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村

    从城里到村里的路很远。

    车应该运过动物,一种恶臭始终漂浮在车厢客气里。

    车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在出事前至少在什么座谈会上见过面。

    可是车里无人交谈,毕竟不论你是什么文学家、书法家、诗人抑或是云云,在这个车里只有一个身份——走资派,所有人头都低着,被无形的帽子压得抬不起头。

    拿林穆琛自己来说吧,他是混血,还是翻译家,通外卖国就够他喝一壶了;林家在民国时还是个大地主,举家逃到香港去了,留你一个,所有的罪孽合该你一人承担;抓你时还不配合工作,妥妥的反动分子,直接给我去喂猪好好的改造吧!

    车上的人或两或三地下了,最后车上只剩了他一个,上面不让人同他前往,毕竟他瞧上去就是反动头子。

    又是一阵颠簸,林穆琛被卫兵赶着下车,他的包袱里只有几件衣服,东西不多,都不需要收拾,就抱在怀里。

    之前卫兵来抄家,他挡在书房门口不让进,被一棍子敲了右腿,好在是他当时还只是半靠边,腿还是给治了,不至于落下残疾。

    “走快点!”卫兵赶着他,林穆琛被架着,一瘸一拐地往二坡村里走。

    二坡村没什么特别的,村支书等在门口,林穆琛看了看,怎么还有个小孩?

    “他都瘸了!”那孩子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是一开口居然是要来帮忙,“我来扶他吧。”

    卫兵正要阻止,村支书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就由着那小孩去了。

    像条小狗。

    小狗偷偷凑过来跟他说话:“你能来这,一定是很有文化的吧?”

    林穆琛没理他,卫兵的眼睛一直望着这边,可是小狗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和他说着:“我爹说叫我别和有文化的人接触,我才不听他的呢。”

    这句话说完楚蛮就没再说话了,林穆琛看到村支书也往他这看了好几眼。

    他们几乎是穿过了整个村子,到了远处一坐又偏又烂的稻草屋,猪圈就在不远处,他需要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去喂一次,还要挑猪粪出来放到猪圈外,方便农民拿去浇地。

    “算好的了,”村支书说,“要不是照顾你的瘸腿,这间房子还不能给你呢。”

    林穆琛只看到破烂的木门和漏风的屋顶。

    他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分明就很破。”他听到小狗说。

    村支书瞪了他一眼,轻轻往那单薄的背上拍了一下:“这没你事了,快走。”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孩子叫楚蛮,每天都会在他屋子附近的那棵大树下——偶尔在树上——发呆。

    每次林穆琛去喂猪回来,楚蛮都会殷勤的跑上来扶着他和他搭话,林穆琛起初对他爱搭不理的,后来日头久了,也能凑合着和他聊两句,楚蛮偶尔还会半夜去给他送点吃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穆琛就这样和他熟络了起来。

    前段日子,政策放宽了些,几个村的劳改犯凑在一起批斗时,林穆琛从一位之前的同事那得到根铅笔。

    这个时期的写字工具就是达摩克里斯之剑,林穆琛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想了想还是推开了:“我最近不想写东西。”

    “还是写点吧,”那位同事最后还是把铅笔塞到了林穆琛口袋里,“写点总归是好的。”

    他已经太久没写东西了,握着笔,像遇见一个阔别许久的老友,林穆琛想起自己翻译了一半的文稿,这回终于可以干些正事了。

    他用铅笔和装吃的剩下的油纸写,借着月光摸着黑写,在这个因为一两个字坐牢的年代,方块字好像也成了枷锁。

    最近政策又收紧了,可林穆琛却像写上了瘾,大半夜的爬起来写,风吹得他心慌,他始终用全部的神经注意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以至于在楚蛮推门进来时,他一下子就把东西收拢到了怀里。

    “出去!”他几乎是歇斯底里了,也不顾来人是谁,只是慌张地驱赶着,“快出去!”

    “哦,好、好的……”他听到了楚蛮的声音,"抬头就看见小孩慌张的背影,“我把吃的放门口了!”

    他没去拿,呆坐了很久,一直到周遭安静得悄无声息。

    楚蛮会举报他吗?林穆琛越想越恐惧,把所有的手稿都撕了,准备明早带去混进猪饲料里。

    可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被卫兵抓走了。

    他有疑是楚蛮举报了自己,对这个原本觉得淳朴的小孩难免升起了些仇恨来。

    林穆琛想自己写点东西,与那小子又何干?每每被殴打被驳斥,挂上铁镣木牌和高帽游街时。这份仇恨便会累积得更多。

    不过这些都只是楚蛮在他这平白蒙受的冤屈,时至今日,林穆琛还常常用这件事来自省。

    举报他的是那位给他铅笔的同僚,在被囚禁殴打数日后,终于忍不住将林穆琛供出来为自己减罪。

    知道这个消息后,林穆琛再没怪谁。

    他只觉得悲哀,想起那位同僚在他刚回国时便来问候,二人相约去看剧团演出时的情景,时代让人变得不像人。

    在他被关押的第五天,卫兵又带来那位同僚用铁链绞死自己的消息,大抵是怕他效仿吧,隔天林穆琛就被送回了二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