然看着几个人,卖起了关子。

    阿升立刻接口:“是一群獐子。”

    余溪垮下了嘴角,道:“你除了吃就不会再想点别的吗?”

    石琢忙说:“难道是金银财宝?”

    余溪道:“你的格调比他也高不了多少。”

    燕容眼珠转了转,狡猾地说:“里面定然是个大水坑,七哥直冲进去,就落到水里,成了个落汤鸡!”

    石铮见余溪脸上发绿,微微一笑,道:“洞中莫非有温泉?”

    余溪这才找回了面子,脸上恢复了红润,洋洋自得地说:“还是贤弟有见识!我进了石洞往里走了一段,见前面雾气氤氲,竟是一眼温泉!”

    他刚讲到这里,阿升不识好歹地插话道:“余伯伯,水都烧得冒了气,热成那样能洗澡吗?”

    燕容一口茶水差点呛到气管里去,咳了两声边笑边说:“怎的不能洗?没看到伯伯皮肤光滑细腻,像剥了壳儿的鸡蛋一样?定是外面那层老皮都烫脱了下去!”

    余溪板起了脸,道:“你们都不好好听着,我不说了。”

    石琢唯恐他真的不说,忙倒了一杯茶给他,好语转圜道:“余伯伯真是奇人有奇遇,这样的好地方别人就找不着,偏偏就让您发现了。那温泉到底怎么样?”

    余溪顺过了这口气,见石琢殷勤询问,这才又提起兴致,道:“那温泉的起始处自然是极热的,滚水一般冒热气,到了下面就凉了许多,温温热热的正好浸泡,周围还都是些雪白的钟乳石,美得像妖仙洞府一样!”

    余溪绘声绘色地讲着那温泉水是怎样的一股硫磺味,钟乳石是怎样的千姿百态,勾得阿升的心像被猫挠一样,一下子扑到石琢身上,摇着他的身子央求道:“阿琢,我们也去山上泡温泉好不好?好有趣的!”

    阿升扭头看到燕容一脸“你就知道玩”的表情,转而一瞄盘子里残存的两片脆嫩欲滴的野菜叶,忙又加了两句:“正好可以去挖野菜,你去年不是说春天要去采野菜,省菜钱吗?现在野菜已经长出来好多了!”

    石琢见他已被引动兴致,实在是收不住了,便笑着对父母说:“爹爹娘亲,下次咱们一家人都去温泉池里舒服一下吧,一个冬天的寒气也该祛一祛,况且温泉可使血脉畅行,对身体很好的,能常常洗浴一下,实在大有益处。”

    燕容道:“这倒真是个好去处,难得的是从没听襄州人说起过,或许真的只有我们一家知晓,免得人多杂乱脏污。坐在浴桶里洗澡实在拘束,能有这么大一个池子,可算能洗得畅快了!下一回你们休沐时便一起去吧。阿升只怕爬不动山,留下来和阿财一起看家。”

    阿升一听就急了起来,带着哭腔叫了声“娘亲,我不要!”

    石琢立刻接口道:“傻哥哥,母亲哄逗你哩,怎能独独留下你看家?自然是全家一起去的。”

    阿升听了半信半疑,细细偷看燕容的脸色,见她似笑非笑的,果然像是在捉弄人,这才放下心来,歪在了石琢身上嘀嘀咕咕地要他快些休沐。

    三月上旬休沐这天风和日丽,适宜出游,石家一行人骑着马带了一堆东西,就往山上而来。

    来到瀑布前,几个人身穿蓑衣又打了油纸伞,把带的物件也用油纸包了,这才穿过瀑布进入石洞。

    石铮进去后向四周打量一番,见这洞深广足有数十丈,十分宽阔宏大,洞顶石壁上裂开一道缝隙,白晃晃的阳光照了进来,这洞中便不用再燃灯烛,周围的钟乳怪石都看得十分清楚。

    石铮点头道:“真是个好处所,进可以屯兵,退可以避隐,极难被人发现的。”

    燕容笑着嗔道:“怎么总想着过去那些事?”

    石铮道:“狡兔三窟总是没有坏处的。”

    阿升则跑到池子边,蹲下身子用手撩着水,惊奇地说:“真的是热的!这么多水,得用多少柴才烧得开?”

    石琢道:“这水不是用柴烧的,而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天然热水。温泉可是好东西,可以治抽筋腿疼、手足僵硬的,家中若有风瘫的老人,倒可以常来泡泡,这可是皇室贵族才得以享受的呢。你腿上风湿总难去根,天气一冷便容易生疼,今后也该常常过来才好。”

    石琢边说边给自己和阿升褪了衣服,两个人都脱得赤条条的,石琢先下到池子里,见池底甚是平坦,没有砾石也没有陷坑,这才扶着阿升下来。

    池水没到他们的腰部,石琢往阿升身上撩着水,待他适应之后才让他慢慢坐下来,把全身都浸在池水里。

    燕容见两个年轻人开始脱衣服,羞得啐了一口,道:“在老娘面前也这么放肆!”

    余溪哈哈笑道:“弟妹,不让他们脱衣服,难道要煮馄饨一样下到锅里吗?温泉水含有硫磺,很伤衣服的。贤弟,我们也去泡一泡吧。弟妹,你要怎么办呢?”

    燕容绯红了脸,气恨地说:“你们先到锅里煮着吧,我去看着点门口,别有什么猫猫狗狗的闯进来,看到里面白生生烫光猪一样。你们在里面安分泡着就好,可别搓泥,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余溪笑道:“放心好了,池子里的水是活的!”

    石铮却没有和他过去,而是留下来和燕容一起守卫,两个人坐在一个石台上,肩挨肩头并头不知在说着什么。

    阿升在温泉中泡了一会儿,果然觉得身上的血脉都加快了,尤其是膝盖处原本总觉得凉飕飕的,现在这种寒意几乎全不见了,双膝暖洋洋的分外舒服。

    阿升身上舒服,人便懒洋洋的,他靠在石琢身上,随意地说:“阿琢,这水若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难道这石头下面是个开水锅不成?”

    石琢对这种问题显然没有深究过,他绞尽脑汁地说:“大概是地下藏了好多炭火,就把上面的泉水烧得热了。”

    余溪这时给他解了围,道:“地心藏的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我从前游历四方,亲眼看到一处山峰冒了烟,火红的泥浆从山顶淌了下来,吓得山下村子里的人四散逃命,都说是山神发怒了。第二天我上山一看,许多树木被泥浆浸过的地方都成了黑炭。”

    几句话说得石琢和阿升都暗自咋舌,没想到地底下的东西这么可怕。

    阿升片刻之后回过神来,问:“余伯伯,你在山上有没有捡到烤熟了的兔子野猪?“

    余溪气得直吹胡子:“这么要命的时候还想着捡便宜,那山头随时可能再喷一次火的,那时可是会把人烤熟的!”

    阿升吓得缩了缩脖子,更加往石琢怀里靠了。

    石琢忙安抚道:“别担心,这池子下面的石板厚实着呢,一千年也出不来火星。泡得也够久的了,你饿不饿?上面有沸水池,我们用温泉水煮了鸡蛋来吃好不好?”

    阿升听了这个新奇的煮法,立刻便想爬出池子到上面去。

    余溪哼了一声,道:“到了上面可要看好了他,别让他顶替了鸡蛋。”

    石琢听了这个告诫,自然加倍小心,领着阿升拿了一串草绳串的鸡蛋便走到了上方的沸汤边,严格把阿升限定在离池子十几尺之远,这才用竹竿挑了鸡蛋浸入池子里煮着。

    阿升伸着脖子看着,见那池子里的水咕嘟嘟冒着气泡,真像阿琢煮水饺时的开水锅一样,只是这锅实在太大了一点。

    石琢把煮熟的鸡蛋挑了出来,稍晾凉了之后剥了一个给阿升吃,阿升的舌头如今灵得很,觉得这白煮蛋比平时有一种特别味道。

    石琢见他皱眉苦想,便问:“怎么?味道很怪,不好吃吗?”

    阿升这时忽然想明白了,开心地笑道:“有股草木灰的味儿!”

    石琢看了看包在外面的草绳,这东西和硫磺温泉混在一块儿,真不知会是什么味道了 。

    这温泉溶洞真是个避世小住的好地方,不但有一面宽大平坦的石平台,还有一小股清泉水,流到温泉池中,正中和了热水的温度,这才使池水适于浸泡。

    石琢见时候差不多了,便从清泉中取了水来烧饭。余溪也从池子里出来,过来装模作样地帮着干了两样杂事。

    这时就轮到石铮燕容到温泉中享清福。

    石洞中不甚通风,烧饭便要尽量少用明火,石琢用长竹竿挑了密封的陶罐浸入沸汤泉中,等里面的汤饭自熟。

    阿升看着用草绳捆扎妥当的陶罐在水中随着翻滚的水浪轻轻起伏,拍手笑道:“这下可好了,不用总是看着火,又省家里的柴!”

    石琢一边切藕丝一边点头笑道:“不错,下次就买一只猪头,在家里火上先把毛燎净了,到了这里用一只大罐装了,加上酱料吊在沸水中煮上一个多时辰,定然烧得皮脱rou化,熟烂入味。猪头这种东西要慢火细煨,温泉水比柴禾火力更温和均匀,烧出来的猪头更软糯弹滑了。”

    见阿升听了自己的描述后一个劲儿吞咽口水,石琢收拾了一下东西,笑道:“这几个陶罐就在这里煮着好了,也熄不了火,我们下去吧,这地方太热。”

    便把他带到下面。

    午饭大都是煮炖菜肴,还有些凉拌菜蔬。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石台上用饭。

    余溪扫了一下铺在石上的盘碗,笑道:“白烧笋鸡、白切牛肚、白灼虾,今儿的油料倒是清淡,正适合泡了温泉之后吃。”

    燕容粲然一笑 ,道:“这泡温泉倒是个耗体力的事,明明只是坐在那里,也饿得像舞了几套剑法一样。”

    她本就姿容秀雅,虽已三十几岁,仍然是皮肤紧致,美丽动人,此时刚刚从温泉出来,脸上肌肤红润亮泽如珍珠一般,更显得明眸皓齿光彩照人。

    阿升呆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娘亲长得真好看!”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其他三个男人立刻都转过头盯着燕容看,仿佛这张每天都看到的脸突然新鲜了一般。

    燕容很享受这种惊艳的目光,语调轻松随意地说:“怎么,忽然间都不认识了么?像初次相见一样。”

    石铮一笑,道:“只因为平日看惯了,所以对着芙蓉花也像看灯芯草一样,今日如此良辰奇景,这才发现了明珠的光彩。”

    燕容听丈夫夸奖自己,顿时满心甜蜜,便殷勤地给亲人们布菜。

    余溪素来刁钻,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吃了两口菜,忽然笑道:“阿升终于开了窍,知道女人的好看了,连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母亲都能看出美来,难怪有人要把他家的大姑娘许给你。”

    阿升的眼睛立刻亮了,马上追问道:“真的吗?是哪一家的姑娘?长得好不好看?哎呦,阿琢,你摸得我好疼!”

    “我是在摸吗?我是在拧!好个负心忘义的家伙,明明每晚都和我睡在一起,却还像个馋猫一样,逮着机会就要偷腥。那姑娘和你是一样的,什么活计也不会做,你和她过日子,买来的菜rou难道要生吃吗?”

    阿升看了一眼面前石琢巧手烹制的鲜美菜肴,立刻着急地连连摇头,钻到石琢怀里撒娇哄着这炸起毛儿的大猫:“我不要吃生菜叶!阿琢,你别不理我,我到死也不离开你的!下辈子我们两个也在一块儿!”

    这两句情话虽然文采普通,但听在石琢耳朵里实在比、还要动听,阿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对自己也有了相爱之情,才能脱口而出这些话来。

    石琢心头那一点火苗顿时像天降甘霖一样“咝咝”熄灭了,搂着阿升便安慰起来。

    燕容在旁边说道:“年纪轻轻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今后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余溪则摸着下巴,道:“往日他只知道吃饭穿衣出去玩儿,今日怎么突然开了窍,连下辈子的事都想到了?阿升,那两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阿升眼见哄顺了石琢,便毫无心机笑嘻嘻地说:“吃喜酒的时候听戏听来的。”

    三个长辈都轻轻点头,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石琢则像本来正在吃一根清甜的甘蔗,吃到后来却发现都是土块。他定定地看着阿升,片刻之后知道对这人也没办法要求太多,反正阿升能说出这些话来已属对自己有心,只得轻叹一声,将此事揭过,剥了一只虾,蘸了调味汁水塞到阿升嘴里,道:“别情啊爱啊的了,快吃饭吧。”

    下午将要离开时,一家人将石洞里的蛋壳鸡骨之类东西收拾干净,这里是自家今后游玩休憩的桃源之地,自然要认真打扫。

    燕容一边干活一边告诫阿升:“这里只有我们知道,可不要告诉其他人,否则衙门里把这地方收了去,你可再来不成了!”

    阿升连连点头,他已经从心底里喜欢上这个地方,下决心绝不从自己嘴里漏出一个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