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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三年前,拓跋烽|十三年后,夏侯烈

    第二章

    十三年前。

    拓跋烽彼时只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随父亲拓跋业至王帐觐见大单于阿苏,以表部落对大单于的忠诚和臣服。他早听说过无数阿苏单于的英雄事迹,人们都说阿苏单于夜遇群狼亦全身而退,还把头狼的脑袋提回了王庭,挂在帐上彰显武德。他将来也要和阿苏单于一样,做叱咤草原的大英雄!

    阿苏单于不过三十,正当盛年,可与牛马角力,见年少的拓跋烽武艺不输身边勇士,还把自己身上的玉环解下赠予他。

    阿苏单于和各部落的单于在王帐内议事,拓跋烽就在王庭闲逛。

    匈奴部族逐水而居,王庭也常常变换位置。拓跋烽不是第一次来觐见大单于,可上回来的时候阿苏单于还不是大单于,从前的大单于是他的父亲,吞吞单于。吞吞单于不喜长子阿苏,更喜欢新阏氏生的小儿子,意图放逐阿苏,让小儿子做新单于。阿苏诛杀了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迎娶父亲的阏氏,拔除了所有的反对者,坐稳了大单于的位置。

    阿苏单于的王庭很气派。

    拓跋烽和父亲拓跋业来觐见大单于,也算王庭的贵客,更何况,他还年幼,正在好奇心和探索欲最旺盛的年纪,王庭的武士们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王庭中窜来窜去。

    拓跋烽无意间闯入一个奇怪的帐篷。

    这个帐篷和其他帐篷都不一样,没有那么多金银珠宝,也没有那么多毛皮武器,取而代之的居然是长几、毛笔和宣纸,还有一摞一摞数也数不清的书。这些书上都是汉人的文字,他们的部落里也有汉人,也有汉书,他见过,认得出来。帐中有一道屏风,挡住了他的目光,屏风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在沐浴,传出若有若无的水声。

    汉人?

    拓跋烽的父亲拓跋业推崇中原文化,认为想要统治各个部落必须要吸纳其中精华,这让他成了一个异类。如今的大单于阿苏最厌恶的就是曾经让匈奴退居天水以北的南夏,多次在各部落单于面前贬斥拓跋业,如今在他的王庭,居然有这么多汉书。

    拓跋烽只认出几上毛笔写的大字: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水声停,屏风后,有人问:“谁?”

    拓跋烽看见一只白得晃眼的手从屏风上拿下搭在那的衣裳,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这声音持续的时间格外的长,有这么长的时间,拓跋烽都能和王庭的武士们摔一回跤了。汉人真麻烦,阿苏单于说的一点都没错,父亲不该那么推崇他们的文化。

    拓跋烽道:“你是什么人?”

    屏风后,绕出一个头发湿漉漉的清秀少年,那少年和人高马大的拓跋烽截然不同,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上去比草原上的女人还要漂亮,拓跋烽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把他举起来。

    少年道:“你是什么人?”

    他的语气可不像他的人一样。

    拓跋烽道:“我是拓跋烽,来王庭见阿苏单于。”

    少年道:“那你为何到我帐中来?”

    拓跋烽指指几上的字,“那是你写的?”

    少年反问:“不行吗?”

    拓跋烽奇怪道:“你怎么这么凶?”

    少年一顿,说:“因为你不请自来,不是正经宾客。”

    拓跋烽抬手去拍他的肩,边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既然相见,就有缘份,不如——”

    少年挥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指着帐篷的门,说:“出去。”

    拓跋烽当然不出去,他拿起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问:“这些书你都看过?我不信。”

    少年抬起下巴,“你信不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过的书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都在我父亲帐中。”

    拓跋烽把书放回去,大大咧咧在长几前坐下,拿起几上毛笔在纸上画了几道,头也不抬道:“你们汉人,就知道念书,有什么用。”

    少年冲过去抢下他手中的毛笔,愠怒道:“你知不知道这纸和墨有多难得?你用了,我用什么?”

    拓跋烽和王庭的武士比武都不曾落败,少年这点力气在他面前实在不上台面,可不知为何,他没有用力,任少年从他手中抢过那支毛笔,心疼地藏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滴着水的发梢,心想,这个人的头发可真好看,不知道干了又是怎样。

    他夸口道:“我再还你就是了,不过是几张纸,我那多得很。”

    少年不信:“王帐都没有,你吹什么牛。”

    拓跋烽抬头看他,让他脸上的怀疑刺到,说:“王帐在北,我在南,离北燕更近,北燕有许多南夏的工匠,造纸造得多,也往我们拓跋部运,我当然有。”

    少年眼一亮,又有点怀疑,问:“真的?”

    拓跋烽耸耸肩,“我为什么要骗你?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汉人,城府太深,总说谎话,还以为别人也是。”

    少年脸色微变,也没说信或者不信,在长几另一边坐下,给拓跋烽倒了一碗茶,推给他。

    拓跋烽没有细看,接过来一饮而尽,喝下去才意识到这不是酥油茶,好险没吐,硬是强咽下去,苦着脸道:“这是什么东西?你骗我喝药?”

    少年露出一个笑,说:“这不是药,是茶,南夏的茶。你们拓跋部不是临近北燕,怎么没喝过茶?”

    拓跋烽看着他脸上的笑,责怪的话说不出口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汉人和他平日见的那些能一起摔跤、一起射箭的人不一样,仿佛对他说一句重话都不应该,他比别人家的女儿都娇贵。

    他把碗推回去,清清嗓子,口中的涩味也消失了,“我不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等少年说什么,拓跋烽从堆成小山的书摞中抽出一本,扔向少年,说:“你说这些书你都读过,那你告诉我,这本书写的什么。”

    少年一怔,奇怪地看着他,正当他心虚时,终于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教你识字吧?”

    拓跋烽脸一红,梗着脖子,问:“不行吗?”

    太后睁开眼。

    一张英挺的、骄傲的、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的目光之中,这张脸的主人躺在他的床上,睡得沉极了。这是阿恤的脸,他日日夜夜都能见到的脸。太后抬起手,抚上他的眉,温热的触感让他眼角湿润。这是他的阿恤啊,阿恤永远都这么热,不管在多么大的风雪之中,阿恤总是热的。

    睫毛颤动。

    眼睛睁开。

    太后收回手。

    夏侯烈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现在自己躺在太后陛下的床上。

    昨夜,他在叔父太原王夏侯婴的安排下入宫为太后献剑舞,满心都是不得不为之的屈辱,要不是顾及母亲和meimei,恐怕不能克制心中的杀意。剑舞之后……剑舞之后,他也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正如叔父所愿。恐怕现在整个丰都都知道,前燕王子如今变成了北齐太后的面首。

    太后赤裸的肩头刺痛了他的眼。

    “陛下。”夏侯烈道,“臣……”

    叔父告诉过他,在这个时刻,一定要说“能服侍陛下,臣三生有幸”,可他说不出口。那太下贱了,真的那么说,他的父皇在天有灵,怎么可能还把他当儿子。可不说,他又怎么和叔父交代?夏侯一氏如今的主人是他的叔父夏侯婴,他的母亲和meimei都在叔父手下讨生活,如果叔父想,甚至可以把她们活活饿死,谁都不会说一句不行。

    夏侯烈道:“臣三生有幸。”

    这么讨好谄媚的话,他说出口都硬邦邦的,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甘和屈辱。他恨太后,也恨叔父,更恨自己。他恨这位年轻放浪的太后仗着手中的权势为所欲为,恨自己的叔父为了讨当权者的欢心不惜用亲人要挟他让他出卖身体,更恨他自己没有办法说服母亲和meimei离开丰都远走高飞。

    太后动了动,锦缎沿着他赤裸的身体滑下,露出他饱满的、比雪还白的半边胸乳。

    夏侯烈的脸一下红了。

    太后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抚上夏侯烈的脸颊,含笑道:“知道你乖,我不会亏待你的。你现在还小,过几年,送你去军中挣些军功,让你封侯拜相,比你的叔叔还厉害。你说,好不好?”

    夏侯烈愣住。

    这和流言中的太后也太不同了吧?

    人们都说,元景太后虽然喜欢和先帝长相相像的男人,也会召这些人进宫宠幸,甚至还会在朝堂之上为他们铺路,却很少把他们留在身边太长时间,往往三五回之后就厌弃他们,反正丰都多的是想爬上太后床榻的年轻男人。可现在太后居然说“过几年”,这究竟是碍于他的身份不能给他赏赐的托词,还是真的想把他留在身边这么长时间?

    夏侯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眼,说:“不好。”

    这下,太后愣住了。

    夏侯烈道:“我不想做你的面首,我来是因为我叔叔威胁我。”

    太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夏侯烈云里雾里,终于停下来,摇头道:“别人都甜言蜜语,说只求能陪在我身边,只有你,这么傻,连真话都往外说。说来听听,太原王威胁你什么了?”

    夏侯烈以为他会动怒,没想到他看上去居然心情更好,真让人捉摸不透,也是,别说他,天下人谁能摸清太后究竟在想什么,“他说我不来,他就不让我阿娘和meimei好过。”

    太后想了想,好笑道:“真没出息,好歹也曾是北燕亲王,连脸都不要啦。”

    夏侯烈:“……?”

    太后拍拍他的脸,眷恋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翻身下床,赤裸着身体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地饮下去。

    他浑身不着寸缕,但青丝如瀑,遮住了他的胸乳,也遮住了他的阴户。傻坐在床上的夏侯烈只能看见他白得刺眼的大腿和rou乎乎的屁股。说实话,昨夜献剑舞后的一切他都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太后从高高的阶陛上走下来,走到他身边,撩开他在激烈的动作中散落下来的发丝,深深地凝视他的脸。

    看来他和元帝长得真的很像。

    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侧过脸,似有些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夏侯烈愣住。

    太后轻巧地道:“你曾经是北燕的王子,你父皇死了,你哥哥也死了,太原王方轮到他来做,你杀了他,再杀了他的几个儿子,你就是太原王啦。那谁还能威胁你,威胁你的阿娘呢?”

    这是多么耸人听闻的说辞,又牵涉了多少活生生的人命,可他说起来那么轻松,那么自然,好似这等事情他做过无数次。也是,他如今身居高位,可当年也陪着元帝吃尽了苦头,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也许没有元帝多,可谁能说元帝手上的血没有他的一份?

    夏侯烈下意识地回答:“他是我的叔父。”

    太后摇摇头,笑了一下,说:“你啊,真的还小呢。”

    夏侯烈有些不服气,他觉得太后看他仿佛在看笑话。

    他反驳道:“我十七了,我父皇还在的话,我都娶妻了。”

    太后挑起眉毛,取笑他说:“娶妻就是大人了?你看,你真的还没长大呢。你既然不想杀他,那只好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面首了,不然,你的阿娘、你的meimei,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夏侯烈。

    夏侯烈攥紧拳头,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只要太后一句话,那他就没有选择。

    他不甘不愿地问:“要多久?”

    “多久啊,”太后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他的轮廓,半晌,终于道:“我也不知道……等我厌倦了,就放你走。”

    夏侯烈对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并不满意,可他总不能逼着太后陛下给出答案,太后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夏侯氏的命运……北燕遗族如今仰人鼻息,生活在北齐的都城,多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这个曾经的“王子”也不得不讨好北齐的太后,以换得一时的太平。

    夏侯烈离开王宫时恰是天光破晓。

    太后赐了他丰都骑马的权力。

    这是莫大的殊荣,连他的叔父太原王都没有这等权力,太后在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这个亡了国的北燕小王子如今是他的心头rou。这么多面首,这么多佞幸,没一个得到过这么惹眼的偏宠,只有他。

    太后甚至还送了他一匹无双的骏马,那是北方草原部落贡上来的宝贝,敬帝不知多想留下,可他怎么敢从太后手中抢东西?如今,这匹日行千里、如星追月的骏马成了一个卑贱的鲜卑人的坐骑,等敬帝知道了,不知要生多大的闷气。

    夏侯烈一无所知。

    他也没想这么多。

    他牵着那匹马,走在丰都的街上,心中唯有迷惘。

    不知多久,太后才能“厌倦”他。

    他听叔父说过,太后向来喜新厌旧,不是长情的人,也许他过去也和在他之前的人说话这话,只要再忍几回,那他就会厌倦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只要忍。六年前,北燕覆灭之后,父兄惨死,他和阿娘与尚在襁褓的小妹一起变成了亡国奴,不得不随族人一起迁居丰都,在灭国仇敌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被人侮辱、被人嘲讽、被人苛待,这些,他不都忍过来了么?与之相比,这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太原王府的大门出现在他面前。

    北齐对亡国的皇族还算宽待,当年元帝把这个府邸赐予夏侯婴,不知多少人夸他仁慈。夏侯烈在这生活了六年,可仍然觉得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北燕旧都,不在北齐的都城。这是他叔父的家,口口声声要覆灭北齐恢复北燕的叔父在这如鱼得水,三天一小饮,五天一大宴,看那势头,不把当年从北燕王宫带出来的金银挥霍一空不会罢休。

    王府今日也很热闹,天还没黑,就已然张灯结彩。

    门口停着无数平日绝不会停在这儿的华丽马车。

    过去,夏侯烈的酒宴无非自欺欺人,在这丰都城内,哪个王公哪个大臣会理会这群亡国奴?哪怕夏侯婴砸个金山银山,这群自视甚高的权贵们也不屑于和夏侯氏往来。可今日……今日,从府门外这些马车的规制上,夏侯烈就能推断出此刻太原王府的宾客们的身份。

    至于原因……

    不是很清楚吗。

    为太后献剑舞时,夏侯烈的心没这么痛,可看着王府外这停满了一条街的堂皇马车,他觉得自己的心火烧般灼痛,正有无穷无尽的火焰在舔舐他的身体,舔舐他的灵魂,他的尊严被烧成了灰烬,他明明站着,却觉得自己是个万人唾弃的逃兵,太后赐给他的那匹马的缰绳有如地狱中爬来的恶鬼,绞缠着他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一道伶仃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太原王府门处,有些怯懦,但还是朝夏侯烈走过来,伸出双臂。那是他的母亲,是北燕曾经的皇后,可如今的她看上去却比田间劳作的农妇还要憔悴,还要苍老。

    夏侯烈喃喃道:“阿娘。”