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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秋风摇动霜草,转眼又是一年门派考核大会之日。这原本也不与我相干,耐不住江雨晴软磨硬泡,一趟趟支使人来,非要我去送她不可。我听葛尘他们转述她求恳之语,不禁发噱,心想:“她结丹已久,剑法精湛,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七峰长老岂有不爱之理?这考核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却说得这样可怜。”嘴上虽含糊答允,内心实不愿与她见面。当日只是磨磨蹭蹭,直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来到秘境门口。远远望见江雨晴一袭流霞锦衣,粲然如火,身旁挤挤拥拥,簇着一大群人。不止同门好友,更有教习先生、掌事弟子,连流云峰那位白长老也在其中。一时失笑,想我平白无故,何苦又来做她锦上的花边。遂拿起脚来,打算悄悄离去。

    只见人群中一个金色身影十分耀目,似是江风吟正向她叮嘱什么。隔得远了,只听见依稀几句:“……万丈悬冰、刀山火海,多半便是幻象了。你对幻象一窍不通,又生来怕水……若是遇上河海、湖泊,也不要急躁。秘境中自有好心的老前辈相助,你跟着他走,幻境自然破除……江雨晴,你耳朵听见没有?”

    江雨晴嘴上敷衍答应,却显然心神不属,眼睛只顾向外张望,似乎在等人来。曲星在旁掩嘴笑道:“江家哥哥,你对我们大小姐的心思,当真是半点也不明白。今天你妹夫不来,她就是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也不肯进去的。”

    江风吟皱眉道:“你说萧越么?我母亲只前些年提过一次,近年并未再提。他家也只送来寻常拜帖,怎见得就是我妹夫了?”

    江雨晴脸上一红,顿足道:“哥,你这个人没意思得很!我不要你送我了。”四面一张,忽然眼中一亮,叫道:“江师兄,你来啦!”

    我猝不及防,身子立刻停了下来,脚却不肯向前挪动。江雨晴见我装聋作哑,大小姐脾气发作起来,连声催道:“我都看见了,你还躲什么?……江师兄!喂,江随云!”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向她走去。只见白无霜在旁细细打量我,忽开口问道:“我记得你是道尊新收的弟子,也和雨晴识得么?”

    这位白长老一贯喜爱天资出众的弟子,想必江雨晴日后也要入他门下,故而在他面前十分殷勤恭谨,忙抢着答道:“好教您老人家知道,这位江师兄为人极好,平日对我也是照顾有加。对了,他从前……也是和我哥一起在芝兰台候选的。”说着,便向一旁冷着一张脸的江风吟一指。

    白无霜“哦”了一声,颔首道:“那就是了。上次听说你叫江随云,只当是同名同姓。既与风吟同期,那看来就错不了了。当年你们考核大会之前……”

    江风吟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古怪之极,出声阻拦道:“……师父!”

    道宗师徒之间规矩极为严苛,连亲生父子也有所不及。在师长面前便连咳嗽谈笑也是过错,何况直接打断师长说话?他这两个字出口,连平日最放肆的江雨晴也吓住了,只将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骇然向他脸上望去。

    白无霜也怔了一怔,奇道:“不是么?你那时特意来找我,说你有一个本家同门,先天资质太差,脑子又不记事,再给他三百年,也无法通过考核入门。你想让他当你的剑侍,与你一同留在门派之中。平时只在流云峰居住,吃穿用度都记在你名下。外人问起时,只说是你带的仆役,绝不会伤及青霄门颜面。只要我应允下来,你便立刻拜我为师,再也不理会旁人招揽了。后来你……,却只孤身一人前来,我心中还有些纳闷。只是……”

    他说到这里,又将我上下端详一番,不解道:“他怎会说你资质太差,无法入门?我看道尊择你为徒,心中称意,更胜往日收下萧越、叶疏之时。莫非这其中还有些别的际遇?……”

    我见旁人皆不明就里,只得道:“弟子从前身受邪法压制,确是愚驽之极。江……他让弟子以仆役之身入门,想来也是怜悯弟子的一番好意。我……”

    江风吟一张俊脸涨得雪白,忽然大声道:“你不要误会了!”

    我诧异道:“……我误会什么?”

    江风吟额角突突跳动,瞧来立刻就要发作。江雨晴却全然不察,一拍手掌,喜道:“原来江师兄与我哥还有这段因缘,我说怎么一见师兄,心中便倍觉亲切。当年你要是跟我哥入了流云峰,我们三人天天在一起,谈天说笑,习剑修行,岂不快活?……江师兄,你那时为什么不来啊?”

    江风吟脸上阴沉之意几乎溢出,向她厉声呵斥道:“你闭嘴!”

    我脚步一动,微微挡在江雨晴身前,道:“江师妹今日还有大考在身,不如先去罢。这些陈年琐事,又有什么紧要?我脑子不记事,早已忘了。”顿了一顿,又道:“以弟子当日资质之低劣,白长老肯破格收录弟子,弟子铭感于心。”说着,向白无霜深深一揖,告辞离去。只觉江风吟两道炽热的目光直钉在我背上,也只做无知无觉,脚下加快,一径走远了。

    才离开他视线,一到山阴缭乱处,顿觉一阵烈意涌上胸口,竟而难以行走,只能以手扶竹,在道旁缓缓蹲了下去。江大少爷方才对我疾言厉色,如在从前,我只当他真的恼恨。但近日初尝了些人世情味,再不似往日愚憨,呆呆怔在那里,脑子里只是想:“原来他当年还有这番打算,我全然不知道。那时他天天嫌我长得丑,连看一眼我的脸也要作呕,却还愿意将我带在身边。唉,他一向高傲惯了的,却为我跑去流云峰找人求情。我哪里却想得到?只是……只是……究竟是什么缘故?”

    想到头痛处,忍不住抱住头狠狠晃了晃。当日他亲手毁我道体,我不知多少次深夜梦醒,腮边带泪,心意难平,便是难以明了:他为什么那样生气?纵然万遍猜想,也只当是他嫉妒叶疏天才过人、痛恨我对家主不忠之故。只是今日之后,却再难作寻常看待了。

    痴想良久,起身时只闻灵脆笑语,参与试炼的弟子已陆续出了秘境,在门口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去。江雨晴也已现身门口,方才被哥哥斥骂的余恼尚在,还微微撅着嘴。曲星他们围绕她说了好几句俏皮话,也不见她开怀。忽而一群人纷纷止步,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抿嘴笑道:“晴丫头,你看谁来了?”

    我在间疏竹影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黑袍高挑的身影正立在山道中央,正是多日不见的萧越。隔得远了,只见他眉眼憔悴,竟大有清减之意。

    我一见之下,胸口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抓住,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一步,心想:“他怎地这样瘦了?”

    江雨晴见萧越到来,脸上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生双靥,也不顾矜持不矜持,就向他直奔过去。萧越对她亦展露笑颜,二人面对面交谈几句,见道中人来纷沓,便让入一旁的竹林间,站定了说话。

    江雨晴已然是少女中的高个子,萧越身材却还要比她高得多。曲星他们见江雨晴向他仰着一张俏脸,眼中笑盈盈地,一副痴态可掬的模样,皆在远处吃吃而笑。还有人起意前去偷听,却被同伴拖拽不许,一时笑闹不绝。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二人,只觉相貌姿仪,锦衣名剑,无不般配到了极处。心中便不由叹了一口气,想:“那不是很好么?”

    只见江雨晴把玩着自己的裙带,两腮绯红,含羞带笑,不知向萧越说了句什么。萧越向她柔和一笑,言语甚为温雅,却摇了摇头。江雨晴动作一顿,笑容立刻隐去几分,不死心般追问了一次。萧越脸上歉意更深,目光更温柔,却仍是断然摇了摇头。

    曲星见状,不由也敛了笑意,低声道:“不好,晴丫头太心急了。”

    一语未毕,只见江雨晴盈盈双目中已噙满了泪花,小嘴也扁了下来,却执拗地昂着头,向萧越狠狠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冲向女伴,投入曲星怀中大哭。萧越按剑的手微微一动,似有不忍,最终却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了。

    只见江雨晴哭得梨花带雨,诉道:“大师兄说他……说他心属他人,不能忘情。若不能求得那人,他是宁愿终身不娶的了。我问他……那是哪家的小姐,难道门第比我家还要高贵,灵质比我……比我还与他相合?他望着我只是苦笑摇头,说……说……”说到此处,忽然一阵呛咳。众女忙替她抚摩背心,好生安慰。

    江雨晴缓过一口气来,鼻头通红,泪珠点点,哭道:“他说人家不但门户远远不及,甚至眼中都没有他这个人。可是……可是……他却说——‘江大小姐,人生在世,并不一定事事都要登对的!’”

    我远远听见这一句,只觉心仿佛被穿透一般,在胸腔中狂跳不止,竟至耳鸣。

    只见江雨晴推开曲星,发狠道:“他喜欢别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对他说了,本姑娘既然看上了他,那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放手了。就是等一百年,一千年,熬到他心上人死了,化成了飞灰,也非要他娶我不可!”

    考核大会之后,本应择期举行入门大典。只是今年不同往日,苍炎魔教在西北、中原等地兴风作浪,更对昆仑三清宫、嵩山释迦寺进行疯狂围攻,临近的道宗、佛宗诸门派,皆有殃及。释迦寺千年佛门,香火正浓,尚有余力相抗。三清宫近年却是人丁稀少,唯一一名半步大乘的掌门人又已在四十年前陨落,一旦受袭,岌岌可危。青霄门七峰长老中,除闭关云游者外,均已赶往昆仑相助。一日我从云何洞天练剑出来,见山道旁悬挂了许多绒花、明灯,皆在枝头莹莹飞舞,才知大典之期就在明日。我在秋收堂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致,不禁仰头端看了许久。一时忘了看路,却与一个人迎面相撞,将他手中经卷撞落一地。

    我连声道歉,忙替他一一捡拾起来。见那人一身礼服高冠,却无威严之态,反有些拘谨之色,正是我在西河战场救治过的陶师兄。当日我们一行人共战阴无极,生死之间,越见情谊。他见了我,亦是又惊又喜,拉了我衣袖,与我叙了许多闲话。

    我见他手中握了七八本书,皆是之类,想是正在苦读典籍,遂赞叹了好几句。陶师兄却连连苦笑,道:“不是的,这些都是明日入门大典要主掌的科仪。大师兄有事来不了,却赶鸭子上架,抓了我来顶替。”说罢,又翻看默背起来。

    我心中一跳,忙道:“大……大师兄怎么了?我看他最近瘦……累得厉害,也不常在山上见到了。”

    陶师兄挠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谢长老他们提过一次,说近日魔气嚣生,他萧氏曾为天下主,正气所在之地,世族大阵第一个受到冲击。他父亲闭关多年,阵眼早已换由他掌持,想来这镇宅大业,是有些费神思。”再叙几句,便告辞去了。

    我再抬起脚来,便觉步履沉沉,连这漫山灯火,也忽然不好看起来。心中只想:“我在这里赏灯看花,大师兄却在那黑冷大殿中,独自一人拖着病体,支撑那焚天种魔大阵。他那面冷心狠的弟弟说了,他火灵之质并非首选,运作起来颇为勉强,须与甚么火灵阴体相合。唉,我又哪里晓得什么阳体、阴体?我身体里便只有些苏生之力,管他有用没用,便是帮他接续一段灵息,也是好的。”一念至此,再无犹疑,向张管事借了一匹快马,向丹霞山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