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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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身在一片虚浮的梦寐中,四肢百骸皆如飞花丝雨,在风息中摇摇荡荡。体内另一套脉络却如剔骨还真般明了,连其中透明的灵流走向也看得一清二楚。大股新鲜壮丽的灵息如波涛般涌向灵核之中,灵核又循先天九炁之法急速运转,蓄积、生发,孕出一团蒙昧混沌之气,静静悬浮在我下腹。我意识已陷入深处,只觉那气团隐隐有流动之象,虽受其力所限,不能循转,却也十分顽执,不断向我腹中波散。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感知到了:“它”在寻找。 便在意识到“它”的同时,我识海已开,神智复苏,如同云开雾明一般,但觉原本筑基之处,已多了一样金灿灿、暖融融之物,向我灵台中发出光辉。 我一惊之下,如梦中受人背推,一下跌醒过来。眼前冰芒璀璨,正是在云何洞天之中。我从玉床上坐起,只觉身体饱满轻盈,丹田更是一片暖热,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只见一件纯白柔软之物从我身上滑落,却是叶疏平日惯穿的外袍。枕旁也已多了一叠衣物,质地花纹,都与他身上的一模一样。最上面一件却被人踩了几个大黑脚印,不用想也知道是叶白驹的手笔了。 我脑子里还有些发虚,还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夜我与叶疏颠鸾倒凤,我那几件衣服沾满汗水yin液,自然不能穿了。一时羞红了脸,忙起身着衣。叶疏身形虽较我为高,穿起来倒也并不如何突兀,只肩袖宽阔了些,下摆也微微有些长了。我穿戴整齐,一抬目间,见殿中冰晶上映出我雪白身影,不由痴怔了许久。 忽听一阵轻颤般的嗡鸣声,自我身后玉床上发出。我循声望去,只见枕侧有个物件,正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拿在手中看时,却是一条精巧之极的红色手链,触手温绵,好似丝绳之属。束口处打了个同心结,绳尾坠着一个水滴状的坠子,那红光便是从坠子中发出的。 我一时好奇,套在手腕上试了试,只见尺寸大小,如量身定做般合宜。我举起手臂,对天空摇了几摇,见那红光仍持续闪动,带得那坠子也颤动不休,不禁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碰。 霎时间,我“眼前”清清楚楚出现了叶疏的身影,只见他正立于师尊所居的小院中,仰面向上,不知在聆听什么,神情甚是专注。说是眼前也不确然,更类似一种灵识的探见。我乍然见到他,全无准备,脑子里尽是昨夜他在我身上香艳欲情之态,只觉面皮又已开始发烧,更不知要跟他说什么,只是忸怩作态而已。 叶疏似乎也“看”到了我,仍是淡淡面容,只将目光放低,仿佛在注视他面前的那个“我”。他左手雪白的袖口中透出莹莹红光,与我这坠子上的交相闪烁。周围一片静寂,不闻一丝声息。忽而他身后的藤蔓一阵猛烈摇动,一个金黄的葫芦从叶间探出头来,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叶疏,又顺着他目光望了望虚空,葫芦的歪嘴接连动了好几下,似在啧啧感叹。那样子十分世俗,便如我们从前起哄人家小夫妻新婚恩爱、一刻也分不开一般。 我心头一阵蜜甜,只觉与他这样隔空相望,竟比昨夜情事还要旖旎几分。只见他向前方微一颔首,神色恭谨,想是师尊召唤前去,转而又向“我”看来。我忙举手画脚,一字字做出嘴型,要他替我向师尊问安。但我肢体笨拙,瞎舞半天,自己也觉毫无指望,只得作罢。见叶疏垂眸在左腕上轻轻一点,红光熄灭,眼前景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我眼前一恍,只见四周空荡,独剩我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大殿中,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惆怅。但旋即想到自己灵息之变,遂打点精神,开始吐纳炼气。周天运转之时,只觉气脉中活泼泼的,比之前灵动十倍也还不止。那黄金灿烂之物如五岳立于天中,布置出一个崭新门户,内驰外守,抱元引炁。自此,我元魂安稳,金丹始成。 金丹境是普通修士一生汲汲所求,结丹之后,容颜永驻,延寿千年,从此便是仙凡之别。别门小派中若是出了一位金丹弟子,也是要书之名山、镌于经契的大喜事。青霄门虽为天下道宗之首,除十六堂中有些灵赋偏于旁门、非主攻剑术的高阶弟子之外,也只七峰长老亲传弟子中有一二十佼佼者,历经百年苦修,方臻丹境。如萧越、江风吟、江雨晴、曲星等名门望族之后,不但有宗家血脉、上等功法加成,更有烧不尽的阵法灵石,吃不完的灵丹妙药,修炼起来远比常人容易得多。像叶疏这样百年即入元婴境的绝世天才,又自不同。据说朔月堂有一名副堂主,也才到元婴中期。他境界如此高涨,将来定担大任,千般事务一并砸上身来,再想在这青岩小院中一心一意练剑,只怕难了。难道等他大成之日,也让他带人去采石不成?…… 我越想越离奇,甩了甩发涨的脑袋,站起身来。见我那些家什还散乱摆在地上,忙一一收拾整齐。只见我那几件污了的衣服都胡乱塞在一个茶碗篓子里头,弄得一团潦草,可见泄愤之深。我将里外几件都拿到外面洗了,独拿起那条墨色锦带时,却不由一阵心烦意乱。我一生之中,只有别人负我,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辜负他人的滋味。一时只想:“我可没脸再见他了!唉,他闻听我和叶疏的婚讯,一定勃然大怒,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罢了,罢了!我做下这等事来,就是道体被他毁去,也是应该的。”想到此处,鼻子一阵酸。 忽听衣袂轻拂,走廊中传来碎玉琳琅般的脚步声。我忙擦了一把脸,定了定心神,从篓子旁站了起来。哪晓得方才想得入神,头重脚轻,竟打了个趔趄。 叶疏来到我身边,在我手肘上轻轻一扶,使我不至跌倒。我方才只是见他虚妄影像,已觉极不好意思。如今见到他真人,只羞得连脖子也不敢抬起来。偷眼望去,只觉他整个人似乎都不一样了,虽近在咫尺,却如散发淡淡光芒一般。一时不由自惭形秽,羞羞答答半天,只说了句呆话:“你……你回来了。” 叶疏松开手,面容沉静,应道:“嗯。” 我低着头搔着面颊,只恨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引起话头。在他面前,一切人事都显得无足轻重,毫无提起的必要。但实在想与他说话,虽觉难以出口,还是将自己梦中结丹之事和他说了。 叶疏倒并无不耐烦,只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我昨日觅得补残之卷时,从头查阅全本,亦不曾见一采灵纳气之法。想来你这灵质本就通天达地,宇内六合之气,无不可纳之为己用。如再取法倍之于人,一步登天,便有违道法恒常,背反因果大律,为天理所不能容。我观前代天灵体大能,皆是天眼七窍洞明,便是呼吸走路之间,亦能修为精进。独有你纳取之力远远不足,以致徘徊不前。今日灵满丹成,应是昨日你我双修进益之故。” 我见他面不改色说出双修之事,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我对这些门道本就一无所知,他既如此说,那自然是错不了的。当下搓了半天耳朵,才小声问道:“那、那你有进益么?” 叶疏明澈的双眸对准了我,那春波深处好似忽然吹皱了一般,有一瞬间的荡动。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答道:“……有。” 我顿时欢喜无限,连声道:“那就好,太好了。”想昨夜他顶破我体内那条湿缝时,确有一大股冰雪灵息与我激发碰撞。若按他说的道法恒常,多半是补他元阳之损了。细想来,忍不住又是红晕满脸。垂头见他腕上垂下一枚玲珑剔透的坠子,这才想起那手链还在我手上,忙道:“我……我见它在动,就拿起来看一看,不小心……碰了一下。”说着,便手忙脚乱地要摘下来。 叶疏将我右手按住,道:“是给你的。” 我从前只在戏台上见过公子佳人互赠玉佩、帕子为信物,山盟海誓,誓不相负。至于平常夫妇,极少有如此多情者,何况叶疏这样冷清之人?一时惊得呆了,愣怔道:“这是……什么?” 叶疏伸手与我相握,皓如霜雪的一段手腕上,也缠绕着一串同样鲜红的丝链。与我手上的交叠在一起,轻丝密织,天衣无缝,如同一条红线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 只听他缓缓道:“这是我mama留给我的,名叫……’长相思’。二人分别佩戴,可时时而知对方所在。取意……’相思相见,至死方休。’” 我只觉心中一阵剧烈震荡,许久许久,才颤声道:“多……多谢你。我……我会永远珍惜……它。” 我初窥丹境,心绪大乱之下,全身灵息奔逸而出,连眼前都有些花了。叶疏握着我的手,替我疏导。忽而又道:“师尊让你与我闭关勤练,以备释迦寺之战,不必再向他问安了。” 我抬头望着他绮丽玉容,见昨天还隐约可见的魔纹已消退得一干二净,肤白胜雪,唇红如樱,已是半痴半醉。又听他这样知我心意,连我那鬼画符般的手势也猜得分毫不差,更是魂飞神荡。先前还想与他找些话来说,以免二人之间气氛太过沉闷。如今却觉只要在他身边,不说话也是好的。心摇意动之中,目光落在他红唇上,忽起妄念,想如昨夜那般吻上去。但心念转了许久,始终不敢造次,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偷偷许愿这一刻长久。 十一月初,西南道门传讯:极焰魔窟中发布生死煞令,白空空撕天作法,号称要在十二月初七、魔尊孟还天生辰当日,一举夺回魔种,血洗释迦寺。这一次敌人声势浩大,不但苍炎魔教倾巢而出,其余魔门鬼府、邪派散修,也均派遣精英元老出战。中原百家道门,以青霄门为首,联手青城山、西华宫、灵素谷等一众名门大派,同仇敌忾,欲齐聚释迦寺,守卫同侪,合力诛魔。更有异域门派、他方修者,也纷纷赶来相助。一时之间,战鼓如催。门内弟子或苦练剑术、丹术,或加紧采集材宝、炼制法器,或在师长护持下聚灵破境,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我与叶疏日夜在云何洞天修行,虽彼此之间无甚亲密话语,一天到晚只是对坐吐息,但偶在间隙中偷望他一眼,也足以令我心安。 这一日睁开眼来,却有一名嘉禾堂的小弟子来拜访,说临行在即,堂中为诸家子弟都备了一些通灵驱魔之物,请随他前往领取。我见院中叶白驹人影不见,叶疏又在漱玉池中阖目入定,不好令人家白跑一趟,遂整饬了衣冠,随他下山去了。 嘉禾堂坐落于千旗山下,山上便是萧越所居之处。我遥遥望见松涛起伏中那一处院角,心中一阵紧颤,连脚步也不由迟疑了。 那小弟子自然不顾我的踌躇,一径敲开嘉禾堂大门,将我带了进去。只见大厅中灵光浮照,熠熠生辉,阁架上陈列着千百件珍奇。有的观其形貌,尚可推想出作何用途。有的岂止想不出如何使用,连形状、色泽也难以描述,直是闻所未闻。灵物本是天地精华养造,如此齐聚一堂,厅中灵意盈然欲出,令人耳清目爽。 说来也巧,嘉禾堂今日当值的,却是与葛尘交好的一名世家弟子。当日师尊赐婚之时,也随他们过来向我恭贺过的。此时见了我,热情洋溢,替我将合用之物一一清点过数,又说了许多祝福之语。帮我收拣桌上物品时,忽而一拍脑袋,叫道:“差点忘了,里头库房还有一种犀烛,亦具破瘴之效。”说着,便推开厅左一道小门,带我拐了几拐,来到一处阁楼前。 我一进这库房,便觉一阵心悸。停步一看,连呼吸都几乎停了一瞬。只见萧越正在最近一座阁架下,对着长桌上一张半残损的古卷轴温声说着什么。他身旁围了五六名弟子,正自专心聆听,从前取笑过我与他的贝师兄也在其中。 我一见他,顿觉慌张无比,下意识便要逃开。但腿也已不听使唤,却如何抬得起来? 萧越一抬头间,也已看到了我,话语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沙哑,竟已无法接续。 便在这时,那当值弟子已从阁楼上一步步爬了下来,喜道:“随云师兄,你看这对犀烛红彤彤的,又做龙凤之形,交予你与叶师弟贤伉俪使用,最是合衬不过。到时二位在马车上点起来,花烛高照,良宵美景,岂不是羡煞旁人?”说着,便将手中一对红烛向我递来。 他声音响亮,又带欢声笑语,在场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我根本不敢抬头看萧越脸色,只是低头发抖而已。 那弟子见我不接,诧异道:“师兄?” 忽听两声轻咳,却是贝师兄所发。只见他将手握拳放在嘴边,向旁人道:“……我们先出去回避一下罢。”说着,过来轻望了我一眼,抓着那当值弟子的背心,推着他率先走了出去。其余人也随之离开,门也掩上了。 只剩我与萧越单独相处一室,我只觉又心虚,又畏惧,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听见他脚步转过阁架向我走来,全身悚栗,眼眶中也不由噙满了泪水。 只听那脚步停在我身前,似是萧越正在凝视我。我只觉芒刺在背,虽极力忍耐,仍忍不住流下泪来。 良久,只听他极轻、极渺茫地叹了口气,温柔道:“江郎,我还没有哭,你却哭起来了!” 我本已豁了出去,无论他怎样讥讽我、怨恨我,甚至动手毁了我,我也绝不作半分抗辩。此时听他语气仍是这般柔和,一时悔愧无已,哭道:“大师兄,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你……我配不上你。你、你打我,你骂我罢,不要再……不要再这样对我了。”说着,泪如雨下。 萧越瞧着我的目光全是柔悯,似乎要将我泪水轻轻拭去一般:“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我知道,你那天……委身于我,只是心中对我过意不去,绝非对我有什么眷恋之情。你从前便对叶师弟倾心相爱,他又在万劫城舍命护你周全,你能与他结为良缘,自然不会再把我放在眼里。我听见这个消息,也替你……” 他说到此处,也不禁喉头哽咽,朝旁边空看了片刻,才道:“……替你欢喜。我自己虽无此幸,但那……两情相悦,想必……是世上第一快乐之事。我……师兄见你心中快乐,自然也……也无憾无怨。” 我听他忽然换了自称,只觉心中一阵撕扯般的剧痛,仿佛被人活活挖走了一大块。一时只是摇头道:“不、不是。我不是对你……我心里有、有你,才……”哭得狠了,口齿愈发不清晰,话语也是一片模糊。 萧越深深望着我,英挺的面容上似浮现一丝苦笑:“嗯,我知道的。你心里有我!只是一见到他,就忘了我。” 我几乎都不知如何反驳,只是哭着对他摇头。只见他衣袖一动,似要拍拍我、安慰我,却在中途硬生生放了下去。 只听他极力克制的声音响在耳畔:“你不要担心。萧家阵法已经稳固,即便……我也会谋求别的办法。让我再去求萧楚扬也可以,……让我娶江雨晴,也可以。只要我的江郎,与心上人一起,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只是……广叔新做的糕点,不能亲手端给你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只觉掏心断肠,亦莫过于此。泪眼迷蒙中,只见萧越眼眶通红,嘴唇也在微微颤抖,最终只轻轻道:“江郎,让我最后抱抱你罢。” 我哭得全身发抖,向他迎上一步,只觉他立刻伸出手来,将我无比紧密地搂在怀里。那抱法用力之极,几乎将我骨头都揉进血rou里。 我把头深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沉香气息,更是泪流不止。萧越不断以手替我擦去面颊上的泪水,但我越哭越无法止歇,如何便擦得去? 萧越又极深地叹息一声,将我的脸捧起来对着他,低低叫了声“江郎”,向我唇上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