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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尊夫人长得很美,我要她当我的新衣服。

    丝丝早已躲到烛灵身后,兜帽下的嘴唇也已全无血色:“我行动不便,只好将这些藤蔓缠在身上,让……让她拉我上去。谁知刚到半空,就……就看见两个死人挂在上面,已经……不动了。”

    此时已有十余名鬼修落地,见那二人死状凄惨,皆有异色。我暗中打量,见死者头上棺木翻转,残余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是惊恐万状,显然是被什么怪物一把从棺中拉出,瞬间击透。那怪物身上想必长有触手之类的长肢,故而在尸身上留下许多透明窟窿。

    我仍沉浸在方才与叶疏颈首相依、作倾心之谈的绮思中,脑子混混沌沌,只是想:“脓血鬼几时变得这样厉害了?它们要是趁夜出来偷袭,那棺中岂不是住不得了?……”

    其余鬼修窃窃一阵,各自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与棺木、藤蔓都离得远远的,似乎怕那夺人性命的鬼怪就藏身其中。我也只得跟随坐下,眼望方才我与他身处的那一具棺木,只觉心中一片缺憾。

    叶疏轻轻伏在我膝上,与我目光相触,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长长的睫毛一动,向头顶方向闪了一下。

    我的心立刻奇异地平定下来,也向他挤了挤自己血红的小眼睛。只是受骨质眼罩阻隔,模样必定十分丑怪,那也顾不得了。

    天光亮时,众人纷纷起身前行,面容俱有几分凝重。我临走时特意多望了一眼,见两具尸体都已干枯发黑,仿佛被人吸干了一般。藤蔓下站着一人,却是烛灵。我见她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脸老人尸体胸口处,不知是何意。见我注意到她,竟向我笑了一笑,追着丝丝走了。

    我只觉她比之前有些异样,也未放在心上。谁知直到脓血地狱行尽,又历经饥渴、铜斧、灰河三狱,那魔珠始终高高亮起,不曾有半刻熄灭。这三狱中的小鬼比先前几层煞气更重,行动更敏捷,脑子也更灵醒,有时甚至设下陷阱来引人上钩。一些修炼未到火候的鬼修,单打独斗已无法前进,不得不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丝丝藏身在我之后,全靠烛灵手中丝帕左支右绌,竟也堪堪无大碍。我那几式青云剑也早已不堪大用,一切铜尸饿鬼,都靠叶疏击退。一路几无喘息之机,下到灰河地狱时,连我那样迟钝的灵识,也觉察到了他损耗之重。他是正统道门弟子,修的是天地正气,在此浊臭之所,复元极为缓慢。我听他原本清宁绵长的呼吸都已开始紊乱,心中焦急万状。不知过了多久,魔珠终于有了转暗的迹象,小鬼也渐渐隐匿不见。我等不及天色黑透,忙将叶疏拉到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替他输入灵力。一时太过心急,还将他呛了一下。

    烛灵一张丝帕浸透鲜血,此时便来到我身后,跪在一汪黑水旁清洗。我见她双眼不时瞥向我和叶疏之间,忍不住冷声道:“你看什么?”

    烛灵嘴角一弯,有些玩味地一笑,道:“我看二位夫妻恩爱,眼馋一下罢了。”又将目光转向我脸上,叹道:“我猜得不错,你虽长得丑了些,却最是个会疼老婆的。可惜……”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绞了手帕走开了。

    我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是心头一震。举目四顾,只见一众鬼修四散而坐,或交颈吸吮,或交缠抚慰,阴暗处更有衣物窸窣、低喘娇吟之声,想是正做好事。鬼修廉耻心极为淡薄,平时采补从不避人,只是阴气渡引之际,全身空门大露,怕人寻仇而已。如今这样急不可耐,可见都已到了枯竭边缘。我与叶疏如此相对枯坐,在一片yin乱之中着实扎眼。

    此行之前,宗门长老千叮万嘱,要我二人见机行事,不可露出马脚。我从骨质眼罩下偷望了他一眼,心想:“事已至此,将他拉近些也就是了。难道还能真的亲他、抱他?”还只动了这个念头,面皮又已开始作烧了。

    叶疏双手本来与我相握,此时不知感触到了甚么,便从我手中挣脱出去。我才觉手中一空,他整个人已经投身入怀,一个柔软的身子,便依偎在我胸口之上。两条温软的手臂也从我腰下穿过,将我紧紧搂住。头也自然而然倚靠在我肩上,姿态亲密之极。

    我浑身彻头彻尾一僵,哪里敢有半分异动?只见极深极浓的黑暗中,叶疏雪白细长的手指从红袖中伸了出来,轻轻扳过我的脸,鲜花一样的嫣红嘴唇,吻在了我这张白骨森森、皮破rou烂的嘴上。

    我如今这副尊容,由大易宫掌教长老亲手勾画,看似是一张皮,其实是一具“壳子”。只有在壳中持续运转灵息,才能保持完好。叶疏想来也由他一手打造过了,否则胸臀何至于如此浑圆,身体又怎会如是之软?……虽则如此,那两片柔绵的触感,仍令我一瞬间浑身虚飘,竟不知身在何方。我两只手本来离他远远的,此时头晕脑胀之下,也忘形地抱住了他,只觉他丝缎一样的长发滑入我掌中,又被我揉皱得不成模样。

    突然之间,那颗魔珠在天顶中放出雪亮的光芒,将整个狱殿照得如同白昼。众人纷纷掩目相避,只见光照之上,一处宝塔状的穹顶轮廓毕现,东南角却破了个窟窿,一个骷髅状的气团有气无力地封在破洞处,好似乡下人家拿白纸糊窗户一般,瑟瑟摇动不止。远远望去,“纸”已经薄得几乎透明,显然已支撑不了多久。

    我还未醒过神来,只心中略略过了个念头:“这个骷髅头,跟我们颈中戴的吞噬骷髅好像,只是大得多了。”

    一名站得最靠前的鬼修忽露紧张之色,侧耳道:“……那是什么声音?”

    我入寒冰地狱以来,脚底一直有轻微鼓动,伴随微不可闻的咕噜之声。当时不以为意,如今四周一片死寂,只觉地底不断起伏,一张、一翕,那咕噜声也清晰了许多,仔细听来,竟似有人在进食一般。

    只听一声娇笑,却是丝丝所发。她拿手轻轻理了理兜帽,款款道:“阴门主,是你么?你在下面吃得痛快,我们可快要饿死啦!”

    地底本来不断耸动,闻言斗然一顿,紧接着一阵瘆人之极的“喀喀”声不断发出,地面渐渐裂开无数纹路,脚下也开始站立不稳。其余人见状不妙,都已四散奔逃。但整座大殿都已开始崩塌,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与叶疏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向进殿方向发足狂奔。一路地裂之处,都由叶疏飞身而起,带我凌空越过。但那大殿实在坏得太快,如此四五次后,脚下全然破碎,再也无处借力。我一脚踏空,顿时向下急坠。眼见一团红云急速向我扑来,我极力伸出手去,却终究差了一臂之远,身不由己地跌了下去。

    这一跌根本无法计算距离,往下直坠了数十丈有余,背心才重重着地。我运起平生之力护住后背,仍摔得眼前阵阵发黑,手中寒潭孤影杖也早已不知掉落到了何处。昏昏沉沉中,只听身边有轻盈走动之声,随即手中yingying地被塞入一物。待要催自己醒来,眼皮却如有千钧重,一时又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却见那短杖已好好地回到了我手。我呻吟一声,勉强坐起,只觉脸上轻飘飘地落下一物。捡起看时,却是一块血污的丝帕。

    我认得这是烛灵之物,一时茫然,心想:“难道她也跌了下来?……叶疏现在又在何处?……”

    此时天顶明亮,我举目望去,只见我正在一座极其广阔的寒冰大殿之中,四周都矗立着丈许高的冰墙。冰墙之上,又有两层坍塌大殿,断头铡刀、枪剑斧钺等沾血不祥之物悉数倾翻下来,鬼尸摔得到处都是,四分五裂,不成形状。看来那地下“进食”的东西出手不凡,不但将其上六层尽毁,更将余下的斫截、剑叶、寒冰三层一并打了个稀巴烂。

    进门之初,那自称万鬼门下仆的便详细说了:地府十殿均有九层,再往下便是供奉宝塔的圣坛——转生殿。转生殿汇聚十殿冤魂,如百川归海。我功力微弱,在这冰墙之间冻得着实不轻。当下一手拄杖,一手裹紧斗篷,哆哆嗦嗦前行,一心要去转生殿与叶疏相会。谁曾想转过一道冰墙,又是一道冰墙,纵横交岔,如同一座巨大透明的迷宫一般,看不到尽头。我拿出毕生所学,在地下刻出冰墙走向,倒也推演出了几条可行之路。偏偏几个活口上都有人激斗,各施鬼术,血雾横飞。道旁坚冰上尸体堆叠,其中好些都是浑身蛀空,与那白脸老人死状一模一样。我离了叶疏,自不敢胡乱生事,一听见人声,立刻绕道而行。过墙之时,也要先探头探脑一番,确定无虞后,才一溜小跑过去,行藏十分猥琐。

    如此漫行七八个时辰后,我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周围的鬼修、小鬼也越来越少。再走得一阵,四周已瞧不见半个人影。我一边搓手呵气,一边拖着短杖向前走去,心想:“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脚下这条路正在我推演之中,接连往左走了三次,果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冰室出现在道路尽头。我心中一喜,脚下加快,却不小心被甚么绊了一跤。低头看时,只见地下横陈一具新死的尸体,浑身孔洞密密麻麻,不下百余,却无一滴鲜血流出。

    我吃了一吓,忙爬了起来。忽然之间,一股奇异的腥香从尸身上传了过来。

    我一怔之下,陡然从地下跳起,便要向冰室中狂奔过去。

    只听一个哀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天寒地冻的,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止步回头,见丝丝一袭绯衣上血迹斑斑,轻轻巧巧向我走来。只一时不见,她似乎又有了些不同,仿佛肚子比之前更大了一倍有余,走动时外袍已遮盖不住了。

    我对她本就又惧又怕,尤其她看叶疏的目光令人不适。如今叶疏不在身边,更是不敢与她相对,强撑着才没后退。

    丝丝笑道:“鬼丑大人对我好生冷漠,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其实方才我在路上看见了尊夫人,难道大人不想问问她的下落么?”

    她说话之时,兜帽下的嘴极为怪异,仿佛不受控制地畸偏向一旁。我明知她所说的全不可信,仍忍不住道:“……既如此,还请夫人告知,感激不尽。”

    丝丝嘴角牵动,才要开口,殿中突然忽明忽暗数下,却是天顶中的魔珠闪动不休。少顷,那魔珠表面花斑隐去,却现出一只全是眼白的独眼来。

    我手中短杖顿时攥紧,心中咬牙切齿叫了一声:“……阴无极!”

    只见那只独眼上下一翻,一个阴鸷嘶哑的声音从魔珠中传出:“转生殿的诸位同宗,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了。经过大家一番苦战,阴某这手底下的鬼子魔孙,可算是死得差不多啦!大家瞧一瞧自己颈上的吞噬骷髅,是不是饱满了不少呀?”

    他说完这一句,还特意留空片刻,以待众人查看。继而又道:“可惜啊,咱们圣宝塔上这个天漏,只要一个骷髅来补就够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也不合适,要嘛,就要最大的那一个。你若嫌自己的太小,别人的太大,那也不必慌张。只要轻轻把别人杀掉,他的不就变成你的了吗?……”

    他在魔珠中咳笑几声,似乎觉得这件事有趣到了十分:“对了,顺便告诉你们一声:之前说好的九颗赋魂丹,不知怎地化成了一颗,还添了许多好处,可喜可贺!只要吞服下肚,一是修为大涨,直接将你送入塑魂境;二是分山辟水,若是拿不到手,只怕这罗刹海千尺海底,有点儿不好出去。”

    他唉声叹气一阵,才道:“好了,闲话少叙,诸位请自便罢!”魔珠一闪,独眼已经不见。珠子却从中裂开,浮现出一枚遍体漆黑的丸药来。

    我听到这恶毒之极的炼蛊之法,震惊难言。丝丝却低头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我早就想到了。别人不懂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懂么?……”

    我见她脸上皮rou松动,只觉妖异之极,情不自禁向冰室中退去。

    只听她柔声道:“你不想知道夫人在哪么?”

    我脚步一顿,颤声道:“……他在哪?”

    丝丝歪了歪头,道:“在我的衣箱里。”

    我乍闻异事,双目几乎睁到极限:“什么?”

    丝丝兜帽下的脸缓缓抬起,外袍被高高凸起的肚子顶向两旁,露出颈上垂下的一个人头大小的骷髅来:“尊夫人长得很美,我要她当我的新衣服。”

    她对我森然一笑,五官尽数塌向一旁,眼下裂出一角鲜红:“我要穿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