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病人

    近乡情怯。

    乐映目不转睛盯着病床上的人,脑海中莫名浮出这个词语,心跳忽快忽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太久了,他等得太久,煎熬得太久,终于在昨夜接到象征解脱的电话——女性用陌生又平静的语气说:“是的,乐先生,病人被解救出来后,已经送进了我们医院接受治疗。”

    其实乐映并不喜欢“病人”这样的形容,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对方始终是一副高大、年轻的模样。然而,现在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消瘦的可怜男人,漫长的监禁生活使对方肌rou萎缩,折断过的左腿比健康时显得歪曲些,令人感到不快。乐映缓缓吐出一口气,既愤怒,又觉得悲伤,眼角稍微淡去的红色重新充盈。

    病房里开了所有的灯,据说因为病人在昏暗环境会变得易怒和暴躁,所以护士细心地留意着,还不忘给对方打了一针镇定剂,让他安睡。乐映趁此机会轻轻抚摸对方手背,肌肤触碰的微凉感觉有些怪异,但如此令人怀念。

    “幸好。”他忽然喃喃道。

    经过一整日的守候,乐映难免疲倦,却舍不得合上双眼,一直贪恋地用目光勾勒男人的轮廓。与几年前他们相识时差不多,除了头发变长,身上多了些伤痛痕迹,对方仍十分英俊,薄唇紧抿着,仿佛不能轻易挣脱往日的噩梦。乐映舔舔嘴唇,指尖无意识地写出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

    郝义。

    或许被他的小动作惊扰,男人突然翻了个身,像不安的鱼,很快又蜷起手脚,成了固执的贝。乐映回过神来,不再思考无用的琐事,事实上,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对方。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护士回来了,将新的点滴瓶换上,压低声音道:“乐先生,你不休息一会吗?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睡不着。”乐映苦笑,“我总看见他在受罪。”

    护士对这批病人相似的经历略有耳闻,自然也清楚乐映话中之意,同情地回答:“好吧。如果有需要,请随时按铃,我就在外面值班。”

    乐映点点头。

    这番下来,郝义依然安静睡着,只是眉头蹙紧。直到凌晨四点多,他猛地清醒了,双手慌乱地在四周摸索,一并惊住了乐映:“阿义,别怕,我在这里……”

    郝义周身冒出冷汗,许久,他才在对方温柔的安慰下缓过气来,因而急急松开攥紧的手腕,像刚学会说话的稚童:“疼——疼吗?”他觉得嗓子有些疼,但一字一顿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疼。”乐映忍不住落泪,又飞快擦去,生怕对方误会,“真的不疼。我给你倒杯热水,记得别乱动了,会回血的。”说完,他便站起身,可背后的目光死死追着,如火焰炽热,令他手上动作不由加快了几分。

    等乐映回过头,郝义的神情又一下子放松,反而带上些迷茫,好像骤然被抛到了不熟悉的时间、地点,整个人混乱了。他动动嘴唇,正要说话,对方却先一步亲了上来,短短几秒,然后喂给他温度合适的水。郝义彻底没了担忧,张开手臂抱住对方腰肢,喉结上下滑了滑,最终只剩下一句。

    “我回来了。”

    乐映的眼泪瞬间流得更厉害了。

    尽管不太合适,但两人醒来的时候,四肢紧紧地挨着,而周遭天色亮极了,是夏日特有的灿烂。乐映连忙下床,喊来护士收拾点滴瓶,又不忘安抚郝义,表示自己要下楼打两份早餐。虽然先前被虐打、折磨了很长时间,但郝义的肠胃没出太大问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此医生允许他进食一些清淡的食物。

    “你不能丢下我。”郝义重复了一遍,“绝对不能。”

    乐映知道他略显偏执的行为是何种含义,耐心哄了几句,终于匆匆赶去医院的食堂。再上来时,他走得慢了,小心翼翼将早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等身体再养好点,我们在家做好吃的……”

    闻言,郝义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嗯。”

    两人一同吃过早餐后,楼下似乎吵嚷起来,乐映不由得探头去看,发现是几个打扮普通的人被保安拦在外头,争执间,有人随身带的拍摄设备掉在了地上。这下乐映肯定了他们的身份,迅速拉起窗帘,避免被人注意到。护士也很快赶来,说:“乐先生,外头又有记者……虽然我们医院安保挺好的,但是小人难防,你们不愿意接受采访的话要格外当心。”

    “我明白的,谢谢。”乐映叹了口气。

    过程中,郝义始终握住对方的手,或许怕昨晚的事情再发生,他格外谨慎,一边打量乐映的神色,一边调整力度。反而是乐映察觉到了,仿佛给予某种肯定,与他十指紧扣,将自己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

    护士还有工作要忙,转眼间,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乐映纠结着是否要提早办出院的手续,备受关切的对象已经率先做了决定:“阿映——”

    “怎么了?”

    郝义望着自己双腿的轮廓:“我想回家。”

    顺着这股视线,乐映好似晃了晃神,劝说的话挤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嗯,我们一起回家。”他明白郝义厌恶这里,厌恶只能躺在床上嗅着消毒水气味,更厌恶身体上的累累伤痕……所以,或者换个环境才是最佳选择。

    对此,主要的阻碍是医生,考虑到病人的身心状况,他并不建议太早离开医院。但禁不住两人的恳求,他再三检查,确保郝义的伤势不太可能继续恶化,又叮嘱乐映该如何照料对方,才终于松口。出院这天,乐映提前准备了遮掩身份的衣服、帽子,打扮好了,再从侧门出去,没有惊动那些试图打探出大新闻的媒体。

    出租车司机并未怀疑,不是谁都会关注那所骇人听闻的矫正学校与可怜的学生,更多人只在意自己的生活。乐映担忧身旁人和外界隔绝太久,会因沿途的景色、声响感到不适,便一直找话题聊,郝义也非常配合。

    “到咧,里头我进不去,在门口让你们下来哈!”司机道。

    乐映租的房子在老小区,电梯运行时有一段低沉的噪音,不过很安全,没一会就将两人送到六楼。郝义不喜欢被搀扶,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眼神充满好奇,这时候倒是透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乐映看在眼里,更觉心酸:无论经历了多少,对方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读书、玩乐,或者还会思索将来去哪里实习,要找一份怎样的工作在城里安身……

    郝义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是,是这里?”

    连忙回过神来,乐映掏出钥匙,开门前还不忘说道:“可能有点乱,最近我没空收拾,但房间很干净,我一直备着给你的东西。”虽然长时间一个人住,但他没放弃找寻对方,买日常用品都是双份。

    屋内果然有些凌乱,没吃完的饭随意摆在桌边,已经围了好几只苍蝇。乐映急忙清理,又腾出沙发的位置,让郝义坐下来。当然,他外出前拉上了窗帘,现在可以全部打开,任由日光烂漫地洒下,带给人暖意和安全感。正因如此,郝义在陌生的环境里也没有觉得不舒服,反倒心情愉悦了不少。

    因为来不及在路上买柚子叶,所以乐映干脆花了大价钱,让跑腿小哥在市场里找来合适的数量,送上门来。老一辈总说经了大难要洗澡去晦气,他从前不信,现在却深感认同,马不停蹄去煮了,将深色的汁液混在浴缸里。

    嗅着淡淡的草木味道,郝义不太自在地解开衣服,可能是不愿意被看见受过伤的地方,他下意识挪了挪左腿,但乐映根本不介意,更没有露出震惊或嫌恶的表情。“我还没给人洗过身子呢。”乐映有意活跃气氛,笑着说道,“如果下手重了,一定要提醒我。”

    “不会。”得益于对方的坦然,郝义舒展了一下腿部,情绪也稍微缓和,“你很擅长照顾人。”

    乐映吸吸鼻子:“以前是照顾学生,这会是照顾男朋友,不一样了。”

    这话顿时让他们回忆起过去,当时郝义还是个高中生,整天吊儿郎当,厌倦母亲过分强势的、无休止的控制欲。为了让他考上理想大学,更是要在前夫面前争口气,母亲请来了家庭教师,也就是乐映。

    最初乐映对这个年轻的男孩没有太多好感,仅仅出于责任心,尝试扭转对方的想法。怎料两人越来越熟悉后,某种情愫也如雨后春芽钻了出来,特别是郝义,几乎不掩饰地对他展开了追求。乐映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想过找一个同性伴侣,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未成年!他果断拒绝了,但没熬住郝义的软磨硬泡,还是被占了不少便宜……

    当思绪快要滑向某些印象格外深刻的日子,乐映反应过来,及时打住,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这副高高瘦瘦的躯体。与过去不同,郝义沉静了不少,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脱离现实的呆滞,也不再轻易被乐映的触碰激起情欲。但乐映知道个中原因,心里难受极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只希望郝义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